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同行

大妈是名县城中学教师，今年80多岁，早已退休多年，不久前生了场大病，但来省城治疗后恢复的出奇好，还是与以前一样的精神矍铄，一样的谦虚健谈。

一次家宴，大家相聚，无话不谈。席间，有个来玩的远方朋友，对当地的景色赞不绝口:“这里有山、有泉、有湖，还有闻名的黄河。有山有水，很美！”“那些山水确实美，但黄河一碗水能有半碗沙，雨季浊浪翻滚，很多时候又几近干涸，除了绿化不错外，实在看不出有多少美感!“有人说道。”另外一人听了颇不服气:”美不美，在于你的了解和感悟！可谁又敢说真正了解黄河呢？”他的话不无道理——我们在座的大多数人，对于黄河的了解，大抵不是远远的眺望，就是停留在走马观花，或者匆匆路过而已。

为平息这场争论，一位长辈善意提醒道: “你大妈最有发言权，她从小就是在黄河岸边长大的！”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大妈身上。只见大妈站了起来，谦虚的说道:“我知道的并不比你们多多少。从小生活在河边不假，但我到外地上学后就离开了那里，呆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就十几年。谁能期望用这么短时间，就对历史如此悠久的大河，能作出什么权威的判断？”

就在大家以为，这个话题的讨论就到此为止的时候，只听侄女小莉央求道: “相关的事总有吧!给我们讲讲嘛，只要和黄河有关，无论什么都行!” 她以前听过大妈讲过故事，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现在自然不愿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见无法推辞，大妈沉思片刻，突然兴奋的说道:“我还真想起一件事，它可能不会令大家满意，但毕竟与黄河还有些关系。”接着，她娓娓道来，开始了下面的讲述 :

两年前的一天，我偶尔回老家探望，竟然意外在村边河堤上遇到了以前的玩伴，也是我曾经的初中同学——英子。因为她远嫁他乡，我也离开村子多年，对我们来说，用杳无音信来形容彼此的过往也毫不为过。如今，我们都早过了退休年龄，变化很大，但仔细辨认之下，还能依稀看出当年的影子。尽管离别多年，但我们在一起上学、一起同行各种场景，总会不时在我的梦中闪现。再次重逢，我们默默无言，在高高的黄河堤坝上坐下，眼前场景与几十年前相比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河水依然浩荡地在我们面前流过。身后弯弯曲曲的小路依然从绿树掩映的村口出发，并一直延伸到遥远天际。那路两边成片的庄稼依然那么绿油油的，无比欢快地生长着。

我们坐在那里，谁都不想打破这份难得的宁静。突然，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惊喜,用手指着远处河滩上的水鸟，兴奋的喊道:“看，有鸥鹭，好像我们以前看到的那群！”她兴奋的喊着,露出了满口依然整齐的牙齿，洁白的牙齿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闪光，但两颗门牙却……！我心头一热，不由想起我们在一起的那些往事来。

初次见面，已是在村里上联中的时候。那个年代，女孩儿能玩的东西不多，时间一长，大家就失去了兴致，甚至有些厌烦。有一天，正当在大伙感到索然无趣的时候，人群中突然站出个陌生的女孩。只见她大方的说道:“不如，我们一起玩个打针的游戏吧！”她长得很漂亮，肤色很白，牙齿又白又整齐，让人不由心生羡慕。她叫英子，因为她的提议颇有新意，于是很快得到了大家的赞同。

自然，由英子扮演医生，穿上“白大褂” ，而我被选做“病人”。游戏开始了，我龇牙咧嘴，装作生病的样子，抖抖索索来到她面前的凳子上坐下来。她开始询问:“哪里不舒服？”“俺牙疼的厉害！一走路就钻心的疼！我究竟得了什么病？”我故意揉着腮帮子“痛苦”地说道。只见她有模有样，拿起“听诊器”听了听，又拿出手电进行仔细检查，然后郑重地点点头:“牙坏了，光吃药不顶事，还是要打一针！”我于是伏在凳子上等待打针。她低头从挎包里拿出个“大针管”，学着医生样子，敲开盛着药水的玻璃瓶，用针管一下子“吸尽”里面的药水，威严地命令道:“过来，打个屁股针！”我一看那道具针头足有小手指肚粗，吓得腿肚子都快转筋了，再也顾不得扮演什么“病人”，赶快一骨碌从凳子上坐起来。英子失望地摇摇头:“这个病人真不老实……！”我看着她手中的大针管，“不满”地说道:“还没听说过，牙疼还要打针的！含两口凉水就好了！”说着，在大家的哄笑中仓皇逃走了。看着她一本正经的认真劲和我那副逼真的狼狈相，大家早已笑得满地打滚。英子也不由得笑了，露出那口很好看的牙齿，那牙齿好看的简直让我嫉妒。大家轮流扮演，我们很快就熟识了起来。

