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干事的这些话象一根根钢针,医治着他那麻木的神经;又象一道道闪电划破了笼罩着他的寂静黑夜,一下子照亮了前方的路。他一骨碌爬起来,赶忙找到了掉在地上的刻刀,忙让来的姑娘坐下。
姑娘道:“我爹听说了你的事,既爱怜又着急,对我说,现在时代变了,观念也变了,我的手艺不仅传给你哥,也传给了你。他说,现在你这个徒弟,他认!他年纪大了,已经下不了床,就让我赶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你可别说,这姑娘可得了皮影陈的真传,他们一起推敲细节,修改台词,一边打着拍子,一边唱着戏文。遇到不顺的,就停下来,反复推敲,一遍遍的改。自然,那白骨精的唱段和操作,都是陈姑娘的。他们对那些皮影进行了精细的打磨,一个个好象突然都有了精神。
县里派人来看过两回,还是直摇头,他们说,这节目这比武轩头次参赛的节目差了一大截。这下,连陈姑娘也急了。问出了什么毛病?什么毛病?三国演出,那声腔,有一种神——这神气势磅礴,让人一上眼,目光就不想挪开。这神,耳朵一听,就没个够。你这唱法,这玩法,就缺这个!再说,你的嗓子也变了音,成了问题?这让两人非常沮丧。
两人闷坐了一会儿,武轩耷拉着脑袋说:“你们家皮影真是绝了!看来我是永远撵不上了!我是个废人,不适合上舞台了!”陈姑娘说:“来的时候,我爹说了,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还是我们功夫没到。至于我家皮影,也只是到我太爷爷才接的这一行。”
“听爹说,那时候我太爷爷,跟着一个老人学皮影,老人在当地颇有名气,跟他学皮影,也就是图到时候有口饭吃。当时,正值日本鬼子扫荡,到处烧抢掠,他也快满徒了。一次,鬼子听说了师傅皮影的名气,就抓到他师徒俩,说请他们在一次重要宴会上演出助兴。但不知怎么的,会上演出时,精致的皮影变成了纸做的,一向熟练的师傅,手不听使唤了,高的唱成低的,低的倒成了高的,效果就可想而知了。旁边的汉奸听得不对头,就叽里呱啦在鬼子耳边一阵嘀咕。”
“结果,那鬼子走近一看,所有道具都是临时做的,没有一个是真皮影。鬼子军官大怒,猛的挥起指挥刀,一刀扎在师傅胸口,又一刀削掉了我太爷爷一只耳朵。太爷爷把师傅拉回去,师傅越捉摸越不安,最后吃力从炕上爬起来,指着柜子顶上的一个箱子说,这是我师傅留下的皮影,都是宝贝。拿着了东西快走,别让鬼子抓到你,炕洞里有个出口,能一直通到村外。”这时,有人剧烈的砸着门。原来,鬼子摆了个鸿门宴,想夺皮影,但诡计被师傅识破了,只好放他们回来。如果他们拿出皮影,就……,好歹毒的计策!他含泪取了东西。师傅爬下坑,挣扎着用身子顶着门,一把把太爷爷推的老远:“我已经不行,走不了了。你快走,要将皮影保留下来,不能……”。太爷爷没有办法,哭着钻入洞口。等他走到村外,回头看时,只见师傅房子方向冒出滚滚的浓烟。等鬼子走后,他忍痛悄悄收好师傅的骸骨,只能草草埋葬,就连夜逃走了。太爷爷逃回家,就立下个规矩——这皮影只传儿子,不传外人,为的就是不走漏风声。他在家里潜心钻研,结合着自己的体会,在原来皮影基础上进行了大胆的创新,不仅底蕴更为沉厚,而且充满了悲愤的激情,无形中更增添了一股大气凛然的气势。
怪不得,那天头一次听到皮影陈的皮影,他这头满山乱撞的野马、无知无畏的犟驴,就一下被这门艺术征服了。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端㟨正正的坐下来,轻轻敲了敲锣,就开口唱了起来……这样,整整过了一个月!
演出那天,他面临的压力很大。因为,就在前一天,他的师哥——也就是皮影陈的儿子,演出的三国皮影产生了较大轰动,专家们都说,这个皮影铿锵有力,豪迈奔放,实是皮影戏中的抗鼎之作。
他坐下来,向乐队招招手,与陈姑娘对视一下,随着悠扬的乐曲,就开始了演出。
他声音是嘶哑的,但仔细听来,既象是一股股山泉,从那高高的半山上淙淙的流下。又象是一串串沾染了岁月沧桑的声符,轻轻划过人们的心际。还如同拉开了心灵的大幕,将那发生在作品里的故事,似春风拂面,一下子带到人们的面前。
随着手中皮影的翻跳腾挪,他忘记了自己还在舞台上,梦中、记忆中的那些图画、那些皮影好象一下子都活了,赋予了他手中皮影新的生命,一个个都象沾染上了生活的灵气。那些剧中人物,有的高大,有的坚强、有的奸诈,有的善良……,他们在交谈,他们在打斗,一招一式都是生命的舞动,一字一句都传递着心灵的震颤。
他随着手中皮影的晃动,依稀看到那小牛目光深情,走过悠悠的岁月。他看到父亲一步步艰难行走在崎岖的山路,口中的鲜血一滴滴洒在白色山岩,象朵朵盛开的红莲。他看那伸向牛的明晃晃尖刀,似乎剜在自己的心口。他看到卧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老牛,眼中露出无声的悲怜。他一声“师傅”,穿透岁月的嗓音,既哀又怨,既痛苦又依恋。他的声音与陈姑娘相和着,一高一低、一轻一重、一顿一挫,让这戏长出了长长的根系,一直延展到观众的心灵深处。
好象那些情感,本来都是在一条一条小河里流着的,充满着诗,充满了情。随着剧情,如同经过的不同山势,突然变得缓急,激起无声的浪花,但一个峰回路转,又慢了下来。没过很久,他们又汇集起来,以无比宏大的声势,浩浩荡荡,终于冲过高山峡谷,来到海边山崖,因为那凝聚的力量是无比强大的,那积聚的情感是无比浓厚的,就在冲下山崖的一刹那,迎着空中灿烂的阳光,绽放出无比亮丽的光华——那是生命之花绚烂的开放……。
空气好象一下凝滞了,但很快整场就爆发出如雷般、经久不息的掌声,人们都站起来,许多人冲上台来,围着他俩长久的鼓掌。
演出获得了空前的成功。有的专家说“我从来见这样的演出,与昨天的皮影相比,没有丝毫的逊色”。有的专家说:“昨天的演出,如同辛弃疾的词,豪迈奔放,是典型的豪迈三国派。今天的皮影,如李清照的词,深情婉约,是经典的婉约西游派。”最后评委会的评价是:这两台皮影,就如同一个皮影的两只眼,一个人的两只手,你又怎么能分出上下和高低呢?因为没有高低,只能并列第一。从此,皮影陈又多出了个分支,那就是皮影郑,在皮影的发展上实现了一个质的飞跃。
当郑武轩、陈姑娘走向台下,只见娘、杨干事、二爷爷、师哥他们都在台口等着,杨干事向他颤颤巍巍的递过了爹的牌位:“你爹那天没回来,就不在了,已经等了你一个多月,现在该回家了!。
郑武轩一下子跪在地上,眼泪刷的流下来:“爹,咱们回家!我要让您亲耳听一听这场您用生命换来的皮影戏”。
那一夜,郑家院里的灯一夜都未眠,婉转的调子演绎着用生命抒写的乐曲,全村人在爹的灵前,又一次听到那震撼人心的生命西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