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毕竟不是铁打的!经过几天的劳累、伤痛,再加上冰冷洪水的冲击,铁塔一样的白国良终于被击倒了,一连几天发着高烧。等娘赶到公社医院,看到国良已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床边坐着个漂亮姑娘,正翻动着他头上敷着的毛巾,为他降温去烧。
“大娘,我叫春玲,是粮库安排来照顾国良哥的!李书记和张站长也刚走,有事您尽管说!”姑娘有些拘紧:“医生看了,说烧有些退了,没什么大碍,只是过度劳累加上感冒,还要好好调理调理!”照看了一整天的国良娘,实在撇不开家中的老老小小,看到时姑娘照顾的比自己还仔细心,也就安了心。最后,她临走时感激的说道,“姑娘,真是谢谢你了!有你和组织上的照顾,我就放心了!”
“国良哥,你那么聪明,小时候为什么不去上学呢?”娘走后,姑娘问国良。“解放前,我爹因口角顶撞了白老财,白老财就勾结山上的土匪绑了爹,吊着打了三天三夜,最后家里卖了仅有的五亩薄地,才把爹赎回来!等爹回来时,浑身都是血,身子不中用了。不怕您笑话,因为家里穷得无隔夜粮,冬天饥饿难挨,我就跟着娘到百里之外的南乡要饭,娘会唱戏,人们都喜欢,一冬下来,一家人能勉强度日。春暖花开后,我就给白老财放牛,后来成了长工,所以一直没上学!”国良说。
“你会唱吗?”“只会一点点,等病好了,我就唱给你听。”“那么,你愿意识字吗?我教你,一天教你几个!也算是补报了你这份人情。”“当然愿意!但就怕我笨学不会,到时候让你看笑话!”国良有些腼腆的说道。
这件事就算定了下来。等改天,姑娘拿来了纸和笔,看着国良费力在纸上写着一个歪歪扭扭写出个“大”字,活象一只奔跑的瘸腿狗,把姑娘“扑哧”一下给逗乐了!
不只是国良娘,就是同住的黄先生也不信:从小摸惯了锄头把子的手能拿起笔杆?但一个月后回到粮库时,国良就叫他刮目相看了。他将与黄先生住的房里的每件东西上都贴上字条。等国良为老先生打好洗脚水,坐在凳子上的老先生不小心蹭掉了凳子上的纸条,急得国良连忙喊:“别把我的‘凳子’碰掉了!”真是让黄先生哭笑不得。
多么可爱、善良、直率的小伙子!想想人家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每晚为自己这样一位不沾亲带故的老头子洗脚。就算是自己有亲儿子、亲闺女,又能做得到吗?他拿起桌子上帐本,指着一串人名,考起了国良:“这行字怎么念?再看这一行……”。谁知国良竟然认得八九不离十!黄先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天没上过学——真是孺子可教啊!终于有一天,他掏出明晃晃的算盘:“国良,我问你,你愿意学算盘吗!”
“不行,不行!我字学得都很吃力!那一堆堆的帐目,满纸上都是弯弯曲曲的数字,活象无数乱窜的爬虫,看得脑仁都疼,我天生就不是算账的料!”“害怕了!胆小鬼,我看你就是学了也学不会!”老先生用起激将法。“谁胆小,谁怕了?长这么大,我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明天就学学给你们看!”国良不知是计。这下可热闹了,晚上原来平静的小屋,先是传来姑娘读书声,接着又是黄先生教口决的声音,这一老一少,竟教起一个20多岁的“老学生”!
等回家后,国良从口袋里小心翼翼掏出个小算盘,“叭啦叭啦”帮黄先生盘帐,全家人都惊得目瞪口呆,眼睛直钩钩盯着他,象见到了陌生的天外来客。几个弟弟都想去摸摸那铮亮的算珠,慌得他连忙摆手:“去,去!别碰坏了黄先生的命根子!”更惊奇的是,国良还手上多了双新织的手套!哼,娘也不给!谁织的呢!只有娘心里有数,儿子已经长大了!