原来，她从小就在县城的姨妈家长大，并一直在那里上学。这次回来，因为爹得了我们这一带流行的风湿病，几乎失去劳动能力。没几天，她恰好插班到我们班，我们的关系自然又进了一层。一次，我实在忍不住，问道:“你的牙这么漂亮，有什么秘诀，难道是遗传吗？”她笑了一下:“有好多人都这样讲，因为我老奶奶今年90多岁了，竟然又长出新牙!但我不信这个！”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其实也很简单:平时要注意硬的不能咬，冷的、热的要等会儿吃，还要坚持刷牙、漱口!要有好牙齿，就要三分生、七分养……”。没等她讲完，我早已失去了耐心:为了牙齿，太麻烦不说，还要放弃那些让人深感惬意的癖好，我可做不出这样的牺牲。但从她的话足以看出，她对自己的牙齿该是多么呵护、多么爱惜！她为人和气，学习也很努力，一下子就在班里崭露头角，这让我有了莫名的危机感，开始突然变得焦虑起来。

又是一个周六早上，伙伴们照例聚在一起，商议着要到离村较远的镇上玩。“愿意去的，请举手！”领头的伙伴命令道。结果，犹豫了好一会儿，我才慢慢举起了手——毕竟从村子到镇上，要走很远的路，中间还趟过数条小河。英子见我同意去，也举起了手。虽然路远，但我们一路说笑，终于在磨去最后一丝耐心前，在我们视野中出现了小镇那模模糊糊的影子。小镇比起我们村来大出了许多，很是气派:一条宽阔的大马路两边依次座落着电影院、医院、派出所和镇政府、中学………。大家也一下子兴奋起来，忘记了刚才的劳累。当然，最令大伙向往的还是电影院，但摸摸干瘪的口袋，我们只能羡慕的看着人们验过票，三三两两的走了进去。 当然，比较醒目的是那家镇医院，规模很大，大门不时打开，有穿白大褂的医生进进出出 。

只见几个同伴耳语几句，在经过大家走到医院门前的一刹那，不防同伴中有两人突然抓住我的胳膊，就向医院门口推搡，嘴里还大声喊着:“病人来了，来病人了!” 这个突然的恶作剧，把我吓得大惊失色，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大喊大叫，:“我不是病人，我没有病!” 之前不过是个过家家的游戏，这回可真是医院，如果一会儿被当病人逮进去，遇到拿针管的真大夫，我还不得真哭啊？

“发生了什么事？有病人吗？”这时医院门开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听见喊声走了出来，急忙问道。这时同伴们吓得一哄而散，我尴尬的站在那里。正不知如何回答时，听到身后有人很有礼貌的回答道:“对不起，阿姨，我们找错地方了！”听那声音，就知道是英子!那名医生听了，转身关了上门。 我如释重负，不禁长长出了口气，感激的问英子:“你为什么没走呢？”她认真的说道:“”因为我们是伙伴，是朋友！再说，我一直很羡慕医生这个职业，又不知多少次幻想着能成为一名好医生!”我的眼睛不由湿润了，那些隐隐的不快立刻就烟消云散了。

