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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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入即将出发的火车， 木子转身向远处站台上一个瘦弱的女人挥挥手，开始了又一次新的寻找旅程。
坐在飞驰的列车上，两边高楼、树木、碧绿的田园飞快向身后闪过，他的眼睛瞄向远处阴沉沉的天空，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几个月前的情景——
那个闷热的夜晚，房间的灯光异常昏暗，木子默默坐在桌边，望着空荡荡的屋子，红肿的眼睛几乎已流干悲痛的泪水。他的手在裤兜摸索着，过了老半天，才摸出一个干瘪的烟盒，可里面空空的，连一支烟卷也没有了。
这几天，是他人生中最艰难的日子。慈祥的老母亲在数年前离世，一时无法割舍的情怀，让全家人顿时陷入了近乎绝望的感情深渊。都说时间能够医治情感的伤痛，可老父亲刚刚不幸因病去世，再次给他带来了难以承受的打击，让他一度肝肠寸断。他是如此悲伤——因为父亲一直是他心目中大山般的依靠 。父亲的离去，等于抽去了支撑他整个世界的最大支柱，让他的情感大厦经历了起初的一丝晃动、随后突然的剧烈震颤，最终是无情的轰然崩塌。
“木子，给！”姐姐缨子递来一支烟。他接过烟，含在唇边，“啪”的打着火机，接着在他面前腾起了一团烟雾。
“木子，我有话说！”缨子有些吞吞吐吐。可是，她一直是个快言快语的人啊。 在木子的记忆中，父母工作一向非常繁忙，很少在家。于是他的生活、学习等等都事无巨细落到姐姐的头上。她学习很好，对他的要求非常严格。什么时候起床、写作业、休息……，种种规定，条条框框，一直都不能有丝毫的违犯，否则就是劈头盖脸的斥责和不近人情的批评，丝毫没有回旋和原谅的余地！到高考前夕，对他的要求也达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紧张学习之余的稍稍偷懒，摸底考试后的一丝松懈，都会引来她毫不留情的严厉斥责。沉重的升学压力、堆得象小山一样的作业、过于严格的要求……，一时压的他透不过气来。是啊，她向他下达各种不得不服从的命令时，从不拖泥带水。即使自己工作成家立业后，一向雷厉风行的风格也没有丝毫改变。不料今天说话竟吞吞吐吐起来，她这是怎么了？
他紧张的盯着缨子，等着下面的话。他突然发现，经历这些日子没黑没白照料病人的煎熬和失去亲人的痛苦，她看起来异常疲惫，比以往更加消瘦了。她脸色蜡黄，无比憔悴，但表情格外严肃。如此郑重的表情、几次的欲言又止，让他分明预感到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要发生。
果然，只听缨子缓缓说道： “木子，姐知道你非常难过，你就多抽几口吧，只要能减轻你心中的苦痛。但姐有一件埋在心里已久的心事，也到了不得不告诉你的时候！”
“木子，我其实不是你的亲姐姐。虽然我们是同一个父亲，但我有自己的母亲！”缨子说道。
“另一个母亲？”她的话简直象在晴空中响起的一个霹雳，让木子一下子惊呆了。
“姐，我不信！我不信！” 木子声嘶力竭的吼道。
此刻，他咆哮着就象一批急红眼、将要挣脱缰绳的野马。是的，尽管他曾无数次不满于她对自己过于苛刻的要求和接近冰冷的责罚，但他从未没对姐姐的身份产生过怀疑，丝毫都没有。小时候，他就听到缨子不是自己亲姐姐的流言蜚语，他选择的是不计代价的为捍卫自己的尊严而战，甚至与他人拳头相向也在所不惜。
更何况，当接到名校录取通知书时，从事自己喜爱的工作时，取得一个又一个成绩时，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如果没有之前心无旁骛的努力，或许他早已被阻隔在重重的困难面前，就没有他的今天，他的生活也会是另一番不堪回首的模样。从此，他心中怨恨的坚冰慢慢消融，取而代之的是由衷的感激，也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缨子是自己的亲姐姐，并且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姐。所以，此刻缨子的话，让他一时难以置信 ，并且一百个不信啊!