此时,虽然秋粮已全部入了库,粮库的活却仍不轻松!人们将粮库周围的一片平地用石磙子压得光滑平整,然后把粮囤的粮食掏出来,一片片摊在太阳底下轮番晾晒。这样做不仅能防止粮食发霉变质,又能晒死粮虫。但晒粮也要讲究火候,晒得过了劲,粮食会晒闭气,就不能作种粮了,并且还影响存放和加工。别的组晒粮时,都会用木耙子在粮食上抓出沟来,并不时翻晒,既快又省力。但国良偏不,他戴上大斗笠,在正午毒毒的太阳下,用细长的扫把在麦子上扫来扫去,边翻晒着粮食,边顺便将粮壳等些许杂质扫走,留下颗颗饱满的粮粒!
几天下来,场地边都是白花花的粮壳,在风里吹来荡去!国良感到丢了实在可惜,就在屋后用堆放的高梁秸帘子围成囤子,将粮壳倒在了里面!人们都说,这些东西除沤肥外还会有什么用,哪里值得费这个劲?工作之余,他还把沟里的污泥拉来,把粮库这片平地垫平加高,人们都笑他——真是被那场洪水吓怕了。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所有收粮工作都结束了。公社开会研究,准备从国良这批人中招收部分正式工,充实粮库的队伍。白世光有初中毕业文凭,自然是留下了。春玲也留下来了。待研究到白国良时,大家都认为,国良对粮库做出突出贡献,自然是留下来的人选。但是刚刚转业来的贾副站长提出了不同意见:“留在粮库的,应该是有文化的、身体健康的人。白国良有贡献,公社可以奖励。但他一没有文化,二没有技术,国家粮库怎么能招收连一个大字都不识的文盲呢?”
消息传到粮库,春玲急得直跺脚,撒腿就往公社跑,在公社走廊,迎头遇到了李书记。她冲着李书记大声嚷起来:“听说粮库不招收国良同志,我有意见!”“先喝口水,再慢慢说,春玲同志!”李书记把春玲让到屋里坐下,边倒水边说道。“国良为粮库立过多少功劳,这样的人不留还能留下谁?”春玲着急道。“还有吗?但有的人提出国良没有文化,没有特长,不符合粮库定的条件。今天你来,正好听听你的意见!”李书记说道。
“国良一来就学认真文化,凭着他的劲头,现在一般的识字都没有问题。倘若再上个补习班,比我还要强出不少呢!凭什么说他没文化,是文盲?”春玲说。“还有吗?”李书记紧接着问。
“他跟着黄先生学算盘,黄先生身体不适时,都是国良帮助记账目。不信,您可以去调查调查!”春玲迫不急待的说道。“还有吧!——听说你还是他的老师呢?你的话,也代表了群众意见,公社就破个例,组织次考试。如果象你说的,不但要收下他,我还愿为你们当个牵线的红娘?春玲同志。”李书记风趣的说道。
“那就感谢李书记了!”春玲羞红了脸,就转身跑掉了。果然,国良在识字考试中顺利了关,等算账目时,更是如鱼得水,算盘打得既快又准——经过评委们的核对,找不出丝毫的差错!这随后成了粮库和全公社的头号新闻!人们都说文盲变成秀才,千年铁树开花了。最后,公社决定招收国良,协助黄先生工作。
贾副站长一见到春玲,就气鼓鼓的说道:“留下你,是我的推荐。你怎么看上这么个人——他从头到脚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文盲,哪点比我强呢!”“人家心善!如果我不适合,您就再决定让我离开好了,再说我还是村里的女生产队长,加上劳动模范呢,也不比白世文那些人差多少!”春玲不满的说。
留下的人自然非常高兴。听说有个姓张的青年,用当月的工资买了件衬衣,穿着崭新的上衣,在村里到处显摆,几乎把村里逐家串了个遍。等晚上睡前脱衣服时才发现,有个人在他的背上贴了张纸条,上面赫然写着:“都来看看——这是我买的新衬衣!!!”把羞的他简直无地自容,人们再没看他穿过那件衬衣出门了,这一时竟传为了笑谈。是啊,这事放在谁身上能不高兴呢?娘做梦也从来没想到,国良竟然成了白家以至全村少有的吃国库粮的人,高兴的她一连夜没合眼,逢人就笑的合不拢嘴,嘴里一直哼着她喜欢的老戏——《走娘家》,走起路来,脚步也似乎比以往轻盈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