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明
网站用户
一
“家是什么？”赵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了本节作文课的命题！并要求同学们下课前交上答卷。题目看似简单，陈大成思考许久，却不知道如从何下笔。
但命运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去思考，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闯入眼帘，并一直在教室窗口焦急的来回晃动。他一眼就认出来——一定是妈！她一向很少来这里，这让大成有种不好的预感，就急忙向老师请了假。
果然是她，还未开口，妈红肿的眼睛就说明了一切。而接下来的话，更让人揪心:“你爸回家路上受了很重的伤，已经送医院！我们快点过去！”
大成没有想到，事情发生的这样突然，甚至没有给爸任何应对的机会，就将他这个铁塔般的硬汉彻底击倒。本如一汪静水的平凡生活，由此漾起了意想不到的波澜。
一月多后的冬晨，东方天际像少女羞涩的脸透出微微红晕，村子街道弯弯曲曲隐没在沉寂的黑暗里，各式各样的房子着急似的拥在街巷两边，等待曙光的降临。
这时，一家宅院里的灯亮了，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大成推着车子出现在门口。他身材魁梧，相貌英俊，但面容憔悴 ，眼里布满了血丝。
此刻，正是他早晨出去上学的时候。在他面前，茫茫夜色好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海，张着大口，时刻准备着吞噬掉一切！院子一隅洒着从屋里投射出来的灯光，似乎使这里成为了危机四伏的黑暗中唯一一方宁静的港湾。
大成身依门楼，一幅幅熟悉的画面在他脑海纷至沓来，清晰的浮现出来。
他小时候体弱多病，不知多少次伏在爸的背上，妈打着灯笼紧紧跟在后面，急促的脚步响在沉寂的夜里……。
经过一夜紧张的忙碌，无论多晚多累，在拖着疲惫身躯推开家门，打开暖暖灯光的一刹那，父母的脸上总会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由衷喜悦，给偶尔惊醒的他留下温暖的记忆。
后来，他到村子最东边的学校上小学，每天要早起去早读，必须独自穿过一道道黑漆漆的巷口，他坚决拒绝了还要早早赶到工地的爸送自己。
当他胆颤心惊的走入漆黑夜色，许许多多的恐怖场面便不由自主的闪现在眼前。必经之路上，还有处蒿草丛生的荒宅，突然风吹草动，枯叶纷飞，呜呜回响，吓得他拔腿就跑……。
再后来，他幸运的考上镇上重点中学，晚自习后回家的时间自然也就更晚了。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茫茫夜里，半路上与同学们分手后，心里紧张的几乎要跳出胸膛，他只好拼命唱着能想到的各类歌儿，甚至有时只是反反复复的几句:“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直到推开家门，看到一直等候自己的灯光，才停下来。
甚至，有次听见村民讲，有一天，他因为办事回村很晚，经过马路边一片坟场时，突然听到身后鬼哭狼嚎般的喊叫，转头一看，朦胧中好像有个影子一蹦一跳朝自己扑来，让他毛骨悚然。
他说自己走的快，它也走的快。自己站着不动，它也停了下来……。吓得他这几天一直心神不宁、噩梦连连！
他记得也是那晚，车胎扎坏了，下车的时候还不慎崴到了脚，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勉强推着车子走，回去的自然也就更晚了。
他只好边走边唱，一会儿走，一会儿停。正走着，突然前面不远隐隐约约有个模糊的影子，他走它就走，他停它就停，让他从来没这么怕过……。
终于来到这熟悉的门前，心有余悸之外，才一块石头落了地，脚下是无比的踏实。
此刻，听了那人的话，心里一直集聚的那块大疙瘩，才在两人的大笑中片刻释然。
在这些断断续续回忆中，难道家就是这座能给他带来妥妥安全感的房子？难道这，就是黑板上那个没有完成题目的答案？
二
其实，眼前的房子，与村里其他房子相比，也是一样的夯土筑墙，一样的方石奠基。
但仔细打量，还真有些不一样:
房子的墙壁虽然也用了方石，但在周边的每块石头上都仔细刻了精美花纹，并且巧妙利用石头的不同颜色，组成了独具匠心的图案。
