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行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天一夜，楼顶、树干和空地上已是白茫茫一片，整个窗外变成了纷妆玉砌的世界。但雪仍然没有停，飘飘洒洒的雪花，与其是飘到地面上，还不如说是落在心坎上，他虽然坐在教室，眼睛却不时焦急地望向窗外，似乎忘记了还在听讲。

他叫李想，还是父亲给他起的名字呢。他今年在县城念高三。其实，对于雪，他是从小打心底里就喜欢的。他的家乡是个地处北方的美丽小山村，每年都会下雪，但大都不是很大，并且很快就融化了。正因为如此，每逢下大雪，就成了孩提时代的他最为高兴的事情。

他记得，每次大雪过后，村外远处连绵的群山、翠绿的青松银装素裹，两条如白色丝带将山村紧紧缠绕的小河雪后更显飘逸靓丽。寒假里，他和父亲踏着没膝的积雪，行走在无际雪野，脚踩厚厚的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欢快笑声传出很远很远，惊飞了忙着觅食的麻雀。

累了！就和父亲坐在路边石头，边欣赏着雪野风光，边津津有味听父亲讲述各种故事，跌宕起伏的情节和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将他带到了充满梦想和希望的美好世界。

“山那边有什么？”他盯着连绵的高山，非常好奇的问道。“山的外面，有更大的世界！”父亲说完，接着又问他:“你长大了，想干什么？”“我长大了，想当一名科学家，去看看外面更大的世界！！”他兴奋的说道，心里对未来充满无限向往。可谁料到，他十四岁那年，随着父亲因病离世嘎然而止了，给他的美好理想罩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

此时，他盯着窗外雪景，不仅无心欣赏，反而忧心忡忡。每逢周五下午放学后，他都会独自骑行三十更多里山路，从家里带回一周干粮，可以说是雷打不动。他不敢想象，下今天这样大的雪，那条漫长山路会变成什么模样，自己的行程还能否成行？

终于，放学铃声响了，同学们纷纷奔向校门口，那里顿时人群涌动，热闹非凡。他们从匆匆赶来的家长手中接过干粮和衣物。当然，还有暖心问候和亲切叮嘱……。李想来到人群中，着急地向几位送完东西的家长打听路况——他们显然刚走过很远的路程，脸上已满是疲惫。

“我叫李想。请问叔叔，您家远吗？路上雪是不是很厚？”他向一位家长问道。“虽不太远，但没想到雪下得着实不小！本来几钟头的路程走了大半天！”那位家长除掉车轮上的冰雪，已准备返回了。

“伯伯，路上还能骑车吗？”他又向另位家长问道。“路上勉强能走。但雪一直没有停，马上又要结冰，再晚会就不好说了！我也要马上回去了！”他说完，也推着车子出发了。

他们的话让李想更加担心，因为他知道，这样回答对于漫长的回家路来说将意味着什么。

李想抬头盯着雪花纷飞的天空，大雪丝毫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喧闹的校门口早就空空荡荡，天色也开始暗淡，他焦急的踱来踱去。九十年代的乡村还没有手机，自然也无法联系。他突然想到母亲在村口焦急等待的身影，最后一跺脚，似是下了决心，骑车就出了校门。

来到大街上，他看到校外马路上到处湿漉漉的，没有多么厚的积雪，对于骑车赶路并没有阻碍，这让他心里不由暗自庆幸。但出了城，他才发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原来城里积雪因为清理及时，加上来往踩压，仅剩的很快就融化了。但城外积雪无人清理，过往车辆碾压过的地方，反倒更加硬滑难行。

李想骑车小心翼翼，但还是屡次摔倒。每次摔倒，他都费力从地上爬起来，拍打一下衣服上雪花，继续赶路。这时，雪小了些，然而仍下个不停。他艰难地前行，每走一步，都要花出很大力气，呼吸更加急促了。尽管天气很冷，但汗水从他额头浸透出来，不到一会儿，身上的衣服也湿透了。

