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曲曲折折的乡间小路,在绿油油的田野中蜿蜒前行,由近到远,一直通向远方的天际,太阳这个时候还没有完全出来,路上行人稀稀拉拉,还不是很多。今天恰是十里外的海棠镇逢集的日子,郑老汉起得比往常要早一些,他走在路上行色匆匆,看样子是想赶个早集。郑老汉看上去六十多岁的年纪,穿件洗得发白的军装,身上斜挎个军用旧书包——不用说,家里一定有人当过兵。他走得很快,一会儿就把路上三两个赶集人抛到身后。他只管埋头赶路,只是偶尔有响着车铃的“大金鹿”“凤凰”在面前一闪而过时,他才会瞥上一眼——此时的农村自行车还远未普及,价格自然不菲,颇引人注目,但对于已惯于凭双脚走过多年风风雨雨的郑老汉来说,自行车再好充其量也不过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摆设而已!不知是走的太急,还是前些日子过于累了,郑老汉走着走着,隐隐感到腿脚有些酸痛,步子也就慢了下来。起初他还没有在意,但走上一阵这种酸痛就越发厉害。他只好停下脚步,他坐在路边找到块大石头,坐在上面休息起来。他眯缝着个眼端详着面前这条路。它通向海棠镇,郑老汉再熟悉不过了——虽然不知已经走了多少次,但让他最难忘的,还是首次到海棠镇的情景。
记得那时他才七、八岁,爹一大早推着满满当当一车东西,准备到去海棠镇卖。他听到院门响,赶紧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非缠着爹到集上不可。之前他早被小伙伴们对集市的绘声绘色描述所吸引,又怎肯放过这个难得机会?爹经不住他的央求,犹豫了会儿只好勉强同意带他去赶集,乐得他一蹦老高。在赶集路上,起初他还能紧紧跟在爹的身后,但不久就落下好远的距离,只好一溜小跑,气喘吁吁撵上来。他就这样一路走一阵,跑一阵。他们趟过小河,翻过小山,走过长长的田间小径,最后转到了宽阔的马路上,才依稀看到远处海棠镇模模糊糊的影子。
走在繁华的古镇上,街两边成排的古朴店铺,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让他目不暇给。好不容易,爹卖完东西,擦一把额头的汗水,抬头看看日头已近中午,就领着他在人声嘈杂的街道上逛起来。最后,他们在街边的一处较大的羊汤摊前停住脚,羊摊上一口煮汤的大锅腾腾冒着热气,离锅不远的几溜饭桌前坐满了前来喝羊汤的客人。“两碗汤,要加肉的,香菜、葱花儿都要,外加三个烧饼!”爹向伙计招呼一声。“来了!”不大一会儿,伙计就将两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和几个芝麻烧饼端了过来,羊肉和香菜所散发出诱人的浓郁香气,让人馋的直流口水。爹把自己碗里的肉夹给他,并提醒道:“慢点喝,慢点喝!汤热得很!”可能是走了大半天,早已饥肠辘辘的缘故,这顿饭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尽管过了很多年,他还能回味起当年的味道。吃过饭,爹带他逛了半个海棠镇,什么说书唱曲、卖旧家具图书,生猛河鲜,山上鸟雀……他才知道除了自己的村子,外面还有这么一个精彩世界。相比来时,他回去的时候就幸运多了——货物已经卖光,他紧紧攥着爹给买的玩具和糖葫芦,终于坐上了爹的独轮车。但这次赶集还是让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接下来一连几天,都腰酸腿疼,稍微一动就疼的龇牙咧嘴。但他对这次跟爹到海棠镇赶集,没有丝毫的后悔!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与这条路、与海棠镇结下了难解之缘。等他渐渐长大,常常和村里年青伙伴一起去赶集,俊俏的姑娘、帅气的小伙,聚在了一起,漫长的赶集路转眼就到了。大家说说笑笑,听书看戏,洋溢着一团青春朝气。大伙成家以后,再难以有时间凑到一块了。后来,他时常带着孩子来赶集——为了弟弟能念好书,女儿郑妮辍了学,和爹没黑没白的在地里劳作,这让郑老汉感到既愧疚又有些无奈。因为老伴常年有病,五六口人的地,他纵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爷俩把地里的收成一点点送到集市卖掉,再换回儿子们的学费和一家人的日常生活用品。自然而然的,到海棠镇赶集的次数也就多起来。俩儿子先后考学、当兵,又在相距较远的县城安家,女儿也嫁到离海棠镇不远的大李村 。于是,农闲时节五天一次的古镇集,然后看看活泼可爱的小外孙,成了他雷打不动的生活轨迹。郑老汉此时已在路边歇了好一会儿,感觉到腿脚下恢复了些力气,就起身赶路。这样停停走走,他终于来到了海棠镇。