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在我的记忆中，那时侯的家乡，饥饿几乎与我们如影随形。黄河两岸虽然一马平川，但土质却因为碱化十分贫瘠，加上歉收，不用说馒头和猪肉，就是鸡蛋也成了逢年过节才能品尝到的美味。每顿饭，除了难以下咽的地瓜煎饼，还是难以下咽的水煮地瓜、瓜干汤。我想，那个时候一直最困扰我们的就是饥饿。 为了填饱饿的咕咕叫的肚子，我和英子冲进河岸边那片一望无际的菜地。她担任望风，而我捏手捏脚，寻找目标。其实，为了不让人看出来，我们最后的成果只不过一把嫩豆角或几个手肚大的萝卜而已，就这还不知要冒多大的风险。而这点东西对于要填饱肚子的我们，简直是杯水车薪。但要解馋，也不是没有机会，只有等待。我们梦寐以求的时机终于来了，可巧村里摆喜宴，唢呐吹得震天响，鞭炮齐鸣，院子里热腾腾的丰盛饭菜早就摆好了，全村人都坐在桌边等着开席。一会儿，上了一碗肥腻腻的方肉，被放在了桌子上最年长的老人面前。在头天晚上，家里人要对孩子叮嘱了千万遍:吃饭时，长者不动筷，千万不能动!临出门时，还要再叮嘱一回。可是，坐在那里，肚子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了，那肥肉散发出扑鼻而来的香气，它所带来的无与伦比的诱惑，谁又能抵挡住的呢？

可能是有好几天没有吃到顿饱饭的缘故，英子一个没留神，坐在她身边的妹妹樱桃，忍不把手向碗里的肥肉伸去，旁若无人的抓起一块就向嘴里塞去。谁也没想到， 随着一阵急促脚步声，一个身影闪了过来，抡起蒲扇一样的大巴掌打了过来。只听“啪！”的一声，巴掌落到英子脸上，人也跟着打了个趔趄，鲜血顿时从嘴角流了出来。人们这时才看清， 打人的是英子爷爷。只见他凶神恶煞般站在那里，满脸通红的吼道:“连个小娃都看不住，要你有什么用!” “住手！住手！”村里年长的老爷爷心疼的护住英子:“你打我，打我！孩子小，吃点肉算什么，看把孩子打坏了！”那时英子没有哭，任凭村医洗净血迹。但一检查，才发现竟掉落了半颗门牙，英子却“哇的”一声哭了出声来。我知道，这是因为她那完美的牙齿从此有了难以弥补的缺憾。好几天，英子都不开口说话，总是眼泪汪汪的,谁劝也不行，真让人心疼!

但谁也没料到，不久后，她的牙齿再遭“劫难”，更人让人没想到的是，事情的发生竟然是因为我。说来话长，那时我没想到，我们亲密关系只是维持了不久，而平静的表象下实则已是暗涛汹涌。我是班里的班长，成绩也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但她来以后，这个格局被悄悄打破。原来我的作文几乎每次都被老师当做范文来读，而现在已被她取代了。那时，为了提高大家写作水平，老师还经常找来作文书，挑出精美的文章或者片段，让人抄在黑板上，然后大家再对着抄在自己的本子上。这项光荣的工任务，原来一向也是由我来完成。渐渐的，十之八九地落到英子头上。不得不说，她的作文很好，而字也写得漂亮！象所有遇到被超越的人一样，这一切也让一向自尊心很强的我越来越难以忍受。而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情，最后终究成为横在我们之间一道难以逾越的门坎。

记得那段时间，老师让抄的作文叫《夜雨》，文章写的是解放军叔叔雨夜冒雨送大娘的故事，一连几天还没抄完。本来这个主题的文章十分生动，是我十分喜欢的。但这些天我一边在本子上抄着，一边胡思乱想，连一个字也没记住……。 一天中午，我在家里午睡，正睡的迷迷瞪瞪时候，被大人叫了起来，急忙向学校跑去。那天大街上和学校院子出奇的静，甚至一个人也没有。我们的学校，是用地主家的房屋改成的，不仅房子高大，院子宽阔，而且门槛很高。当时，远远的，就看到英子拿粉笔正像往常一样在黑板面前写着。“不用问，还是再抄那篇文章！”我想:“为什么不开个玩笑，吓唬他们一下？”而在当时开这种玩笑，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但这次我错了，因为我在错误时间开了个错误的玩笑！当时，我眉头一皱，有了主意。那一刻，我好像远远看到英子朝我转了下头，显然注意到了我的出现。但我不管这些，为了不丧失这个难得时机，我特意悄悄后退数步，紧接着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教室冲去，在腾空跨过高高的教室门槛一刹那，嘴里同时高喊着:“大啦！”当时，那声音高的简直可以盖过天边响雷，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我对此十分满意，心里更是得意极了。