房顶上盖的也不单纯是茅草，细看时，就会发现茅草下还铺着当时很难买到的陶瓷钢瓦！
也许正是这些细微处的与众不同，让房子在完工那天前来看热闹的人们，嘴里发出“啧啧”的赞叹。
除了三间堂屋，还另建了两间偏房，其中，一间是厨房，另一间作客房。就在墙上泥土还未干透的时候，恰逢本村有位青年相亲，因为没有拿得出手的房子，无奈之下只好悄悄登门，开口借用那间客房。
爸不仅一口答应，还精心布置，一次见面便获成功。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以后又有六、七对新人在先后这里见面或走进婚姻殿堂，成为人们津津乐道能带来好运气的“喜房”。
房子受到如此推崇，并非偶然。在大成的记忆中，为翻建这座房子，一家人不得不搬到了隔街闲置多年的阴冷老宅。那时，作为石匠的爸，每天从外面工地回来，都要来这里埋头干会儿活。
只见他蹲在奇形怪状的石头前，先打量一番，接着手中的铁鐕在锤子的敲击下发出清脆的声响，碎石、火花夹着石尘一起四处飞溅，腾起阵阵烟雾。
渐渐的，石头在他手下逐渐变成了规则齐整的方方正正，然后是象明镜般的平整。
这时，爸手里的铁鐕就慢了下来，随着一次次精心雕凿，多余的地方纷纷落下……。
慢慢的，一棵梅花树干映入了眼帘，枝干上接着开出了楚楚动人的花朵，让人仿佛闻到沁人心脾的浓郁花香。
他用力将沉重的石块搬上高高的脚手架，为它寻找最恰当的位置……。
在大成眼里，爸的身影永远高大，可以永远依靠！任何困难他都能化繁为简，变难为易。
就说这房子，每块石头、每面墙壁，都是他亲手打磨。只是最后上房梁的时候，才不得不请来几个工友帮忙，因为只有这部分活儿需要许多人的帮忙，才能够顺利完成。
爸的手艺如此娴熟，让大成对爸一直干活的工地竟然有些神往——长这么大，他还从未去过哩。
恰好刚考完中学，离开学有一段时间，在大成的一再央求下，爸竟然破例答应了。
到了工地，爸带他来到一位白胡子老人面前，说道:“大成，快叫师爷！”
“师爷好！”大成恭恭敬敬的喊道。
老人欢喜的两只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忙说道:“好孩子，不客气！听你爸说，考上了重点中学，将来有出息啊！今年十几了？”
“十六岁！师爷！您看我能帮上什么忙？”大成甜甜说道。
“好年纪，好聪明！”师爷夸赞道，然后就向一个正干活的姑娘招招手:“小莲，你陪大成转转，工地上危险，要当点心！”
“哎！您放心！”那个姑娘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只见她上身穿一件草绿色的方格褂，下身是条修长的天蓝牛仔裤，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朝气。她答应一声，领着大成向后面走去。
他们边走边谈。从她的话里，大成隐约知道，老爷子姓赵，虽然伤了条胳膊，但手艺决不含糊，先后收过四、五个徒弟，当然大成爹爹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家世代都是石匠，听说祖上也曾经显赫一时，还给皇上盖过皇宫呢，但后来就逐渐没落。
到赵石匠这一代，早已没有了过去的辉煌。他没有娶亲，终日带着几个徒弟忙碌在周围的工地。
“你是怎么来的这里？”大成奇怪的问小莲。因为这工地是个力气活，加上风吹日晒，风刮雨淋，一般女孩子是吃不消的。
“家里奶奶年迈，需要照顾，走不开呗！”小莲低头说道。她原来是赵石匠临村一位故交的孩子，本来是要到南方打工的。但有了她帮着跑里跑外，倒给单调的工地增添了不少生气。
“都是你问我，我还没问你哩！听说你念高中了？”小莲问道，眼中掠过一丝惊喜。
“刚出成绩，可能到镇上读书！”大成怕场面尴尬，谦虚的说道。
“真羡慕你！”小莲由衷的说道，明亮的眼光转瞬暗淡下来:“我那时要是能读下去，今年也该毕业了。”她的眼泪已在眼里打着转转。
在她离开学校的时刻，该是多么伤心！大成本想去安慰她，却不知如何说起……。
三
“大成，怎么还没出发？”当大成还正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时，他听见有个虚弱声音从身后屋里传来，就放下车把，快步来到堂屋窗前:“爸，您有事？天还早哩，您再睡会儿！”
“大成，好好学习，别耽误功课！再过几天，我就可以上工地了！天不早了，快点走吧！”病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感到有气无力。