“但木子，这是真的！我很清楚，你是爱姐姐的！我知道说这些是对你的不公平，甚至是一种伤害。我甚至也想把这件事永远埋在心底。”缨子盯着桌上父亲的遗像说道：“在二十多年前，是我的母亲决绝的离开父亲和刚懂事的我，离开这个家，从此便杳无音信，让我在最需要的时候彻底失去一个女孩最盼望的母爱。直到你的母亲来到这里，让我逐渐放下敌视，得到新的母爱！你出生后，更给我带来了难得的家庭快乐！”
她看了一眼木子，继续说道：“本来，我很庆幸自己在无比在失望后又得到新家庭和新生活的希望，于是非常珍惜感恩这份美好生活。然而，无情的岁月又让我们失去了老母亲和老父亲，这让我再次痛苦万分。诚然，人的年龄生死，是个人无法决定的，也是每个人终究要面对也必须面对的事情。我对于他们的离世感到由衷的痛苦和难过！可是，在这些天，过去的一些事情总是历历在目——其实，从小到大总有一个人的影子在我面前晃动，我曾无数次拼命的想忘掉她，在心中不留下任何存放的空间，但她还是从我的梦里走来，如今更把我的思绪搅得一团糟。要永远忘记她，我做不到，做不到啊！而她就是生我又离开我的母亲。”
她痛苦的说道。“所以，当我们的父母安详的离去后，经过反复的思考，我决定去触动自己心里那块隐隐作痛的伤疤——寻找我的母亲！也许这样做，我自己才会永远从一次又一次的噩梦中摆脱出来，才会心里踏实、再无遗憾和悔恨！”
“你这样做，难道只为了得到一点点心里的安慰？她这么多年对你不管不问，又怎象一个母亲？”木子吼道。
“我也这样想过，直到听到美子的事。她是我大学同班同学，毕业后考研留校，是我最好的闺蜜，你是知道的。”缨子接着说道----
美子学习成绩在班里总是名列前茅，毕业后她的事业更是蒸蒸如上，成为同学们公认的女强人。年初的一天，时间已经很晚了，她突然打电话约我到咖啡厅小坐。她早到了些时候，向刚进门的我招招收，并为我点了一杯咖啡。没等我坐下，她就说道："我今天做对了一件事情！”
“一件什么事？"我问道，隐隐发现她眼角的泪痕，心里有些吃惊，说话也谨慎起来，唯恐触动了她的伤心事。
“我刚从父亲的葬礼上回来！"她说道。
“你的父亲，你要节哀啊。"我又吃了一惊，连忙安慰她。
“其实，我上小学一年级时，就没了父亲——是一个长的漂亮的女人，把他从我和妈妈身边抢走的。"说实在，她的话让我大为震惊。
“那以后，几十年没有经济上的帮助，没有感情上的支持，甚至连一个问候的电话都没有。我只知道，在这个城市的另一片天空下还有一个陌生的曾经是我称为父亲的人！她流下伤心的泪水，我赶紧递上一张洁面纸。
“所以，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的父亲死了，以后的一切都要自己面对，有什么困难都要自己扛。"她说道。原来，她那令人羡慕的坚韧不拔性格背后，还隐藏着如此令人悲痛的往事。
“直到昨天，有个陌生女人打来电话，哀求我参加他的葬礼！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思想斗争了整整一晚，结果今天早晨还是带着两个黑眼圈去了。"她说道。
“参加那个葬礼的人很多。我终于见到了自己曾无数次咒骂的男人——他躺在鲜花丛中，表情平静，可我心中感到深深惆怅和无比厌恶。这就是那个曾经给我短暂父爱的人，如今撒手一切，孤独的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曾经如此绝情，如此冷酷。但他毕竟是我的父亲啊！正是心头突然涌起的一丝悲悯，让我不由的随人群微微鞠了一躬。”
“当我随队伍走近那个夺走父亲的女人时，她正向站在我前面的人一一道谢。当来到她的面前，我生气的把头扭向一边。”
“你是美儿吧，我对你们亏欠很多，诚心的向你道歉！你的父亲临终叮嘱我：要见你一面。他还说对不起你，最后心里一直都放不下的就是你。"那个女人抽泣着说道。