然而就在我脚落下去的那一刻，我预想的效果竟意外的却没有出现 。天哪！只见教室里不是上课前的稀稀拉拉，而是除了我的空位外，大家已经坐得满满当当、整整齐齐！同学们全都吃惊的望着我！我赶紧扭头往黑板前看去，只见英子正在黑板上演算着数学题，已经写了一大片，而班主任就站在黑板另一侧注视着她的解题过程——她的身影恰巧被半开的教室门挡住了。看到这一切，我顿时明白过来——这不是正午课前，而已是上课的时间，于是我不得不老老实实喊了声:“报告！”我这次闯得祸太大了，不仅被狠狠批评了一顿，而且被叫来家长谈话。更可怕的是，我的恶作剧开成了天大的笑话，成了大家课后的谈资。我好像看到，同学们在我背后指指点点，不住地捧腹大笑。而最糟糕的是，我不再被关注，让我倍感失落。因此，我对英子更加不满——她应该早就看到我了，但未给我任何示意或提醒，是她的无动于衷，让我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

也许英子不知道，我的不快和她有这么大的关系。只有身处此境的人，才能体会到当时的尴尬。我是一个打碎了牙齿都要往肚子里咽、不肯轻易认输的人 ，所以，我比以前更拼命地学习。但每次考试，她的成绩还是会把我远远的甩在后边，这使我的情绪因此低落到极点，也沮丧到极点。有好几次，她想帮助我，主动把自己的笔记和资料借给我 。这种假惺惺的做法，我看都不看一眼，因为在我看来十分虚伪，当然被一向心气高傲的我断然拒绝,还外加了一句令人不疼不痒话:“对不起，我不需要!谢谢！”

那次闯祸之后，老师对我更加失望，伙伴们也明显疏远了我。所以，每次玩耍，我都有意避开大家，结果让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寂寞，就像换了个人一样，从以前的开朗变得固执而又沉默寡言。不服输的我，更加努力学习，好像只有此时才能摆脱那些忧愁与烦恼。虽然我们间的差距日益缩小，但她依然冲在我的前头。

终于有一次，她没有能再冲到我的前面。那是一次课间，下课铃声一响，大家就从教室里潮水般冲出去，在教室内外奔跑打闹。当我跨过教室门槛的时候，隐约感觉后面有股逐渐靠近的熟悉气息，正要从我身边冲过去。我不用回头就知道那人是谁，心里就更加气愤。 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想超到我的前面，而这次我要偏说“不”，偏要挡住她的去路:“对不起，有本事就从我脚上飞过去吧！”当时，我下意识一伸脚，想拦住她，但我万没想到，她没有知难而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结果在我抬脚的一刹那，她的脚受到当然的阻碍，身体因此失去了平衡，头一下子磕到木头门槛上，顿时满脸鲜血直流。这是她印象中她的第二次受伤，不过这次始作俑者由换作了我，而我当时就有些懊悔。我妈晚上带了一提篮油条和我一起去看她——那油条我一年都吃不到几根。只见她躺在床上，头上缠着纱布，看不清面容。我像个犯错的孩子，用小的连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说了一声:“是我不小心！对不起！”不这样，就是我妈这一关也过不了。在离开时，她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要起身送我们，被我妈满脸歉意的阻止住了。但我此时心里琢磨，再也回不到曾经的我们了。

那以后很长的时间内，她都戴着口罩来上课,后来又请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假。 那件事后，我虽然没有受到惩罚，但作为班长的我仅存的一点威信也没有了。无论到哪里，我感到仿佛都有人在指责着我:“看，考不过，就报复人家，不害臊！”“人家不告状，你心里就过得去吗？”特别是，一天天地看到教室里那张空桌，这让既担心又害怕，心里很是煎熬。后来她终于回来了，还戴着口罩。再后来，她的口罩摘掉了，原来的那颗半截牙齿不见了，被一枚青色的假牙所替代 。这也许是那个时候最好的补救结果了。我知道，这对于一个那么珍惜自己牙齿的人来说，会意味这什么。我们之间再也不会以前那样亲密了！

可是，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 终于到了中考前的最后那个学期，大家都很忙，学习格外卖力。每次考试后，我盯着排在我前面的英子，揣测这我们之间的距离。因为那些不快的往事时时激发着不如说刺激着我，也只有努力学习，取得进步时，才能让自己得到一丝安慰。尽管我的进步无疑让人吃惊，而她的学习也是突飞猛进。有的时候，我已经能够赶上她，但很快又被她甩在后边。这种情况，在所有人看来，我们间的竞争已经公开化了!