大成拼命抑制住自己的情感，平静的答道: ”爸，妈，你们放心，我走了”。说完，他跨上自行车，趁着朦胧的晨光出发了。
对于车轮下的路，他是多么熟悉啊！每天早出晚归去镇上学，就走的这条路。
路边的树林、田野和小桥，甚至一棵小树，他都记得！往常他骑得飞快，一象阵旋风。可今天他骑得不快，还似乎有些迟疑！
他想起，到镇中学报到，雷打不动上班的爸竟然再次破例，专门请假送他去上学。
爸愉快的蹬着车子，欢快的行进在这条路上，突然由衷说道:”好好上学，你们兄弟三个，就数你成绩好！只要你能读，我就是再累也要把供下去。等你出息了，我再给两个弟弟他们盖好房，让你们都成了家。那时候我也老了，就可以享享清福了！”
其实，爸的话，是祖祖辈辈无数父母的最淳朴希望。但这话让恰在逆反期的他颇不耐烦，因为他象长在温室的花朵一样，一直无忧无虑的生长着，不愿给自己丝毫的更多压力。所以，就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
如今想起爸的话，大成不禁心事重重，边想边走，不知不觉来到一个三岔路口前。
他不用仔细辨认，直行的那条是通到镇上的。如果从这里走下去，就是他心爱的学校了。而另一条，却是通向工地——另外一个地方！
以往，他看都不用看，眨眼就疾驰而过。现在他却犹豫了，朝那个熟悉的方向张望良久。
这时，医生的话再次响在他的耳边——爸再也不能拿起铲刀从事辛苦工作了。从那一刻起，他才知道那座曾经为他们遮风挡雨、可以依靠的大厦，瞬间坍塌了。他面前曾经的一马平川变成了难以翻越的峻岭高山。
他徘徊许久，今年自己已经十六岁，之前从未对未来命运担忧过、认真思考过。
这时，太阳已经冉冉升起，发出的熠熠闪亮、绚丽夺目光芒，竟一下子激发起这年轻人身上的勃勃朝气！
他毅然转过车头，朝另外的那条道路疾驰而去，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时间脚步跑得飞快，眨眼两年就过去了。在这两年里，发生了什么？
只有岁月在他的脸上、手上刻下的痕迹告诉我们:他变得更加稳重、也更加成熟了。他已成为工地上一名普通工友，接过了爹肩上的千斤重担。
“真是个好小伙，本是读书的年龄！”赵石匠看着这个年轻忙碌的身影，有些心疼。
午餐时，小莲端着打好的饭，一份给师爷，然后就去找大成。大成接过饭盒， 俩人来到一棵大树下。
小莲边吃边问道:“大成哥，你有什么梦想吗？”
大成想了一会儿，说道:“我想向师爷好好学，做一个象爸一样的能工巧匠，建造更多更美好的家”。在他的眼前，好像突然伫立起成片精美绝伦的房屋。
“那你的梦想又是什么？”大成接着问道。
“我想有个家，无论在哪里，地方不需要太大，只要每个人都健康平安，整个家和和美美。要不，你建的那些房子给谁住啊？”小莲忽闪着漂亮的大眼睛，充满了对美好未来的神往，嘴上却风趣的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大成最喜欢和小莲一起干活，一起吃饭，一块玩。
他还经常到工地后的小山上，为小莲捉蛐蛐，采野花编草帽，只有这个时候，才让他忘却一切的不快和烦恼。
一天，碰上村子周围逢集，工地的活不多，他就拉着小莲去赶集。
小莲在摊子上试着一件件衣服，拿起又放下，最后对一条火红的围巾爱不释手。
大成看她喜欢，就交了钱。他拿起那条围巾，替小莲围在她的脖子上，那围巾就象一团熊熊火焰在燃烧跳动。
他们象一对快乐的小鸟，在人群中穿来穿去。
小莲在泥人李的摊子上挑了对比翼鸟。比翼鸟虽然做工粗糙，但形象生动，颜色艳丽，振翅欲飞。她送大成一半，自己留下另一半。
奇怪的是，有时小莲因为家里有事来不了工地，他竟然产生了莫名的失落感，一天下来无论做什么都无精打彩。
那是个让他们终生难忘的深秋傍晚，本已过了收工的时候，天边却突然罕见的响起隆隆雷声，其他工友都已经离开了。
赵石匠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空，说道:“看来这场雨要下不小。大成、小莲你们家稍远些，还是早走点，我再看看！”
“师爷，你们先走吧。看又起风了，我把遮墙的草扇子放好就走！小莲你也先走吧！”大成说道。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谁都知道，刚建好的屋墙着了雨，之前的一切劳动就会付诸东流。
“我给大成哥打打下手，一个人怕忙不过来！师爷您先走吧！”小莲说。
四
两个年轻人爬上高高的脚手架，将厚厚的草扇子盖在墙上，然后用石头压实。
当压完最后一块石头，豆大雨点已经无情的倾泻下来。