他照例先逛牛市。这个习惯,说起来还是因为养牛而起的。郑老汉家里人多地多,就喂了头大黄牛。等孩子们成家后,自家田已经很少了,再加上老牛过于年迈,耕地已经很吃力,最后只好忍痛卖掉。从那以后,每次赶集,只要没有要紧事,他总习惯先到牛市转一转。大黄牛就是在河边老柳树下被人买走的,老牛最后依依不舍的眼神,至今让他心痛——牛通人性啊!他问过牛市价格,就是一头不起眼的小牛犊也要上百元,比之前贵出了好多,这彻底打消了他一度买牛的念头。看来,农忙时仍要到处借牛,倒是省却了没完没了养牛的烦恼。“三爷!”当郑老汉走出牲畜集市,路过海棠镇百货大楼时,听到背后有人喊他,就扭回头一看——只见邻村的老宋头正站在大楼门口朝他招手。所谓大楼,其实只有三层,在镇上也算是当时最高的建筑,大楼的最下一层专门卖一些时兴的东西。等他来到商场,老宋指着一排崭新的三轮车道:“老郑,帮我掌掌眼,看哪辆车合适?”这老宋头好长时间前就嚷着买车了,当时还认为他是随口说说,现在才知道是真的。“大爷,您看看这车可以骑人,后兜还能拉东西。您老这个年纪,买这车最适合不过了!”售货员的话里给人透出一种不得不买的诱惑。“一辆要多少钱啊?”郑老汉嗫嚅着问 。“这辆三百,那辆稍贵一些四百三,但是名牌……!”老宋答道。“要一年的收成哩,都能买头牛了。为不中用的东西花这么多钱,老宋头简直疯了!”想到这里,他无心看下去。
眼见快到晌午,郑老汉急忙告辞,快步向几里外的大李庄赶。他离女儿的家还老远,就被门口张望的外孙虎子瞧见了。“娘,娘,姥爷来了!”虎子今年十多岁,见到姥爷登时欢叫起来。郑老汉笑呵呵从书包里掏出糖果和泥哨等小玩意,这些东西象磁石一样,牢牢吸引了外孙的目光。一会儿,虎子就手里攥着糖块,用力吹着哨子,一溜烟的跑到街上,向伙伴们炫耀去了。女儿一边为他倒茶,一边嗔怪道:“爹,您又花钱给虎子买东西了,他都大了,不用老惯着。走那么远路,又去镇上赶集,肯定累了。您先喝口茶歇歇,饭很快就好了。”“不累,不累。孩子嘛,再说又没买啥东西!”他嘴说着,心里却暖暖的,刚才倦意也一扫而光。
不久,女儿端上炒鸡蛋和其他下酒菜,还特地为他倒上一小杯白酒:“爹,您年纪大了,酒不能多喝,饭要多吃!毕竟年龄不饶人。”“爹的身体好,这么多年,谁见我吃过药打过针?干活干习惯了,在家歇一天我都感到全身不舒服。”他边说边把一大块鸡蛋夹到外孙碗里。他知道女儿日子过的很不容易。前几年,女婿因病去世,家里家外就全都落到女儿一人身上,女儿又很要强,地里什么活都不肯落到别人的后面。于是,只要农忙,他就来帮助耕地、扬场,……。女儿看到眼前的爹早已过了干活的年纪,还顶着满头银发忙在田间地头,不住的偷偷擦眼泪:“爹,您干了一辈活,今年都快七十了,本该是享清福的时候。到头来,您还为我们操劳……。”“不妨事,爹的身板好,几天不干活,我还闲的慌哩。等娟子和虎子都考上大学,爹就什么都不用干了。地也不种了,天天去逛逛街,赶赶集……。”
“刚才,我看见老宋要买三轮车。你说他傻不傻,一辆车要三百块,三百块啊,这要一年的收成呢!”他想起了老宋头,端起酒杯抿了口酒说道: “这老宋真是犯糊涂了!”“就是临村的宋叔?爹!听说这车专为老人设计的,您是不是也买一辆,钱由我来出!”女儿真诚的说道。“不买!不买爹的身子骨还硬朗得很,用不着这花这冤枉钱!”他知道,女儿一家只靠几亩地维持,外甥女娟子在县城上中学,小外甥也上小学了,正是用钱的时候。农闲时节,她还不得不揽些编柳筐等更多的活儿……。再说,自己的脚板好着哩。饭后,他见太阳已经偏西,琢磨着回去还有不少路程便起身回家,女儿把他送到村口,顺手将一个青布口袋塞到他手里,仔细叮嘱道:“爹,这是刚做的汤圆面,带回去让娘给您做汤圆吃!路远,要当点心啊!”