然而，我没有高兴太久，因为遇到了难以克服的阶段——有一种时髦的说法把这叫作“瓶颈”，也就是说无论怎么学，甚至把能用的时间都用上，一直没有提高，没有起色，毫无结果。相信很多人都遇到过——就是你努力学习，一天天下来，但毫无成绩，谁都会麻木，谁都会泄气。因为我有个致命的缺陷——英语不好，而这是很多农村孩子普遍的“瘸腿课”，也算是个通病吧，原因就不用我多说了。有次摸底考试，我有好几个英语单词没记住。如果要多出这几分，我的成绩可能离英子就会更近一些。为了更好看的成绩，我终于跨出了入学以来的第一步——我偷偷从抽屉里抽出课本,熟悉的翻到那几个单词，放好书本后，竟然没被发现，这让我暗自庆幸！但我万没想到，在考试成绩揭晓时，我的成绩被判为零分，还被叫去狠狠批评了一顿，我的班长职务也因此也被撤掉了。事后，听说报告我作弊的竟然是考场里坐在我后面的英子——我曾经最好的朋友！

这样的结果对我打击实在是太大了，作弊是多么可耻的事情，尤其对我这个以前从未有过此行的人来说，我感到当时自己额头不是在滴汗，而是心里在滴血。但这次事件给我带来了终身的影响——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考试时偷看过任何资料，即使工作后各种测试。那天放学后，等大家都走没人了，我才敢离开座位回家。由于接下来是一连几天的假期，一地鸡毛的结果让我不知如何打发这几天的时间，因为我根本不知如何下手，如何在从哪里做起！我像个被抽掉骨头的乌贼一样浑身软绵绵、磨磨蹭蹭的向家里走去。我们的学校在村子东面，离村子有点距离，中间要经过一片茂密的高粱地。而这时同学们早已回家，所以这里一片寂静，连一个人也没有 。猛然间，我远远地看见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就连忙跑过去——那是一个熟悉的粉红塑料袋，上面有朵小红花，里面则是一大包东西！不用看，我就知道这是英子的——也许是复习阶段资料太多的缘故吧，不知什么时候，走在路上的英子腋下多了这个鼓鼓囊囊的粉红色塑料包，上面还贴了自己剪的小红花来作为标记。每次到教室，她都放下书包和这个塑料包，从里面取出作业和一些资料。这次显然是不小心时从腋下滑落的。我打开一看，里面不仅有各科资料，还有最重要的东西——课本和笔记。在眼下最关键的时候,丢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无异于上战场前的士兵忽然没了子弹。导致这些东西丢下的，或者是为系好松了的鞋带，或者是去捉草丛里突然蹦出的蛐蛐，这样的事我也做过。但从未落下过如此重要的东西。

果然是她的——我打开一本课本，扉页上赫然写着英子的名字。在几本课本中，学过的地方，写满了各种注释和心得。而没学到的地方，竟然全部已经用粉色笔竟然做了预习，这需要花多长时间，费多大精力。黄河大堤两边绿草如茵，绿树成荫。夏天晚上，尽管屋里闷热难耐，但坝上凉风习习。我好像看见:周末我在野外追逐蝴蝶时，她在看书。假期晚上我在户外乘凉时，她还在蚊虫纷飞的灯下做着习题。特别是那几份厚厚的资料，我从未想到它们的存在，或许只有在大城市的书店才能买得到，里面有各种题型和解法，练习题都做过了，错了的地方，还用红笔标记，做了分析。尤其，那本英语语法书归纳得太好了，一直解不开的疑惑，在这里都说得明明白白，让我如获至宝。

对于人性，历来就有性本恶和性本善之说，我主张性本善，并一直认为自己就属于性本善的这一类。我想，如果不归还这些东西，对英子绝对是个巨大的损失，而我正好可以迎头赶上，说不定也是我超越她的最好时机。但我的善良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我绝不能因为私利而碰触自己的道德底线，那样即使赢了，也将留下让自己永远自责的遗憾。只有不断弥补自己，这样的胜利才会让我心安理得，夜能安眠！如果我看一看拾到的东西，不耽搁主人的使用，总不为过吧。于是，我做了一个非凡的决定，要用仅有几天的假期，把那些资料，全部抄写一遍，即使通宵达旦。