“我送你！”大成看看雨势罕见，拿起唯一一件雨披说道。
大成骑着车子，小莲举着着雨披，冒雨前行。
但风越来大，四周都是箭雨，这点雨披能有什么用处呢？
大成知道，小莲感冒没好，无论如何是不能淋雨的。小莲也清楚，大成最近过度劳累，本就瘦弱的身体已有些吃不消。
“给你！”“给你”！两人互相谦让着。最后，还是小莲让了步，但她有个条件，大成到她家门口时，一定要进门烤干衣服再走！
大成替小莲穿上雨披，裹得严严实实，遮住又冷又密的雨幕，迎着漫天风雨，大声唱着歌，奋力向前骑去，雨披里小莲激动得热泪盈眶……。
终于赶到小莲的村子，大成刚要踏进她家门口的时候，突然想到父母无比焦灼的脸，于是抓过雨披，朝小莲挥挥手。
小莲在他身后大声喊:“大成哥，你说话不算话！你路上可要当心，慢一点！”
“你放心好了，我回去了！”大成边穿雨披，边骑上车子，向雨幕冲去……。
第二天，赵石匠和工友们都很奇怪，以往来的最早、走的最晚的大成，到了中午还没见人影。
又过了一天，大成还是没有来工地。那时手机还尚未普及，小莲急得快要哭了:“师爷，大成哥家在哪？不行我们去看看！”
“好好，我们马上走！”赵石匠也心急如焚。他安排好工地，就和小莲朝陈家村走去。
还没进门，就感到事情不妙！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再一打听，人都到镇上卫生院了。
隔着医院的玻璃窗，他们就看到大成躺在病房的床上，紧闭双眼。陈石匠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嘴里不住念叨:“灌了姜汤，打了针，怎么还不醒！这怎么好？这怎么好？”
小莲吓得“哇”得一声哭了，扑到床前:“大成哥，你怎么了？”
终于，大成的高烧降下去了，但醒来的他象变了个人，木木呐呐，眼睛里也失去了年轻人的光彩。
小莲问他:“大成哥，我是谁，你认识我吗？”
大成摇摇头又点点，眼睛也没有了过去炽热的情感。
小莲痛苦摇着他的肩膀，喊道:“大成哥，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经过不知多少次的求医问药，大成的病始终没有起色！ 终于有一天， 小莲背起沉甸甸的行囊，来到大成家。从胳膊上戴着的黑纱来看，除了大成，她再没有什么牵挂了。
临走时，她紧紧握着大成的手，说道:“大成哥，我到南方去挣钱，为你找最好医生，你一定等着我回来！……”
从那以后，村里多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几乎不说话，但手上的活儿却没有丢。为了生计，他又来到赵石匠的工地，工地分给他些轻活，给的工钱却一分也不少。
这个时候，到处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大型的机械和先进设备隆隆开进了工地，压缩着这支传统小施工队本就不大的生存空间。接着，赵石匠去世了，众人不得不解散回家。也许是命运多舛。大成的爸妈也先后不幸去世，两个弟弟相继离家，到遥远的他乡打工，全家就只剩下大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村子发展很快，就连大成家那座曾经为全村羡慕的房子也慢慢落伍了。在它的周围，两层、三层的漂亮小楼如雨后春笋的拔地而起。最后，全村就剩下大成家等为数不多的旧房子，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村里为了统一规划，屡次要拆掉大成家的房子，都被他拒绝了。“让你免费搬进新家，还不花一分钱哪！”工作人员劝道。
“什么都行，就这个不行！谁劝都不行！”大成竟然愤怒的咆哮道。
幸运的是，虽然现在的施工队都用上大机器，但一些修修补补的小活还需要有人去做。于是，大成的手艺便派上了用场！
人们经常找大成做活，除了给点工钱，就是管饭，都是做好送到大成家:
有的是肉馅的包子，有的是热腾腾的水饺，还有的炒几个荤菜加上米饭……。今天是这家，明天是那家。
没有活的时候，他大多时间都在翻看他的书信。有人奇怪的问他:“大成，是谁的信？还要一遍遍看？这信里说了什么？”
大成从信纸上抬起头:“我二弟来信了，让我不要挂念！三弟寄钱了，好几百块呢！”
还有人故意问:“你的女朋友说好给你赚钱看病，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把你忘了！”
只见他瞪着眼，拿着另一摞信件，急得满脸通红，争辩道:“瞎说，她会回来，一定会的。”