这时节,地里只有拔草之类的零活,她早早就做完了。郑妮送走郑老汉,就拿上针线,来到李婶家门口大树下,和李婶俩人边乘凉边做针线活。 两人正闲聊着,突然一不小心,郑妮右手的针一下子扎到左手指头上,血立即涌出来,她嘴里不禁“哎”的惊叫一声。“我今天左眼老是跳,总感到哪里不对劲!”“老封建,别乱寻思了!让我看看!”李婶话音未落,就见有人急匆匆赶跑过来:“二嫂,好像是您家的老爷子摔倒了,就在西湖路上!”“啊!怎么刚走一会,就出了事!这可怎么办!”郑妮急得都要哭出声来了。他说话一点也不假,出事的正是郑老汉!他当时低着头,边匆忙赶路,边想着自己的心事,却没想到眼前突然多了个洼坑。恰巧前不久刚下了场雨,高高低低的路面上存了很多积水,要放在以前,他一个箭步就跨过去了。但今天有力不从心,只好猛的收住脚,但身子却向前跌去……。
郑老汉躺在镇卫生院的病床上,感到头和脚都疼的厉害。医生检查说,虽然头上流些血,但不碍事,倒是左小腿骨折了,要上夹板。听到他受伤住院的消息,来看望他的人很多,儿子、女儿、儿媳和其他亲戚,一会儿就挤满了屋子,引得前来查房的医生大为不满:“太吵了,病人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这里留下一个人就足够了。”“我没什么事,你们该工作的工作,该干活的干活,留下小妮照顾就行!”他忍住疼痛,脸上勉强挤出笑容,下了逐客令。大家只好安慰一番,然后纷纷离去,留下了郑妮照看他。夜里,守在床前的郑妮又累又困,不知不觉靠在椅子上睡着了。突然,她被一阵抽泣声惊醒了。“爹,爹,您没事吧?”郑妮很少见爹哭,心就一下子收紧了:“您是不是疼得难受!我替您揉揉?还是叫下医生?”“我不疼!也不用找大夫。”郑老汉说道。“爹,您要是哪里不舒服就告诉我,千万别硬撑着!”郑妮连忙说道。“妮,咱们多少年东河西湖,买化肥、耕地、播种,收割,脱粒、卖粮……爹从没感到累过。记得咱为你大弟、二弟盖的房子吗?所有都完工了,就等着钢瓦。碰巧送瓦的汽车半路坏了,我还是走了百里路和大伙把瓦片用地排车一趟趟拉回来,等房顶的瓦刚扣好,就下大雨!走了那么多路,爹也没感到累过。可今天爹感到有些累了,竟连个小小的泥坑都过不去了!”他伤心的说道。
“爹,您干过不知多少活,什么急流险滩都闯过来了,这不过是个意外,很快就会好起来的!”郑妮眼含热泪安慰道。“爹心里有数——多少年了,我一直相信自己身体硬朗,远的近的路靠脚板都趟得过去。你看着两个孩子过日子不容易!你的两个弟弟虽然在城里工作,但孩子多,加上弟媳没有工作。我知道,他们那是驴屎蛋子,表面很鲜光,其实生活、学费、买房,哪一项不要钱?我想,只要我能干的动,就为你们减轻些负担,哪怕一点也好。但到头来反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还搭上了不少钱。”郑老汉伤心的说道。“爹,人吃五谷杂粮,哪能没个小病小灾?您的身体一直硬朗,肯定能很快好起来,这就是我们的福分。我们能照顾好自己,毕竟我们都这么大了嘛,不是小孩子了!您就别担心了。”郑妮安慰道。 郑老汉第二天就不愿在床上躺着,非要离床下地一瘸一拐的活动不可:“我躺了一天,躺的浑身难受。这样下去,腿没好,先把我闷死了!”医生给他递过来副拐杖:“躺不住,适当活动活动也没哈,只是别碰着伤腿!”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老汉仅休息了几天,就扔掉拐杖,非要吵着出院回家不可。又休息了些日子,竟然出门下田干活了:”农村人受点伤算什么,没有那么娇贵!“嘴上虽然这样说,但走路久了便要歇歇脚。特别是遇到阴天下雨时,伤口处就隐隐作痛,这让一向性格爽朗的郑老汉眉宇间隐隐多了一丝常人察觉不到的忧郁。