终于，在开学那天上课前，我把这些资料，递到在座位上四处寻找的英子面前。当时，我两眼充满血丝，在把资料交给她时，还不忘提醒一句:“下次，这么重要的资料，千万别再落在放学路上。否则，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不过，谢谢你的资料！”看的出，她好象受宠若惊，无比感激，竟然喜极而泣。

以后，我曾多少次庆幸，那时幸亏没有电视。要不，自制力不强的我一定抵抗不了它的诱惑，就像樱桃面对诱人的肥肉。我也庆幸，那时自己本性依旧善良，使我不会在迷茫中迷失，始终善良，没有再犯不可原谅错误。我也庆幸，英子的资料也让我认识到，人间绝没有什么天才，只有超出他人的付出才有让人羡慕的成绩！从未有过随随便便的成功，只有持之以恒的努力！而最重要是，我不再封闭，不再顾及面子而愿意主动向老师同学求教，开始托人到县城书店购买资料……。

终于，我完成了那次至关重要的考试。最后一门考完，我回到家美美睡了一觉，并且一连休息了几天，好像要把几年来的消耗一下子补偿过来。记得那天早晨醒来，天气很好，已是日上三竿。我独自走到黄河大堤上，对自己的考试认真回顾了一遍，认定我已经尽了自己的洪荒之力，没有任何遗憾了。但此刻，我感到压力过去后的那份快乐，但很快变为了失落。我看到，那树下曾是我和英子等伙伴们过家家的地方，热闹非凡，而如今大家很多外出打工……各奔一方。菜地里、河水边，有我和英子的脚印、有我们的发自内心的笑声，现在除了我，静的连风声都没有。

但故事到这里还没有完！因为我和英子还没有和好，没有一个完美的结尾，又怎能算作是一个好故事呢？那天，我接下来思索一番，不由的径直走到自家菜园，菜园就在那一望无际的菜地边缘。忘了告诉你们了，之前，我们偷摘菜园里的菜，总是在两家自家的菜地下手，每次摘都不多，因为这些东西并不是什么美味佳肴，即使饥饿时送到嘴边也难以下咽。但长此以往，细心的妈还是觉察到了，她的解释是:今年的菜有问题，结的不如往年多，看来明年要好好选选菜种了，这让我偷笑了好几次。现在，再也没人帮我看风了。

我摘了几根又细又嫩的豆角，象以前一样信步走到河边。靠边水流此时不大不小，紧挨脚边竟然清澈见底。我穿着凉鞋蹲在浅水中，用水洗这嫩绿的豆角，张嘴咬一口，再也没有那熟悉而又遥远的味道。谁也没想到，此时我脚下的地方突然坍塌了，让我一下跌入深不见底的河中。以前，不知大人曾经多少次告诫，我都不以为然。以前，和小伙伴一起去学游泳，然而我从不上心，学了几下“狗刨式”的三脚猫功夫，就满足了。但这次我才知道，这黄河有多么凶险，表面上是平静的浅水区，但不远处或者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因为极速暗流正在掏空滩底。可惜，那时我对此知道的太迟了，加上水性太差，湍急的水流一下子就把我冲出老远，我胡乱抓去，但除了泥沙和河水又能抓住什么？正当我陷入绝望之时，就听河边“扑通“”一声，有人跳下河，向我游来。我拼命挣扎，终于抓住了来人，如同捞到救命稻草，再也愿不松手。结果，事情变得更糟，那人由于双臂被我抱住，无法划水，我们迅速向水面下坠去。突然，下坠停止了，我们又浮到水面上。

我终于看清了，救我的人——竟然是英子，只见她正用牙齿死死咬住一根树枝，而那树枝只是一棵大树的小枝杈，那大树的大部分浮在了水下，它正在急流水中顺流而下。以前学过千钧一发这个成语，此时我才耳闻目睹牙齿——这“一发”在此刻的重要性。但此时我又万般担心，她那屡遭摧残的牙齿受到流水冲击，又加上我们两个人的重量，本以屡遭磨难，此时又该多么疼痛？事后才知道，那天英子恰巧也来到河边。在县城上小学时，她就爱好游泳，并且经常到游泳馆游泳。当她看到我落水时，她就毫不犹豫的跳入水中，在接近我时却被我紧搂住，动弹不得。危机时刻，她机智地用自己的牙齿咬住了一根树枝。她拼命的向我点头，我立即会意，急忙放开了她的一只手臂。她的手得以解脱，抓住一根更大的树枝，这让我们暂时脱险。但让她的牙齿再次受了伤。那树枝卡在了牙齿间，无法挣脱，而那两颗门牙屡遭损伤，承受的力量已达极限，在用力挣脱的刹那，连同树枝一起落入水中，不见踪迹，而她的嘴里再一次的鲜血直流。我当时只知道她的嘴受了伤，简直吓坏了，一手抓住大树枝，另一只手死死搂住她的腰，以防她掉下去，同时大声问道:“你的嘴破了，没事吧？”她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大声回答道:“好像牙掉了！”她的说话有些漏风。我心里一沉，明白了一切，赶忙安慰道:“再坚持一会儿，等回去，回去我帮你镶颗好看的牙齿——你以前的那颗有点太难看了！”她听了，禁不住大笑起来。我也笑了，紧张的心情一下缓解了不少，以往的隔阂好像在那一刻完全消失了 ……。