这些书信每年来的时间都很有规律，每年的数量也都一样。每次来了信，都是老村长在村里大喇叭喊:“大成，来信了，快来拿信！”每次，大成都象迎接亲人似的兴冲冲去取信。
后来老村长退休了。年轻的村长问:“老村长，您还有事要嘱咐吗？”
老村长咬着他的耳朵耳语一番。
年轻村长一脸严肃的说:“您放心！这件事我保证做好！”
五
人们相信，对于大成，似乎永远要这样简单的生活下去，除了干活、吃饭、看信，就是手里拿着那个几乎掉了颜色的比翼鸟，一次次往村口跑，久久站在那里，失神的看着远方。
一天，又有一批大型机械开进附近工地，大成被从身边开过机器的隆隆声吓了一大跳，他好像直到今天才突然发现周围的变化。
他脸色很难看，对着村里这些楼房，一遍遍数着:“一座、两座、三座！一层、两层、三层！……”
就是从这天起，大成身上发生了令人惊异的变化。只要没有活，他开始喜欢满街的转悠。
经他走过的地方，什么碎石头、乱砖头，只要没人要的东西，他都象宝贝一样捡回家。起初在村里，后来到村外。
找他干活，他分文不收、滴水不沾，只要家里有不要的木头、石头，让他搬走就可以了。
这样天长日久，那个本来宽敞的院子被夹七杂八的杂物堆满了，先是东一堆、西一堆，后来只能留下条狭窄的小道，勉强可以过人。
到后来，一层层向上垛，以致超过房子的高度，再也容纳不下。
有一天天没亮，村长就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惊醒了，他连忙披衣服开了门。
只见一个青年气鼓鼓的喊道:“我家的菜园被别人种上了树苗，我给拔了扔出去，第二天又种上了，这倒底还有没有王法？”这让村长十分吃惊。
接着，又有村民来反映:“我家地准备播种，却不知被撒了什么奇怪的种子！”村长又吃了一惊。
他连忙带人查看，发现那些树苗是本地长得最快的速生杨，在当地种的很普遍。
他又来到来到地头，用手拔开泥土，果然已经播下种子。这是谁干的呢？
他带着两个村民往村里走，在大成家门口和他撞了个满怀。“你要去干什么？”村长看到大成挑着两个水桶，就问道。
“我去地里浇水，刚播下种子，还没有浇水哩！”大成说道。
村长递上那把种子，问道:“是不是种的这个？”
大成接过来，仔细端详一番，吃惊的说道:“是这种子，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时，那位村民瞬间暴怒了，抡起巴掌狠狠扇过去，嘴里怒吼道:“这是村里包给我的地，你凭什么去种？”那一巴掌打在大成脸上，打的他一个趔趄，鲜血瞬时从鼻子流了下来。
从未发怒的他，也狠狠回敬了一拳。对方没有防备，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同样挂了彩。
只听大成怒喝一声:“我种自家的地，谁管的着？”他的话把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退了休的老村长闻讯赶来，这时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他分开众人，来到他们面前，听两个村民七嘴八舌讲起事情的原委。
最后，他们说，对大成这样的做法决能不姑息，如果村里不给个说法，他们就到法院起诉，让法律还他们公道。
老村长听他们把话说完，威严的喝道:”你们几个都给我过来。” 他们来到院里的房子中商议，一抬头，就是当年的那间喜房。
推开屋门，里面的摆设竟还是原来的样子！老村长看到这些，他的身子不由一震。
他责怪新村长道:“两个年轻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两年前刚调的地！”
“是的，我们的地就是那时候包的，您就是证人！这下，他更没法抵赖了！”两个村民高兴的说道。
“包地前，这地本来就是大成家的！他家出事后，无力耕种，才暂时收回来，村里调地就承包了出去！”老村长又道。
“你们知道，每年大成都收到寄来的钱，这笔钱就是地的承包费？我希望大家继续保持这个秘密！另外，我还要告诉大家一件事情——今天，我的良心让我下决心把这个秘密公之于众！”他迟疑了一下，接着说道。
“其实，我——我，我就是当年第一个借房子的人！我今天一眼看到这屋里一件件摆设仍是当年的样子，它是在无声的告诉我们——这里永远是为一切有困难的全村人准备的！这让我受到很大震动！可是，我们扪心自问，我们为有难处的他们做了什么，又做了多少，做好了什么？”他的话不多，但字字千钧！