“我没想到，一个长久痛恨的人直到离开还挂念着我，并把这作为自己终身的悔恨，期待着见女儿最后一面。也许，他们有选择自己生活权利的，但对我，他还是充满着父爱，虽然只能一直默默埋在心底。从那一刻起，我感觉到自己来对了，让我不再拥有那片一直笼罩在黑暗中的心理阴影，不再对未来感到莫名的悲观和失望，不再对生活充满难以泯灭的抱怨和愤恨。"她最后说道。
说完，缨子擦去眼角的泪痕。不等木子回答，又对他郑重说道。“所以，我想了又想，说什么也要去找找我的母亲！”
木子默默听着，竟禁不住流下泪来。最后，他掐灭烟头，一下子站了起来说：“姐，你这么多年照顾我，就是我的亲姐姐。我理解你此刻的急切心情，但你身体不好，这件事就交给我吧。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找到，完成你的心愿”。
“木子，姐的事就靠你了！”缨子感激的说道。
于是，木子和姐姐开始了寻找。他走在去派出所户籍处的路上，心里琢磨着如何查找那一堆堆尘封多年的档案。可是，时间久远，结果只能空手而归。毕竟，事情已过去了很多年，很多地方变化翻天覆地的变化，人员流动频繁，档案资料转了又转，要查找一个人简直象大海捞针……。
一次次，木子也不知跑过多少派出所、多少单位，坐过多少车，走过多少路，询问过多少人……。
每一次结果都让姐姐失望。但每一个线索，都给姐姐带来新的希望。
终于有一天，他找到一个可靠的消息，不仅找到了缨子妈妈唯一的弟弟，也就是缨子的舅舅，而且知道他就在遥远的南方某个村庄。 他连忙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姐姐，缨子高兴的一夜都没有睡好觉，连连催促他赶快启程。“姐，你等着，我一定带给你一个好消息。”
木子几经辗转，终于见到了那个男人——缨子的舅舅。 那人听他说明了来意，站起身来，从抽屉翻了半天，才取出一张黑白相片。
“这就是她妈妈的照片，人已走好几年了。离开那个家后，她远嫁到一个贫困的山村。我听他说过，她不止一次的找过女儿，但每次都只能远远看着，回来后都大哭一场。她说，她想念女儿，但看到她很快乐就知足了。她实在不忍心让两个平静的家庭再起波澜，于是把这份牵挂埋藏在心底。她一生郁郁寡欢，直至患病离世。如今只留下了这张照片。”
手握那张发黄的照片，走在返乡的路上，木子心事重重。他知道，姐姐这些年来身体羸弱，已是积劳多病，加上纷至沓来的打击，让她再也经不起任何风雨。他忘不了每次出门寻访，都能看到姐姐充满希望的眼神，感受到她瘦弱身体里焕发出的神奇力量。
他想起自己在咿呀蹒跚时，姐姐站在远处拿着一块糖，朝他招手，给他行走的希望。他想起他不愿上育红班时，姐姐拿着玩具表演这舞蹈，给他美好校园的梦想。他想起 在他学习成绩下滑时，姐姐一遍遍讲解，给他解题后收获的喜悦。他想起， 他考试失败后，姐姐一遍遍鼓励，给他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是啊！正是这些希望，使他战胜无数挫折、困难、失败，从没有放弃，从未退缩，神奇的闯过了人生中的一个个激流险滩。
他似乎下定了决心，悄悄装起了这张照片，决心从明天起继续寻找——那永远没有尽头的寻找。
他跑着、喊着，向站在家门口前的缨子展示着他获得的“新线索”。于是，姐弟俩兴高采烈制定着新的寻找计划。那一刻，他似乎看到了姐弟俩准备攻克一道高难度数学难题前的紧张与兴奋。
他转身为缨子倒水，看到姐姐快乐而忙碌的身影，眼泪忍不住簌簌落下……。
木子又开始了新的寻找旅程。他眼盯着窗外，知道这次寻找仍是一无所获。这样的寻找，必定艰辛，终将遥远，但他决定生命不息，寻找不止，虽然没有结果，永远没有尽头，而他无怨无悔。
因为它带来了对未来的憧憬和期望，即使沙漠也会长出绿洲，让生活充满爱。在无尽的寻觅中，有一份情感如此珍贵，值得一直寻找。有一份希望是这般美好，值得永久追寻。
——2021年夏完成于济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