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了,万物复苏,到了播种的时节。这时发生的一件事,又让郑长山陷入了两难。当时,家家户户都忙着春耕春种,他家的地因为牛怀着小牛,正打算借别人的牛用。这话还没去张口,倒是有人上门来借牛了。放在别人身上也倒罢了,这人张了口倒是他无法拒绝的。因为有一年,武轩娘半夜得了急病,疼得在炕上翻滚,没有办法,郑长山硬着头皮,赶到村头郑三的家里——因为当时,全村只有他家有辆跑运输的货车。人家连夜将武轩娘送到县医院,算是救了娘一命,连个油钱都没要。你说,这时人家开口了,你能怎么样?况且人家也想到了:岭上只有二亩多薄沙地,机器上不去,但这家牛带惠才几个月,不会用什么力气,用的时候也一定小心。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 恩呢?话又说到了这个份上,你说怎么办。实在没有办法,他只好让人把牛牵走。的确,这活不多也不重,前后不到两个钟头,活就完了,牛送了回来。当时,也没见什么不妥。但晚上,这牛一个劲的嚎——疼的。娘说,不会是生小牛了吧,但离那月份还早的呐。后半夜,还真生了,但不是小牛,一家人一看,里面是个不成形的牛胎——显然是牛掉胎了,也就是说牛流产了。事后才知道,有人看见那牛耕完地,下坡时一个没站住,前蹄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可能是那一闪就出了事。
爹拍着自己脑袋,心疼不得了,又咳到半夜。眼看牛再有几个月就快生了,如果顺利生下来,养个一年半载,牛犊一卖,在当时可是笔巨款,学费啥的再也不用愁了!最伤心的是武轩,他将铺盖搬到牛棚临时搭的架子上,离那牛寸步不离。他整天不说话,脸色铁青的吓人,并且一声不吭磨着那把刻刀,该不会是找人家拼命去吧?吓得爹不住的说:“这是命啊,算了吧,谁让咱们欠人家人情,并且又不是故意的,这样的事情谁想发生呢?”这倒是郑长山多虑了。
他夜里发现武轩的屋里依例亮了灯,桌子摆着他浸了蝎子的多年老酒。只见儿子流着泪喝一口酒,就拿那刻刀在张板上刻一下,这时已不知喝了多少,后来竟慢慢趴倒在桌子上,再也不动了。他连忙将武轩娘叫起来——这孩子从不喝酒的,竟然把他存的老酒喝光了,吓得娘又是灌醒酒汤,又是喂水。郑长山盯着桌子上,原来是一幅母子牛画像,旁边湿了一大片,说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不仅心里暗道:“还真看不出这小子真有这个才,画的实在太象了,咳!咳!”
转眼武轩要中考了,看着别人成绩蹭蹭的上,自己却老是定格在一般水平,心里这时也着了慌,又是开夜车,又是找资料,但学习这功夫是十年寒窗,哪里是一时之功?正在踌躇间,却传来了好消息。
事情是这样的,县里开会决定成立一支演出队,主要任务是丰富农村老人和孩子的精神文化生活。谁来演,演什么呢?会开到这时,就有人说,前年我们从外市请的影子戏不错,一连演出了个把月,场场爆满。这演出不需要多大投入,演员也不要太多,如果能组建这么个演出队,何乐而不为?至于演员,请当时来演出的皮影陈,派个弟子来,咱们给人家最好的待遇,人留下了,这手艺不就在我们这扎根了吗?方案报到上面,马上批了下来:县里决定培养和发展自己的皮影演员。这接下来最要紧的,就要去请人。
但县里去的杨干事,却带回来个令人沮丧的消息。这人原来可不得了,人们都叫他皮影陈,他这皮影是家传的,只传儿子,并且从不外传。至于他的弟子嘛,当然是他的儿子了,人家也正忙着参加艺术比赛,哪有时间来这里?皮影陈自己也上了年纪,把自己的家当都传给了儿子,自然不会来了。杨干事再三做工作,人家才撂下句话,然后就下了逐客令:“你们县里明明有人啊,放着眼前的人不用,不是舍近求远嘛?”这话中有话!有聪明人去皮影陈演出过的村里一调查,才知道有郑武轩这么个孩子,跟着皮影陈整个年关,后来竟上了台,听说演出效果还不错。于是,领导发话,让他来县里演一下试试。
听说到县里演出,还是给大领导演,武轩有些着慌。这也难怪,他打小就从未到过县城,哪见这个大世面?二爷爷听了把眼一瞪,说:“你害怕个球?你就把他们当成村里的大爷婶子不就成了?”等他把自己多少个夜晚鼓捣的东西搬来,在县里会议室里一摆,大家眼前一亮。县文化局的人一看,这明明是当年皮影陈的那套道具嘛——只不过件件都是武轩琢磨着新做的,只是这皮影是纸板做的,您说他用心不用心,手巧不巧?几声锣响后,武轩就唱开了,然后就演了下去,那声调、那手法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皮影陈嘛?县里当时就拍板,这个人定了。
后来,县里与省里联系,推荐武轩为省艺术学校的定向委培生。这下可不得了,消息传到村里立即就炸了窝。您知道,当时考个学真是难啊,考上学,用二爷爷的话说:“这娃不用再打庄户了,给我们全村都长脸了”。当时就是那么个情况。上学前临走时,他到牛棚亲昵的摸着牛儿的头,有些恋恋不舍。爹爹边咳嗽边说:“这个你放心,我一定替你照顾好。你可要常来信啊!”
你可别说,在省城上学三年,爹将那牛照顾的和他在家一样,这让他感到由衷的高兴。到了学校后,他才知道,这皮影学问大着呢?全国很多地方都有,也分了不少的流派,每个流派都有自己的特点和绝活。三年里,他尝试了很多地方的皮影,但大都是浮光掠影,真正喜欢、演的也最多还是皮影陈的皮影。
又过了几年,您在郑庄去县城的路上,会经常看到一个骑自行车的匆匆身影,他就是郑武轩,这时他已经是县文化馆正式的皮影演员了。现在他长高了,经过岁月的摔打、生活的磨练,也成熟了。他尽心尽力的排练、演出,但是每天雷打不动,就是再晚也要回家,喂上会牛,然后吃上几口饭,就回屋进行他的创作。
看了他的创作,您就知道他心中的犟劲:他要把西游搬上舞台,实现他小时候以来一直向往的梦想——长期以来压在他心中的这团火焰终于要爆发了。但这个想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您想,本来你是演三国的,你非要演西游,这完全是两个套路、两个世界,又没有现成的本子、唱腔,也就是说你舍弃了自己擅长的,去做些不着边的事情,一下子就想弄得很好,能成吗?那皮影都是经过几代人千锤百炼,几经浴火重生,方才打造成的精华!你才工作几年,怎么刚学会走,就想跑了?
事实果真如此,当他将影戏立到舞台上,就突然感到,本来流畅的腔调生涩了,本来恢弘的气魄凝滞了,自己操作皮影的手在不断的抖,他这是怎么了?他在台上演,下面观众说话的声音比他还大,没等演完观众基本都走光了——这时他才知道这皮影实是博大精深,而自己就象走到一个死胡同,进去后就出不来了。领导几次找他谈话,干脆别搞什么标新立异了——他似乎看到自己美好的理想如同肥皂泡一样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