结果，事情调解顺利，很快就平息下去。有人说，是老村长的一声断喝，解决所有问题了。除了几个当事人外，谁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大成又兴冲冲从集市上买来树苗，再次来到那片开阔地，种下更多的树木。
他用力挖着树坑，一会儿就热汗淋漓，但依旧干的热火朝天。他仿佛看到爸满头大汗抡着镐头的情景，让他似乎又回到那个无比幸福的岁月——那是一种多么甜蜜幸福、和乐融融家的感觉。
他在地里新播下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他每天天不亮就去除草、施肥、浇水。天还是那块天，地是那块地，一切都好像当年的模样。
慢慢的，人们发现，大成种下的不是粮食，而开出鲜艳的花朵，这才知道，他种的是䔛——它的皮晒干后可以用作捆扎的绳子，既结实有又耐用。
他还种菜、种高粱……。
大成似乎一下子活跃起来。他把家里废弃的猪圈重新修好，从集上抱回一个小猪仔，每天精心照料，那猪长得又肥又壮。
秋后，他央求村里的赵老爹象当年一样，为他宰猪。赵老爹自己白发苍苍，已拿不起刀子，便派孙子来忙活。
杀猪宰猪，将肥肉榨出油，储存到罐子里，其他送到街上去卖！……最后，大成象当年一样，送给他猪头作为酬劳。
一切都井井有条，没有一个人不认为大成彻底好起来了——因为他知道种地养猪，知道过日子了。
但有一件事，让人们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竟然要徒步到一个二、三百公里外的地方。他的理由是，爸到过那里，他也应该去看看。
村长听说了，慌忙去阻拦。但他的倔强劲上来了，谁又能拦得住呢？无奈之下，只好派人和他赶到那里。
在那里，他看着瓦窑中熊熊火光，满意的笑了。他在一个本子上画了些弯弯曲曲、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图案，才肯往回赶。
回来后跟的人一讲，人们把这些事回顾了一遍，竟然十分失望:这些都是过去经历的场景，包括去瓦厂，处处都是他爸和妈做过的。可怜的大成，他还一直生活在自己过去的记忆中！
人们仿佛看到，陈石匠夫妻俩在播种，在挖树坑，在猪圈里的猪喂食……，年幼的大成高兴的跑来跑去，给他的童年留下了美好回忆。
看来，他只有在过去的世界里，才能体会到家的温暖，感受到心情的愉悦！
六
随着种下的树苗逐渐长成，积攒的东西越来越多……，大成的举动，已达到近乎疯狂的地步。果然，让人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老村长正在家里吃饭，突然有村民闯进来:“不好了！大成正在拆房子！谁都拦不住！”
老村长一听，急得差点跳了起来:“好家伙，房子拆了，以后住哪儿？看来真要管管，要不还真不知道会惹出多大的乱子来呢！”
可等他火急火燎赶到时，一切都晚了，房上的草和瓦几乎拆完了，拆下来的东西堆的到处都是。
大成正从脚手架上爬下来，指着成堆的东西对老村长说:“我拆的很仔细，连一片瓦都没损坏哩！看，这是茅草，这是钢瓦，这是大梁，可惜木头都被虫子咬透，没用了！瓦也需要更换了”
老村长深知拆房容易建房难。他气的眼皮都没抬一下，长叹一声，转身就走，决心自己对陈石匠家的事再也不管了！
但是大成好像完全不在乎这些！
其实，想一想这事情从头，人家种自己的地，载自家的树，养自己的猪，有什么过错？这事情一开始，象极了当年的陈石匠，当年有谁去责怪过他、惩罚他呢？
大成继续忙着，拆除整个屋顶后，改成了平平的水泥板。还没等大家回过神来，他继续垒高石墙。
到现在，大家似乎才明白，他这是不满足以前的房子的高度，打算把它改造成一座两层小楼？
难道他这之前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这次不同寻常的建造？
只见楼墙在他手中魔术般的长高， 他不慌不忙，淡定从容。一件件别人看做废品的残石碎料，在他手里转眼成了这座建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像只勤奋的蚂蚁不知疲倦，胡子长了没工夫去刮，头发长了没有时间剃，每天只是挤出极少的时间来吃饭和休息。
终于，第二层接近竣工，人们都松了口气——大成只要再完成屋顶的工作，就能完成他的宏大计划了。
可事情并没有向大家想象的那样发展。在接下来的清晨，人们吃惊的发现脚手架又在增高，大成站在脚手架上开始盖第三层。
当时村子里小楼只有个别的是三层的，比起两层的，自然有更大的活动空间。
