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粮的工作第二天就停了下来。公社会议室里,李书记紧皱双眉,边抽烟边听着大家的意见。是啊!象山一样的粮垛、疲惫的人群、各村等待运送的粮食……都象大山一样结结实实的压在他的心口。老办法行不通,盖粮囤又来不及……大伙提出来的方案一个个被否定了。“就留在粮库做个粮囤什么的,准保结实管用,也算一点心意……”他耳边里突然响起国良娘朴实的话语!“用结实的木材代替高粱秸!”国良娘的话一时提醒了他。但这个想法一提出来,就马上被现实推翻了——这点木材对于如山的粮食来讲,简直是杯水车薪!再说,象样的大树早在解放前砍伐的差不多了,仅有的一些都做成担架支前了。一时间,又到哪儿找那么多合适的木头呢?
会议足足开了一上午,也没理出个头绪,李书记额头的皱纹更深了!下午,他又来到粮库,尽管再次到这里,还是被眼前情景深深震撼了:山下平地上到处是散落的粮食和高粱桔,特别是一夜劳动顷刻化为乌有,使大家情绪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人们心情格外沉重,都象做错事的孩子,默默的清理着场地……。
“李书记,什么时候再建囤收粮啊?”黄先生忍不住问道。“建粮囤,缺少木材,就是现有的木材,也不够尺寸!”李书记说。听到这里,不远处一旁干活的国良突然抬起头——脑海里不由的浮现出白家高大的门楼和长长的房梁。“我们村有的是木材!”所有的目光都看着他。“别尽想出风头了,以前闯下的祸还不算小?”白世光在身后悄悄拽了一下他的衣角。“有什么还怕人!国良,好主意尽管讲!”人丛中春玲急切的说道。“李书记,我们村白财主家房子用的净是上等的木材,光十几米的房梁就有几十根呢!”国良用力甩开白世光的手,朗声说道。
“哎哟,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小伙子,你这回立了大功啦!”李书记恍然大悟,亲切的在国良胸上擂了一拳,就急匆匆向公社赶。春玲投来了赞许的目光。“白国良,你——嗐!”望着李书记的背影,白世光急的直跺脚。白家﨏拆房工作推进的很快,白老财一家被安排到几间偏房,门楼、正房和其他房间……先后推倒了,痛的白老财心如刀搅,全家老小哭天喊地。被拆下来的房良、门板运来了,贾山村的、张村的……也都运到了,一时间占满了粮库前的空地。
木匠们有的抬着木料,有的拉着长长的大锯,白色的锯末在阳光下飞扬,国良微笑瞅着这一切——他没料到自己这句话竟有如此的份量。白世文躲在不远处,想象着家里遍地瓦砾的场景,心中一点点滴着血,咬着牙恶狠狠道:“白国良,你是羊群里跑出的叫驴——数着了!可你一句话,就让我全家没有了立锥之地,这事咱们没个完!”
粮囤很快建好了,不仅加固了地基,木匠们还将木材用铁釟子连接成囤围,囤围外面又用手指般粗的钢筋箍紧。根据国良的提议,在粮囤正面,每隔三米高就开个木门,用来放粮取粮——这在当时可说是规格较高的粮仓了。
只要有活干,国良就忘记了一切烦恼。待接过春玲从粮垛掀下来的粮袋时,他很快就恢复了以往干劲。望着眼前这个满身尘土、真诚善良的小伙子,春玲心里一热,原来她脑海中那个木呐、目不识丁的傻大个形象,不知什么时候无影无踪了。人们忘记了疲劳,忘记了休息。然而,各村粮食仍象流不尽的白河水一样,来了一车又一车。
吃饭时,春玲在人群中到处寻找着白国良。她想问问——那个新奇的点子,是怎么想出来的,让困扰公社的大难题一下子就得到解决?但这时国良不知到躲到哪里去了。原来,他领到又白又大的馒头,就向屋后走——看着这些松软喷香的白面馒头,自己舍不得吃,都包起来揣在了怀里。爹曾说过,“劳动后的饭,是多么香啊!”他独自坐在山沟边,掏出娘准备的干粮窝头,大口吃起来,快乐的享受着这劳动后的无比甘甜……。
吃完饭,看到身边野苇丛,他就顺手折了起来。别看国良人整天笑呵呵,骨子里却有股子钻劲。白家峪有个双腿残疾的匠人,天生有一手编筐的绝活,家里到处都摆满了锋利的剪子、刀子、斧子……,什么柳条到了他手里,很快就变成了精巧细致的筐子、篮子,不仅结实实用,而且件件都是让人爱不释手的工艺品。农闲时节,周围十里八村的都来找他帮忙,这着实让国良羡慕的不得了,一有空就坐在那里盯着看。这会儿,他手里已抱着一捆苇子坐了下来,只见翠绿的苇芯在他手中不停跳跃,仅半袋烟的功夫,一个漂亮、精巧的蝈蝈笼就编好了。
“国良哥,你的手真巧!”春玲一眼就看到这个翠绿的笼子,话里也多了个“哥”字,连之前要问的话也忘了。“你喜欢,就送给你!等改天抓些蝈蝈,有它们做伴,就不会那么想家了!”国良说。
当天夜里,忙了一天的人们终于可以休息了。来的时候,国良和黄先生就被分在一个屋子。在家时,国良就有晚上为爷爷和爹洗脚的习惯,看到黄先生年纪大,手脚都些不灵便了,便帮老先生除下祙子,袖子一卷帮他洗起脚来。黄先生没有家室,孤苦零丁的。他感动的老泪纵横,一个劲的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熄灯后,国良躺在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长这么大,自己还从未独自出过远门,才这一会儿,就有些想家了,他想娘,想爹!……
他悄悄穿好衣服,出了房门,拔腿向村子跑去。该是多么熟悉的路啊!他和娘每隔几天就要来公社赶集,这条路不知走过多少回了,带着从未有过的轻松——那不是走,简直是连蹦带跳的小跑。要是平时娘看到,准要训斥一番,“都大小伙子了,也没个庄稼人的样!站没有站相,走没有走样,看以后哪家姑娘瞧上你!”娘的话,他这时一高兴竟然全忘记了!月光下,他无拘无束的跑过弯弯田间小路,眼前就是缓缓流淌的白河。他脱下鞋子,趟过没膝的河水,河水尚带着白天的余温。等穿过茂密的苇丛,就清晰的看到了自己村庄的影子。当他走到家门前,正屋还亮着灯,娘还没睡。“娘,娘,我是国良!”国良轻声叫门。“吱!——门开了,娘脸色有些苍白,原本花白的头发好象白的更多了。
“娘!粮库发了馒头,带回来给老人和弟弟们吃!”他拿出怀里的馒头包,轻轻搁在桌子上。“孩子,你让娘看看——黑了,也瘦了!娘给你炒个鸡蛋,馒头以后不要带回来了,那么重活计,身子要紧哪!”娘说着转身向做饭的锅屋走去。
一进屋,娘的眼泪再禁不住,唰的流了下来。是啊!刚刚受到的离别之苦、惊吓之累、白家和不明人的挖苦、讥讽,她又能向谁说呢、讲呢?——向年迈的公公婆婆吗?不能!向几乎奄奄一息的丈夫吗?不能!向自己的孩子吗?更不能!她只能向自己的肚子里咽哪!所有沉重的担子,都要压在她那瘦瘦的肩膀上,一切都要咬着牙担着、扛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