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粮库,位于青云公社南侧大山脚下的一块开阔平地上。几排破旧的小平房隐没在茫茫夜色中,房前的大树上高高挂着几盏崭新的汽灯,将空旷的地面照得一片通亮。实际的情况,要比李建秋预想的严重的多!王站长站在房前,紧张检查着工作的进度:成堆的高粱秸前,有人编着囤围,有人向粮囤运送粮食,不远处是堆积如山、等待入库的粮垛,上面插着“贾山村、”“玉山村”等字样的标牌。想到明天还要源源不断涌来的粮食,以及将要到来的糟糕天气,他的心情格外沉重。
终于,各村选派的人陆续赶到了,正在干活的人们也都停下手中活计,聚拢在一起。刹时间,喧闹的场地安静下来,只有头顶上的汽灯嗞嗞作响。显然,今晚摆在他们面前的,将是一场少见的硬仗!
“同志们,乡亲们!今年收成好,是难得的丰收年。我们面前的粮食,是老乡们风里来雨里去,流下多少汗水才收成来的,不容易!”王站长站在人群前,宛如回到当年战场。“这些粮食,原来也许归姓张的地主,也许要交给姓李的老财,但现在都不是——是集体的,是国家的!最近天气预报有罕见的大暴雨,人在粮,我们要抢在大雨前,把这些来之不易的粮食入库入仓,决不能落下一粒粮食!大家有信心没有?”“有!—”“有—!”人们异口同声的应着。他一挥手,人群就开始有秩序的忙碌起来。
国良和世光分到了搬运组。瞅着那沉甸甸的粮袋,白世光心里掂量着粮食的份量,再看看自己瘦弱的身板,嘴巴撅的老高。来公社的路上,国良就一直在心里打鼓:自己没有文化,究竟能干些什么?现在,倒有说不出的高兴。“请给搭把手!”他仰头冲着粮垛上喊。“接住啊!”竟是位姑娘熟悉的声音。“好哩!春玲同志,你也来了!”他接住满满一袋粮食,嘴里哼着老戏调子,兴高采烈的走向过称处。
粮囤前,一位戴眼镜的老先生边拨拉着算盘,嘴里边喊:“李庄一袋,一百二十斤,咳!咳!”“黄先生,您老身体可好啊!”白国良热情的打着招呼。这位黄先生叫黄晓卿人称“铁算盘”,今年七十有余,是镇上解放前粮店掌柜,算帐誊写样样在行。“好!好!几年不见,都长成大小伙子了,你爹还好吗?噢!白家峪一袋,一百三十八斤,咳!咳!”看着佝偻着腰、忙个不停的黄先生,国良笑了笑,扛起过秤的粮袋,急匆匆向粮囤那边跑。
他没有想到,今晚能在这里一下子遇到这么多的熟人!姑娘叫贾春玲,是十多里外贾山村有名的村花。张玉刚,是张村的……。国良来不及多想,又加快了脚步。这时,人们都在灯光下紧张的忙碌着,场地上到处是晃动的人影。
看着这忙碌而又有序的场景,王站长不禁感慨万千:眼前的一切,他太熟悉了!多么朴实的老区人啊!当年,老乡们把自己的儿子、丈夫送上战场,就是仅有的粮食,也用小推车推、用肩挑,送上了前线!正是象白河水一样源源不断的支前队伍,成为我们打垮敌人最坚实的后盾。想到这里,眼眶不觉湿润了。人群中,有个小伙子扛着百十斤粮包几乎是一溜小跑——那人正是白国良!望着年轻人矫健的身影和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脸庞,王站长象是一下子回到了纵马驰骋的战场。他“噌”的背起袋粮食,踉踉跄跄的向前走,吓得正在装粮的张副站长,忙扔下手中木锨,跟了上去:“老王,您的腰!受过枪伤……”。
国良干活从未象今天这样痛快过——人们都挽着袖子忘我劳动着,场地上晃动的人影、倾倒粮食的声音……,这一切都让他深深感受到收获的喜悦!擦一把额头汗水,他继续搬运着沉重粮袋。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根据粮库的安排,大家将编好的高粱秸杆囤圈,安放在房前平地上,等人们倒满粮食后,上面又加上一道囤围继续倒粮……。等加到第三道囤围时,人们就要扛上粮袋,登上高高梯子,才能将粮食倒入囤子。这时,地面上的粮食逐渐少了起来,每个粮囤也在不断加高!“小心点!小心点!”王站长不时提醒着大家,望着高高伫立的粮囤,隐隐在心里有些不安,似乎预感到要发生什么。等他再次抬头瞅向粮囤时,忽然发现中间粮囤有点歪。真的!粮囤还在歪斜……。“不好!”囤上的人突然惊慌的喊叫起来……。
“快躲开!”王站长大喝一声,扔下肩头的袋子,一边快步向囤子下的人群跑,一边奋力把身边的人们推开。在粮囤倒下来的最后一刹那,他一把抓住梯子上的一个小伙子,带梯子连人用力向外推去。等自己再想躲避时,已经全然来不及了,迎头倾泻而下的是漫天的粮雨……。“囤子垮了……快救人啊!”人们发疯般扒着象小山一样的粮食!被推开的小伙子就是白国良!他用力推开身边粮食,呜咽着“王站长——!”
白国良是在鸡叫时才到的家!娘一开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浑身泥土、满脸泪水的国良,脚上仅剩下一只布鞋,低头呆呆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娃,这是咋着了,出了什么事?”“哇——”国良过了好半天才哭出声,“娘,粮囤垮塌,粮库毁了!王站长为救我……。”
娘顿时明白了,眼泪哗的流了出来:那个曾在战斗中光荣负伤、住在白家峪养伤的王胡子,铮铮的一身铁骨,经历了无数的枪林弹雨,什么饥寒伤病折磨都闯过来,但却在幸福的和平年代牺牲了——是为救自家孩子!娘擦去眼角的泪水,走进爷爷、奶奶房间,许久才出来……。“国良,套好车,叫上几个人把西屋的楠木装上!”娘含泪说道。“什么,那可是爷爷的命根子!”国良知道,这是爷爷为自己后事准备的,那些木料从他记事起就一直存放在那里。
等赶到粮库,天已放亮。远远望见,粮库对面的山半腰立起了一座新坟,周围是黑压压的人群。公社李书记望着面前的人们,痛心的说,“老王临走时说,他活着没能建好粮库,死后要埋在这片山坡上,看着大伙儿把粮库建起来。老伙计,一路走好啊!”人群中一片哭声。
“大嫂,您来啦!您这是……!”李书记一眼就看到刚刚赶来的国良娘俩! “李书记,王站长是为国良牺牲的,我来送一程。这是孩子爷爷为自己留的木料,虽然现在用不上,就留在粮库做个粮囤什么的,准保结实管用,也算一点心意。孩子,我就交给粮库,无论干到什么时候。”国良娘望着眼前新坟,擦着眼泪伤感的说道。
看着曾经为部队送煎饼、纳军鞋的国良娘——真是岁月不等人!那个当年的年轻姑娘,已变成饱经风霜的中年妇女,脸庞虽削瘦,但骨子里透露出无比的坚定与刚强。“大嫂,老王为革命牺牲,是他的职责!木料是老人的命根子,老人家的这份心意我怎能收啊?”李书记哽咽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