看来，大成整天端详，早已将这些了解的一清二楚。但他忽略了一个关键问题:建造比较高的房子，必须经过十分精密的计算，否则造成的后果不可想象。
村里一些的工匠实在忍不住，就前去查看，想给他一些忠告。
等他们走近一看，才发现他们担心显然是多余的——大成巧妙的利用石头形状，让石头相互咬合，使房子更为坚固。
终于，大成盖起了第三层，这已属于村里最高的建筑了。眼下，那些拆下来的东西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下面的工序应该就是上封顶或上大梁了。
这个活儿，没有大家帮忙，单凭个人是无法完成的。毕竟，当年的陈石匠还是请人来帮忙的。
可是谁想到，大成手上的节奏没有慢下来，丝毫没有封顶的意思，他又在冲击新的高度，开始了第四层的建造。
眼见场地上的石材越来越少，大成用石头垒起了四个墙角做框架，接着他将一对木板吊上脚手架。这时，人们才开始了解到他的用意。
只见他用小推车推来一车车泥土，一筐筐倒在两个夹板之间，然后用石夯夯实。这夯土墙冬暖夏凉，还十分结实。但用土墙盖楼房，现在恐怕是找不到了。
此时的天气十分炎热，天边云朵层叠，大家都热的躲在树下乘凉。只有大成挥汗如雨的仍在脚手架上忙碌着。
他突然打了个趔趄，眼前一阵发黑，再也支撑不下去，昏了过去……。
夜里电闪雷鸣，但大成睡得很沉，因为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了。一阵惊雷把他从睡梦中惊醒，哗哗雨声惊的他条件反射般的一下跳起来。原来每逢下大雨，都让他感到莫名恐惧。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抓起塑料布就冲了出去！昨天，他没有将夯筑的土墙遮盖起来，根本经不起这么大的雨的冲刷！
当他来到工地，远远的就看见那里灯光晃动，到处是奔走晃动的人影，人们拿着各种能够遮雨的草扇子、塑料布……，有的还把被子拿了来，把高大的土墙遮的严严实实……。
大成赶紧爬上梯子，用一块块砖头去压那些草扇子、塑料布。
等太阳出来时，在经历了风雨洗礼的工地，大成又开始了往常不变的节奏。
楼层还在一个劲升高，这要什么时候才是个完？ 村里为此专门开会议，进行商议。
“我们已经为他做了许多，但不能让他这样无休止的胡乱折腾下去！”有人主张应当立即制止他。
“他两个弟弟为什么他们不回来？也许他们回来，事情才有转机！”也有人这样主张。
“我感觉到，大成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说这话的人，主张查明事情原委，再做打算。
这时，老村长拿出包东西放在眼前的桌子上，噪杂的会场立即静下来。
一向威严的他突然变的和蔼，只听见他说道:“首先，我感谢大家给我面子，保住了大成的工地。这孩子不容易啊！我问大家一个问题:我们每天拼死拼活为的什么？有的说是生活，有的说是为了过的更好，这都对！但哪个当父母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过上好生活，在座的哪一位不是为了孩子有个美好的未来？是的，我们的祖祖辈辈，不知疲倦的干活，不都是希望为孩子盖座像样的房子，娶上媳妇成个家？为了这个目的，每个父母都甘愿付出自己毕生的汗水和心血。”
“但是，并不是每个孩子都有这么幸运！当年的我就是这不幸中的一个。当时，我父母去世早，人家给我介绍对象，我没有积蓄也没有房子，我还是借了大成家的房子来对对象。我是幸运的，不仅借到房子，也遇到了好对象。她说我知道这房子不是你的，但还有这么好的人帮助，我们一定会过上好日子！”
“后来，我曾经多少次找上门去报答，报答他在我最贫穷最无助的时候拉了我一把，感谢他在我几乎失去最后自尊的时候为我保守秘密，维护我的自尊，让我对未来充满希望。但他爸拒绝了。他诚恳的说，乡里乡亲，谁没个急，要什么酬谢！你们说，他们的孩子孤苦伶仃，如今遇到了困难，我们该怎么办？”老村长由衷的说道。
现场响起时断时续的抽泣声。
七
等稍稍平静，又有人担心的问道:“大伙帮助他，我没意见。但我们这么帮他，究竟是真正帮到他，还是让他在错误路上越走越远，反倒害了他？”
老村长沉吟一会儿说道“我也十分生气过，甚至曾经发誓不过问他的事。但是又感到有些不妥。于是就耐心问他：盖这房子是为什么？大成说:爸以前说过要给两个弟弟盖房娶媳妇成家，爸说的房子还没盖呢！……当时，我知道了事情原委，就和孩子把我家的木料、石料，一次次悄悄放到他必经的路上，成为他容易发现的战利品。”
老村长用颤抖的手打开了桌上的布包，里面竟然是几个普通的信封，由于时间久远，信皮已经发黄！