可能由于雪大路滑的缘故，身边的行人和车辆渐渐稀少，最后路上除了他竟空无一人。要知道以往每次回家，即使再晚，路上总有车辆和行人来往。那不时亮起又熄灭的车灯，加上三三两两晚行的路人，总能给独行的他一丝安慰。但此刻却静的可怕，连个人影都没有，这让他心里多少有些发慌。

李想不禁失望极了。此时，长期以来接二连三而来的挫折和失败，不知不觉中涌现到眼前，他的眼睛湿润了。

自从那次不幸后，他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湛蓝天空再没有那么清朗，巍峨群山不再那么高大，就连那些生长旺盛的野草和树木，也失去生机。每次回家，看到母亲因繁重劳动压弯的背影,几次都忍不住背过身去，唯恐让她看到自己难过的泪水。

从那以后，生活更拮据了，整整一摞地瓜煎饼，加上一玻璃瓶咸菜，就是李想整个下周的干粮。一天三顿的地瓜煎饼又干又硬，他实在难以下咽，以至于暗自发誓：“下辈子再也不吃这种难吃的东西了！”让他更为不安的是，自己的功课慢慢变得吃力，似是而非的问题越积越多，最后竟成为道道横在自己面前的巨大障碍。他觉得自己象是只折断翅膀的鸟儿，再也无法展翅高飞，实现理想。

李想边走边想，心事重重，脚下蹬车的速度自然慢了下来，他突然在一条长长的陡坡前停住了，不禁一愣，因为眼前的这段道路给他的印象太深了：它不仅坡度较大，而且还长达数公里，平时人们骑行到这里，也不得不停下来推着车子吃力前行，然后经过长时间跋涉，才能气喘吁吁的到达坡顶。而此时夜色已经降临，天完全黑了下来，雪花几乎将人们走过的痕迹全都淹没了，隐约中只留下覆盖着皑皑白雪的陡峭山路，象架梯子笔直的伸向远的天际。

在这黑暗无边、积雪深厚的陡坡前，头上雪花凌空飞舞，前面一片迷茫，这里离家少说还有十几里的路程……，这让他感到自己那么渺小，那么无助，那么不堪一击！最为糟糕的是，由于没有吃晚饭，肚子咕咕直叫，腿上再也使不出一丝力气！

就在这一刻，那些长期以来积聚的失败、挫折一下子涌上心头，让李想他委屈到极点，悲愤到极点。他觉得命运如此不公，开始报怨人生，甚至失去走下去的勇气，忘却了之前的所有美好畅想。此时，他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大哭一场，最后赌气跳下车子，坐在路边。他将手探进前面车筐，胡乱抓着里面的东西，疯狂的往外扔去，脸上眼泪无声的流了下来。

突然，他的手碰到一块硬梆梆的东西，连忙拿了出来，定睛一看，原来是这几天剩下的一块干粮——一张折得长长方方的地瓜煎饼。由于放了太久，已经开始发霉。刚才由于走得慌张，他把干粮和其它东西往车筐胡乱一塞就出发了。

此刻，饥饿无比的他，再也顾不得上面的霉点，掰下一角就塞到嘴里咀嚼起来。奇怪的是，这块有点发霉的东西，竟然不再难以咀嚼、难以下咽，代之而来的是一股他曾经十分熟悉的味道。

那是一年暑假的清晨，刚刚雨过天晴，他就兴冲冲得跟着父亲下地干活。由于雨后地瓜秧会很快长出根系，吸收养分，需要马上翻秧，并顺便清除掉沟垄上的杂草。开始，他翻得很快，一下子就冲到父亲的前面。但时间一长，动作就慢了下来。这时，太阳也完全出来了，在阳光炙热下，汗水从脸上和额头上流下来。由于长时间的弯腰劳作，腰也跟着疼了起来。最后，他累得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再也不想动弹。