我们终于站在大树上，一起打量着它。这棵树分量不轻，足以支撑我们的重量，但是它在水中离岸越飘越远，如果遇到漩涡和急流，结果可想而知了。最糟糕的是，当时正近晌午，炎热的河岸空无一人。特别是平时我们远远看去，黄河看起来并没有多宽——象一条银带缓缓流过。但没想到它竟如此宽广，水流会这样大。望着眼前一略而过的农田、树木和远处时隐时现的村庄、水库和厂矿，我才体会到:从古至今，这奔腾的河水冲刷出多少土地，哺育了多少庄稼和人口，吸引着人们在此居住生息，形成璀璨的文明，灿烂的文化。说到这里，或许对于你们的争论有些微小的帮助，算是我的一点体验。

我们再无心欣赏景色，只想着如何脱离险境！我们直盯着宽阔的河面、滔滔河水，束手无策，期望有人能够发现我们，进行营救。但那天我们的运气很差，又等了好长时间，还是一直没见到人。眼看，河面越来越宽，河道越来越直，我们也越来越失望。因为我们明白，这些证明，河道中阻碍越来越少，虽然避开漩涡，但停下来的几率越来越小。如果一旦进入入海口，一个海浪就会把我们打沉，那深不可测的大海才是真正的令人绝望之地。

“我们快划水。”英子灵机一动。好在那棵树很大，有枝有叶，浮在水里像条船，十分灵活。我们折了几根粗大的带叶树枝，拼命的划水，树干竟然微微调动了方向，这个发现让我们惊喜万分。我们又对“桨”做了改进，先在棍子上编成桨状的龙骨，再用小枝叶加密加实，结果划起来，效果好多了。

终于，前面出现了一个难得的大拐弯处，我们高兴的心都快跳出来。我们抓住这难得的时机，冒着“翻船”的危险，拼命的划水。那一刻，我们顾不上劳累，一起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不，是我们毕生共同的力量！现在，我想起一首歌记不太清了，歌词大约是:“众人划桨哟，能开大帆船……”。我想，创作者一定是有这样的体会，才写出如此绝妙的作品。终于借助我们共同的努力，成功的让那棵大树改变了方向，冲向凸出的河岸。在那个关键时刻，船奇迹般的靠近岸边，我们不等停住，急忙抓住河边另一棵倒在水里的树干，从齐腰深的水里涉水上岸。那一刻，我们放声大哭，那哭声中有委屈，有庆幸，有后怕，有感动……。

讲到这里，我更想告诫那些孩子们，黄河很凶险，在它的面前绝不能有侥幸，哪怕是一丝一毫。要有安全意识，只有你时刻的安全防范，才能远离危险之地，这也是我今天讲这个故事的主要目的之一，这也成为我以后教师生涯里永恒的教育话题之一。

英子的体力远不如我，身材苗条弱小，又受了伤，全靠毅力在支撑，经过这么一折腾，已经完全虚脱，加上饥肠辘辘，没有丝毫力气。“我来背你！”不由分说，我背起她就走。她没有拒绝，而是默默伏在我的后背上，一会儿我感觉背上有热热的东西滴落下来——不用说，那是眼泪，是激动的泪水。

我们一路歇歇走走，采了些路边灌木山上的野果，贪婪的吃起来。 我背着她，迎着火红的太阳，大步走在沿河路上，脚下不知何时有了从未有过的力量。开始，大家都没有说话，因为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从那眼前的路曲曲折折，时高时低，崎岖难行，但我们没有退缩，艰难前行。