只听他缓缓的说道:“我不信命，但我觉得大成的确命苦！他的两个弟弟，早已在打工中不幸先后去世，这是有关部门的证明。我多次打听，小莲也是音信皆无！”他的话引起一阵骚动。
“他只能接到女朋友的信。但是他两个兄弟杳无音信。所以，为了不让他生活中仅有的希望破灭，我模仿他弟弟的笔迹，代他们写这了几年的信，寄了几年的信。我退休后，把这个任务交给下一任村长。我这样做，是因为我年纪大了，万一哪天不在一起，还会有人……。既然这几天，他所做的事能让他快乐，但能让他快乐生活，在追求希望中快乐生活，这岂不是他爸生前对大成的最大挂念和期望！而我们为人父人母的，又有什么理由去阻止呢？”老村长最后激动的说道。
大成又精神抖擞的出现在脚手架上，盖完了第四层……。
他照例去捡东西，因为他需要的东西越来越多，而他能捡到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差不多了吧，盖那么多，住的过来吗？”终于有人忍不住，就去问他。
大成掰着手指头:“第一层放农具，二弟住两层，三弟住三层，还要给小莲两层，一、二、三、四，已经盖了四层，再有一层就好了！……”
工程进展的速度出奇的快，超过了以往！第五层的墙体也终于砌好了，大成长长舒了一口气。
大成象爸当年一样，抬出存好的猪油！
大成象爸当年一样，搬出成捆的麻绳和高粱秸！
大成象爸当年一样，扛出数十根粗树干！
大成象爸当年一样，请来了当年全部健在的工友……。
大家明白，这上梁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令大成没有想到的是，老村长、村长……连两个与大成交过手的也都来帮忙。还带来大米，红纸、鞭炮……，一时让大成竟然有些不知所错。
人们有的帮助择菜、做饭。
有的将成捆的麻绳浸软后，将高梁秸扎成又长又粗的把子，它足以承载很沉的重量。
还有的将树干去皮，用木榫和粗大的钢钉固定，制作房梁……。
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条。
直到第二天下午，大伙上完梁，放过鞭炮，铺好了高粱把子。他们正准备抹上泥，将原来的瓦扣上，完成最后一道工序。
这时，大家突然发现，今天一直没见大成的身影，他是去哪里了呢？
这时已是傍晚时分，忽然听见一阵隆隆的拖拉机轰鸣声由远而近，向这里驶来，人们都不约而同迎了上去！
只见浓浓的夜色中，一辆大拖拉机载着满满的崭新钢瓦缓缓驶来，站在后面押车的人身材高大，威风凛凛，俨然就是当年的陈石匠。
待仔细看时，才看清那就是陈石匠的儿子陈大成……。
当大成将最后一块脊瓦稳稳安放到房脊，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在陈家村上空久久回荡！
八
从此，在陈家庄伫立起一座独一无二的五层楼房，成了本村最高的建筑。
它不象其他楼房那样笔直工整，甚至不同的楼层东伸西探，参差不齐。但它朴实坚固，巍然屹立！
它不象其他楼房一样光华艳丽，墙面不仅有石头、砖头还有泥土，甚至一楼还是原来的墙面、原来的门窗、原来颜色，还是熟悉家的旧时模样。但它可以唤起离家许久的人的难忘回忆！
它不象其他楼房楼顶那么平平整整，甚至保留了过去的屋顶，屋顶仍然铺着茅草，茅草下是片片的红色钢瓦。但它站立在最高处，好象伫立的航标，让归来的游子在较远的地方就能看到它！
从那以后，人们常常看到，村口坐着一个消瘦的男子，尽管形容枯槁，但他两眼炯炯有神，不时伸头张望，在等待什么人来…。
尽管春去秋来，树叶长出又落下，他身后景色换了又换，只有他长久的站在那里，一成不变的守候和等待！
终于有一天，一个熟悉的身影远远的突然出现在他的视野：
还是那件草绿色的方格褂！
还是那条修长的天蓝牛仔裤！
还是那条红围巾围在她粉嫩的脖颈，象火一样燃烧，散发着勃勃的青春朝气！
她向他走来，发髻上挂着一半比翼鸟，没开口，已是泪眼婆娑，泪花点点！
他向她走去，手里握着另半比翼鸟，脸上洋溢出久违的微笑，一向一向无神的眼睛里突然燃烧起熊熊火焰，闪出无比灿烂的光华！
他们紧紧相拥在一起，如同那只重逢的比翼鸟，身后不远伫立的那座层层叠叠的楼层，没有钢筋水泥，但是用汗水和智慧层层夯筑，用坚韧和希望层层砌垒，所以，它朴实无华、坚固无比。
这虽然是个迟到的答卷，但或许是对无限亲情和纯真爱情的最好见证，是对家的含义的最完美的诠释和回答！交出的最完美的人生答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