他抬头看看父亲，只见他不紧紧不慢的翻秧、清除杂草，既干净又整齐，很快就走到他的前头……。活儿终于干完了，本应疲惫不堪的父亲嘴里哼着歌，回头看着阳光下笔直的地瓜田垄，好象是在欣赏一件刚刚完成的作品，完全忘记了多年的病痛。吃早餐的时候，父亲洗完手，拿起桌子上的地瓜煎饼开心吃起来，嘴里啧啧赞叹：“劳动后的饭是多么香啊！”李想不情愿的拿起煎饼，可能是又累又饿的缘故，嘴里难吃的煎饼竟然十分香甜。

父亲早年因为保护村里公共财产，受了伤。但他从未气馁过。他拖着病体先后当过赤脚医生、大队保管员和果园技术员……。面对生活的辛苦和病痛折磨，他永远乐观，脸上从没有忧愁，似乎生活永远都是无比美好、无比甘甜。

李想此刻慢慢咀嚼着剩下的干粮，久久体会着其中的味道。也许是自己之前从未注意过，手中的这块干粮虽普通至极，以至难以下咽，不屑一顾，但它的确来之不易？是的，母亲是一个车子都不会骑的普通农村妇女，但她擦去失去亲人伤心的泪水，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每天天不亮，早早下地的人们发现，李想家的地已经翻过一遍。大雨过后，别家地里还是静悄悄的，李想家的地里瓜秧已经插完。

有一次，回家取干粮的他，突然发现母亲脚背上凸出老高的一块。他赶紧用手按了按，竟是硬硬的骨头——原来，是骨折了，由于没有及时矫正，已经长成畸形。他不由大声喊道：“骨折了，为什么不去看看？”但母亲笑笑：“太忙了，这点伤算什么！虽然疼了些日子，但它既不影响走路，也没耽搁收获地瓜！”

尽管生活十分辛苦，李想没看到母亲再掉过一滴眼泪。此时，他仿佛看到母亲独自在推着沉重的石磨，一圈又圈，磨出了粘粘的地瓜糊糊。那柴草烤得炙热的鏊子上，烙出的煎饼一张又一张。旁边的盖板上叠得整整齐齐的煎饼，散发着香甜的气息，而其中又饱含着多少殷切的希望！

这么想着，李想将最后一点干粮塞进嘴里，大口嚼起来——的确，那煎饼带着辛勤劳动后才能感受到的芬芳，让他品尝到那久违的香甜味道，增添了无穷力气，眼光中一扫怯懦和无助，变得坚定而从容。

李想吃过干粮，收拾好行装，又一次出发了。他身体前倾，奋力蹬着车子，脸上再没有颓废的气息，恢复了青年人特有的青春朝气。

“黑暗吗？没有什么可怕，因为黑夜总会过去，更因为，太阳还会在明天升起！”他想。

“路还很长吗？甚至还有最后最难走的几里山路，这么大的雪，连人走过的痕迹都不会有，路可能都找不到了！可那有什么关系？只要努力探寻，路总是有的！只要这样走下去的，走一步就会少一步，总会有穷尽的，梦想总会实现！”他想。

最终，不知花费了多长时间，他终于以惊人的毅力，克服道路的湿滑难行，蹬上最高的坡顶。

站在那里，李想极目眺望，他突然发现远处隐约有灯光传来！是错觉吗？他赶紧揉揉眼睛：不！那的确是真的！

近了，近了！慢慢的，他看清了，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竟然是母亲！只见她一手提着沉重的干粮包裹，一手拿着手电，焦急呼唤着他的名字：“李想！李想！——你在哪里？”

在她的身后，是二爷、李叔、张婶……，村里能来的人都来了。他们打着灯笼，一齐大声呼喊着：“李想！李想！李想！你在哪里？”那声音在寂静夜里回荡在周围山谷，显得很响很响，传的很远很远。

他想到马上又能闻到那包裹里发出的沁人心脾芳香，全身又增添了从未有过的力量，让他感到眼前的天空顿时清朗起来，原野广阔起来……。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在这茫茫雪夜中，他大声回应着那些呼喊，迎着纷飞大雪，向着远处灯光，拼命地蹬着车子，越来越快，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