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熬的饥饿终于过去了。六弟去当了兵,本来娘让六弟当兵这件事,国良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但也实在拗不过娘。弟弟个子小,身子又单薄,部队训练很苦,他能吃得消吗?
国良坐了两天火车,来到军营。等他摸着宿舍床上厚厚的被子,看到弟弟吃上又白又大的白面馍馍,军队的严格管理,才算放了心。
这时,五弟不仅考上学而且也成家了,还娶了个大学生媳妇。他逢人就讲,打了一辈子庄户的人,竟能娶上城里媳妇,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但最让他放心不下的还是三弟,家里的活都让他一个承担下来。多年的劳累,加上营养严重缺乏,身体一天天消瘦下来。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突然有一天,白世光向贾副站长告了密,事情的缘由竟然是李向偷拿粮库的粮食!不用说,国良也有包庇的嫌疑!在粮库批斗会上,粮库职工李向被五花大绑接受批斗,国良低头站在一旁一声不吭。白世光气势汹汹,指着一直低头不语的李向:“你偷国家的公粮,是小偷、国家的蛀虫,要向人们坦白自己不可饶恕的罪行!”“他不是小偷,只不过是为了快饿死的老人家吃上顿饺子,谁没有亲爹亲娘?”国良在一旁反驳道。
“你自己口口声说,国家粮食一粒也不能动,怎么他就特殊,就例外了?要是没有人亲眼看到,揭发你们,我们还蒙在鼓里哪!你口是心非,你个包庇犯。”贾副站长恶毒的吼道。“我没有包庇,倒是有人心虚!”国良嘲讽道。“你们俩人狼狈为奸,盗取国家粮食,还也敢狡辩!”白世光当胸就是一拳,人们都清楚的听到肋骨断裂的声音。国良疼的满头大汗,但仍然咬着牙说道:“你们颠倒黑白是非,这是要把粮库搞乱。”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有人喊:“人不见了,罪犯李向逃走了!”当人们涌进临时关押犯人的房间,只见窗户开着,屋角边丢下几根断掉的绳子——显然,他磨断了捆绑的绳子,跳窗户逃跑了。“所有人都去找,就是找到天边,也要把他抓回来!”看到眼前情况,气的贾副站长暴跳如雷。
找的人还没有出发,就到有人气喘吁吁跑来报告:“快!快!李向爬到公社水塔上去了!”原来,为保障公社的正常生活用水,泥水匠们在公社中间平地上砌了一座几十米高的水塔,竟成了全公社当时最高的建筑。为了检修方便,匠人们在水塔一侧安装了简易的爬梯。有一年,人们都说喝的水有股奇怪的味道,等维修工爬上水塔淘水,才发现塔顶水面上除了枯枝败叶,竟然飘着几只死耗子,人们议论纷纷,甚至谈水色变。最后,还是县卫生局派人来做了消毒处理,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千万别做傻事,快下来,老李!”国良朝摇摇晃晃站在水塔边缘的李向喊道。“快下来认罪,你吓唬谁!这样,更是罪加一等!”有贾副站长撑腰,白世光站在人群的最前面,神气十足的朝塔上喊道。“爹,我对不起您,让您临走都没吃上顿饱饭!兄弟,我牵连了你,不仗义啊!这份恩情,只有来世再还了。这事和别人无关,我一人干事一人当!”说着,向前一纵,身子如同一只展翅的雄鹰,向人们站着的地方飞来。
白世光一下子呆住了。他做梦没有想到,一向沉闷寡言的李向竟是如此的刚烈。这塔也实在太高了,地面又没有任何的防护,眼前黑影一晃,正扎在他面前坚硬的地面上,血水和泥水溅了他一脸一身。
猝不及防的白世光,当时就被吓傻了——双手乱舞,惊恐的一步步后退着:“别找我,这不关我事,不关我事!死了,死了,哈哈!”
事后,国良还是受到牵连,被解除了保管员、会计员等一切工作,只做些粮库里修修补补的零活,一向活跃的他从此沉默了。但国良自己很快就在粮库找到了新的活计。天不亮,他就推着小推车,来到粮库对面山脚下,一掀一掀铲起了砂土。然后,将这些砂土垫在粮仓前的平地上。虽然没有人叫他这样做,但大冬天的,呼呼的北风刮的人脸生疼,人们都躲在屋里炉火旁烤着火,远远看去,只有他一个人在风中专注的刨着坚硬冻土,似乎这凛冽寒风与他毫不相关。实在累的时候,他就坐在对面的山梁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由于担惊受怕,加上长期的病痛折磨,爹去世了。他临走时紧紧抓住国良的手,恋恋不舍看着自己的亲人——但这一切又怎能让他放下心呢?虽然国良明白,人的生老病死是没法阻挡的,他心里仍有说不出的悲伤,和爹在一起的那些难忘岁月、幸福时光,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村北头的墓地已没有空地安放,爹最后只能埋在村子东北边的山坡上。想到爹在那里一个人孤单单,他有时从粮库回来,就去坟头转转。那年的腊月,家家户户都上坟准备过年。他用娘纳鞋底的线,从爷爷坟头一直扯到爹的坟头,足有二里多呢。他还在两边坟前各安一个自己做的大木头匣子,木头电话一摇吱吱的响。他说爹生前没有打过电话,死后可以和亲人通通电话,就再也不会寂寞了。对于这些,家里人没有人去劝解,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也只有这种纪念方式才能够抚慰国良心中留下的永久痛楚。
年后的一天,他刚从粮库回来,就听见娘在屋里喊:“国良,快来扶扶我!。”一进屋,他看见娘倒在地上,双腿已失去知觉,站不起来了。尽管是冬天,他把娘冰冷的双脚揣进自己的怀里,贴在滚烫的胸口上,暖着、暖着。他一个劲的帮娘揉啊、烫啊,什么西药、汤药、针灸推拿,都试过了。但娘再也没有能够站起来——她瘫痪了。
他记得小时候,隔上几天,娘就靠着脚板,一步步背着他趟过一条条小河,走上十多里路程,去看姥姥、姥爷。娘那瘦削的后背,就象一艘快乐的小船,载着他度过多少美好时光,又曾经给他到多少安抚,多少幸福的回味。现在,娘老了,再也不能陪伴着走近那些清清的小河、弯曲的小路……,一时间伤心的泪水模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