一天,郑老汉从镇上集市牵回只刚断奶不久的小羊羔——这是他端详了好久,才下决心买的。他也是临时起意,没有事先与老伴商议。一家进门,老伴先是愕然,然后就是心疼,只过了一会儿,这些吃惊和心疼就变成没完没了的唠叨:“花几十元,买回个祖宗,不能拉车耕地,饿了就咩咩叫个不停,吵得人心里烦!”郑老汉却掰起手指头:“花六十多元买个羊崽,一年多就能成羊,怀崽后一年生两只,卖了就是一百多元,羊奶还可以喂猪增膘,羊屎是长庄稼的好肥料。”“天下好事都让你摊上了,买了只刚断奶的羊羔,我们就发大财了,你不想想,有那样天上掉馅饼的幸运事?我看,牛都让你吹上天了!”听到老伴还絮叨个没完,他一堵气,干脆到村外坡上放羊去了。老汉专挑草肥水美的地方,羊儿吃的很欢。他为照顾羊没少操心,经常跑到集市买豆饼、花生饼。为给羊增加营养,他还悄悄把儿女送的麦乳精补品,掺到打的羊草里。结果,有次被眼尖的老伴恰巧瞅见,自然又落下了一通没完没了的埋怨。
到了秋天,由于老汉的精心照料,羊儿长得膘满体肥,模样也更加俊俏,真是人见人爱,这让郑老汉脸上整天堆满了笑容,两眼乐的都快迷成了一条缝,连老伴也喜欢上这只羊。羊儿和老汉很有感情,一见到他就会立刻跑过来,亲呢的用背直蹭老汉的裤管。转眼,寒冷的冬季到了,为了帮羊儿过冬,他在院子里专门为羊儿搭起间棚子,羊棚子盖的很牢固,四周用高粱秸扎成围墙,足够抵风御寒了。一天夜里,北风呼啸,吹得院子里树哗哗作响。大风整整刮了一夜,郑老汉担心棚子被风吹开,半夜他推开房门见棚子好好的,就关紧房门,又放心的倒头睡去。这次老汉睡的很沉,却在天亮时被老伴一阵抢天呼地哭嚎惊醒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急忙披上袄,拉开虚掩的屋门就向院子里跑。当他来到羊棚,只见棚子里面空荡荡的,羊儿早不见踪影,只留下条拴羊的缰绳,再瞅瞅大门也是大开着。看看坐在地上哭嚎的老伴,他的心仿佛一下子跌入了万丈深渊……。羊没了,竟然还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偷走的!本来,还要等羊生了羊羔到镇上去卖,可现在羊都没了——老汉不吃不喝,难过的躺在床上一连好几天,他是真心疼啊,何况是那么好的羊?
时间最能够治愈伤痛。几个月后的春天,郑老汉又去海棠镇赶集,只是他的背明显有些伛偻,在路上歇息的次数更多,歇的时间也更长了。细心的郑妮发现,他再也不到牲口集市里闲逛,到她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越来越晚。倒是每次经过百货大楼前,经常停下脚步看上会儿。很多时候,她就在镇上与郑老汉碰面,给爹买上盘热气腾腾的水煎包,要不就是鲜嫩的韭菜水饺,看着老汉吃下去。爷俩逛会儿街,老汉就早早往回赶。可以看得出,爹的体力远远不如前几年了。有好次,她推着独轮车赶集,想送郑老汉一程,但又怕他心里不得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又是一个海棠镇逢集的日子,正在集市上闲逛的郑老汉,远远看到镇小学门口围了好多人,凑近一看,只见里面坐着五六个外乡人,人人操作台机器,”嗒嗒”补着一堆鞋子。一会儿功夫,他们面前的铁罐罐里的钱币钢蹦就堆得老高 。郑老汉想:“谁家没有穿坏了要修补的鞋子?机器操作看起来也很简单,倒是个赚钱的好东西!要是能买台就好了……。”他和人家软磨硬泡,最后用买种子的钱买下了台旧机器,又准备了剪子、锥子等一整套补鞋工具,竟然在集市的一隅开张,帮人补起鞋子。开始,他还不敢大声招呼生意。后来一琢磨:自己以前卖东西,现在补鞋,都是赚钱嘛,没有什么可抹不开面子的。于是,就吆喝起来:“补鞋喽,来补鞋子喽!”他正忙着,没注意郑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过来了,站在面前的人堆里。起先,他认为女儿是来帮忙的,就不顾满头大汗招呼她:“妮子,快帮帮忙。我都快忙不过来——唔,这鞋子也太多了!”谁知,郑妮站在那里并没有动:“爹,咱不补了,回家吧!集上都是乡里乡亲的……。”“不补?我不偷不抢,又不犯法,凭力气赚钱,碍着谁了?”老汉把眼一瞪。女儿见他发起火,怕把他气病了,一时间又拗不过他,只好来帮忙。