回顾以往， 我知道，如果没有这么个有力的竞争者，我最多只会以成绩好点的结果而毕业回家。我不会以后从事一直向往的更有意义的工作。

回顾以往，我知道，如果没有这个勇敢的告密者，我会因为一时侥幸而沾沾自喜，在以后学业和人生中可能会付出更大的代价。这些例子在以后人生路上我见了很多，并深为自己庆幸。

回顾以往，我知道，那次在我抬脚挡住她之前，她本可以停下来。但从此我们会很难再有交集，就凭我当时倔的像头牛一样的性格，对一切的理解那么肤浅。

回顾以往，我也知道，那粉红的资料包是不会那么轻易的掉在我前面的路上，偏偏有显然经过精挑细选、完全契合我的学习资料，还有其中的方法和智慧。以前几天前，她一次次故意夹着那个资料包在我眼前闪过，我就觉着总有些意外。你想，谁能把影响自己学业的珍贵东西，放心的让你捡到。有两点可以证明:一个是，她肯为这份友谊付出，而决不后悔；另一个是，她足够信任你，以致于能将这么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你，而没有退缩。

回顾以往， 我也知道，自己实际在一步步被感动，在我看清跳下去救我的人是她时，我的心就已经在流泪，那是激动的泪、高兴的泪。试想，谁会跳入滚滚黄河，将自己的生命与他人紧紧联系在一起？这不是一般小河，是完全没有希望、甚至让所有善泳者都望而生畏的大江大河？没有非凡勇气和亲爱的挚友，又怎能做的到。

你们问，黄河美不美？我无法回答。但那时，我们沿我们奋争过的大堤往回走，俯视滚滚河水，衬着绿色掩映的河道，在金色的阳光下，景色迷人。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我们在这里迷茫过、绝望过，奋斗过，胜利过，这用汗水和友谊换来的成功和喜悦，换来劫后重生的胜利场景令人心旷神怡！

所以，那些事、那些感激的话都不用再讲。我一激动，眼泪又落了下来。但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软弱，我们还有上百里的路要走，那时候没有手机，我们只能沿着河岸走到家。

“看，那里有鸥鹭！美吗？” 她突然说道，伸出一只手指着远处说道。

“是的！它们飞过河滩、飞过河水，飞过草丛，从没这么美过！”我说。

“这次我的两个门牙都退休了，是不是更丑了？”她问。

“不丑！不丑！你很美，一直很美！”这是我的心里话。

“以后你想干什么？”我怕她伤心，就问她。

“我想上高中，然后考医科大学，为像我爹一样深受病痛折磨的人解除痛苦！当然我想镶两颗白色的门牙，与其他牙齿一样的颜色，我总不能带个这种青色的假牙过一辈子吧！你呢？”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这是半年来我听她对我说话最多的一次。之前，我总是在她要开口前打断她，这次我没有 。

“我想考师范，教孩子们学习，我希望他们能够有路途更为平坦的人生！我愿为他们铺路、唱歌，我想这是一件平凡、美好而又有意义的事情”。我说。

“我们唱支歌吧！就唱我们经常一起唱的那首泉水叮咚吧！”她建议道。

“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我们的歌声欢快动听，伴我们一路同行。

“这就是今天我要说的故事！有点拖沓冗长，也没讲究逻辑章法，有些象流水账。就这么多，感谢大家这么耐着性子听我讲完。你们不介意，我就最高兴了！”大妈最后说。可以看出，事情尽管过去多年，她依然记得很清晰，甚至一些细节。

“英子奶奶最后实现当医生的愿望了吗？她的牙齿最终变成白色了的吗？”侄女小莉还沉浸在故事中，仰着头天真的问道。

“当然，她的梦想实现了，成了一名很好的医生！但她那时候镶的青色门牙一直都没有换！这也是我们再次见面，让我惊异的地方，显然现在的技术早已不是问题。或许是她想记住些什么，也或许她认为没什么改变的必要！人生实际是最美的，会给人很多感悟！这只能让你猜想了！这就是我曾经的一个同伴的故事。看菜上了好久，快要都凉了，又让你们等了这么长时间，我们快开饭吧！”大妈说完，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结束了她今天的讲述。

她虽然没有直接回答那个争执的问题，但又好像给出了许许多多我们一直疑惑着的问题的答案。

—— 完成于2024年仲秋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