虽然事情发生在镇上,谁也没想到消息却不胫而走,连在县里工作的儿子也得到他在海棠镇补鞋子的消息。一天,老两口正在吃午饭,平时很少回来的老大风风火火闯进门:“爹,您添什么乱,我县里的同事都知道您在镇上补鞋的事——好像您缺吃少喝,受到虐待一样,这让我们这些做儿女的脸往哪里个搁呀?”郑老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登时一下呆住了,瞬间眼泪哗哗的流下来。他哭着骂道:“你们忘本啊,不是爹和你大姐没黑没白、风里来雨里在地里干活,平时打零工,你们能上的来学?能有今天的面子?补鞋能丢了你们脸。我们丢您们的脸?你们不想想,自己今天的脸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儿子气的说不出话来,一转身回去了。
他气得躺倒在床上,并且是真生气,连老伴也劝不住了。甚至是海棠镇逢集的日子,往常他肯定要去的——这次他既没有再去补鞋,也没有去海棠镇赶集。郑妮按惯例在海棠镇大桥的桥北头等他。但一等不来,再等仍不见人影。于是,她在镇上到处找爹,爹经常去的每个地方:书场、菜市、木材市、鱼市、镇小学门口,百货大楼……,他好久不去的牲畜市场,能找的地方都找了,甚至几乎把海棠镇都找了个遍,也没见到爹的影子。她正在街上着急,恰巧迎头遇到郑老汉的邻居,就赶忙问道:“李大哥,你见到我爹了么?怎么没见到他来赶集?”李大哥说道:”三爷不知什么事,躺在床上三四天了,今天应该不会再来镇上赶集吧!我出来的早,一路上就也没见着他。“他的话把郑妮吓一大跳,连忙在路边摊上称了两斤油条,去看郑老汉。郑老汉正躺在床上生气哪!他脸朝墙道,气呼呼的说道:“爹伤透心了!爹没病!”说着竟像个孩子呜呜哭起来,郑妮一下子着了吓慌,怎么劝都无济于事。儿子们听说老汉又病了,也连忙来看望。老大绷着脸,蹲着在墙角边,脸色阴的比锅底还难看。老汉躺在床上谁也不理……这场面,唬得大家面面相觑。郑妮坐在那里,脑子里象过电影一样,往事一件件,历历在目:她仿佛看到爹在风雨中不知疲倦的劳作和收获后的笑脸,看到他在路上走走停停和一脸无奈的叹息,看到百货大楼里他专注的神情和渐生的羡慕,看到羊丢了他绝望的神情,看到他买到补鞋机时充满希望的目光。突然,她意识生活不应再是喋喋不休的劝慰,还应该有真真实实爱的存在……。
郑老汉像个斗气的孩子,谁也不理,不吃也不喝,竟然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他醒来,已是第二天晌午。他睁开眼,突然被床前一件亮闪闪的物品一下子吸引了:那是一辆三轮车、一辆崭新的三轮车!——和他在海棠镇百货大楼里见的一模一样,不错,就是那款,他已经看过许久、看过很多次……。
于是,在通往海棠镇的那条长长的赶集路上,人们看到,一位老人蹬着辆擦得铮亮的三轮车,从三三两两的行人身旁驶过。他看起来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完全不象一个已年过七十的老人。人们不知道,在他的面前,曾经力不从心、越来越难以逾越的路程,如今已变成一马平川。经过一路坦途,他又能见到海棠镇!再穿过镇子,又能到达女儿家!又能站到熟悉的农田地闻到香喷喷的麦香……,在他的生活里又会响起久违的爽朗笑声。
他不时摁动车铃,那铃声清脆悦耳,象一把锤子轻轻敲击着快乐的心扉,发出幸福的回响,”叮铃叮铃,叮铃叮铃,叮铃铃……“,汇入了那首通往海棠镇路上再平常不过的乡间欢奏曲。
完成于2021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