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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新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1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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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味儿

饭菜的味儿

一踏上老家博山的地儿,不但久违的饭菜香味冲鼻而来,还会听到一句老话:“吃了博山饭,围着天下转”。这话很自大又很靓,透满自信。这话很老,老到爷爷的爷爷时代就在流传。可惜,谁也说不清楚这话出自谁口,更无从考证在什么地方、什么场景、对谁表白。唯一能够下结论的,这话不是博山人自己说的。然而这话太好听了,很让人受用,于是被许许多多博山人藏在舌头下,作为一种香喷喷的滋味悄悄咀嚼。

故事走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大家面对汹涌澎湃的市场经济大潮荡出的层层诱人浪花,渐渐悟出“历史里面有黄金”的生财之道,便寻找“名人名言名居效应”。有个聪明的饭庄主儿就请丹青书家书写了一块烫金横匾,将那十个字挂在了饭店耀眼处。挂匾的意义不言而喻,以此来招揽生意。可是,在招揽生意的同时,也找来非议一片。博山人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有啥吹劲呢?不吹是种美德和谦虚,又像精明的富有人家不要张扬一样。“好酒不怕巷子深”,还怕外人不知道?的确如此,来博山的天南地北人没有不夸博山菜好吃的。

博山菜讲究味道。同样是“黄焖栗子鸡”或者是“爆炒虾仁”,或者是“糖醋鲤鱼”“琉璃山药”,甚至常见的“鱼香肉丝”“炒肉片”“拌山芹”“拌海蜇”“烩菜”

之类,其味道都像一首首不同曲调的小夜曲,在舌头尖尖上跳跃,那各种乐器的美妙的声音,交融在合成的节奏里,除了细品,到口的已是别样悠长的清香了。

能代表博山菜的,除了布袋鸡、鱼翅海参汤、春卷儿、汆丸子、叉烤肉、清炸排骨和硬炸肉等外,还有酥鱼锅和豆腐箱。

“酥鱼锅”是博山很有特色的一道名菜,也是一道老百姓的家常菜。它的创意是对食材常规做法的一个大反叛。酥鱼锅将鱼、肉、鸡、藕、白菜、海带、葱、姜等一层一层地放在陶制的大砂锅里,浇上用白糖、酱油、香醋、料酒、食盐等兑好的佐料,而后急火文火般的交替蒸炖六七个小时,就成为墨晶晶如胶汁,香喷喷如油酥的一篇杰作。味道是打碎了你,煮烂了它,你也不再是你,它也不再是它的重新酿造的一种不腻不腥的醇厚之美味。

我们再来看“豆腐箱”。

那是一道怎样的创造啊!将豆腐切成四公分大小厚薄的长方形,用油炸成酥黄,而后把一个面用刀切开------不要切断,掏出里面白生生的豆腐,做成一个空荡荡的长方形“箱”体,放进配置好的馅料,再将切开的盖子合上,上锅蒸熟,勾兑上调料即可食用了。菜的外观极其朴素,厚墩墩的,其貌不扬。打开“箱子”就不同了,里面的馅料则是饱人口福的闪灿灿的“珍珠玛瑙”。以前人们戏称这菜是“百宝箱”,现在笑称“集装箱”。“开箱见宝”尽管是餐桌戏语,也透出人们对这道菜的喜爱。

传说某朝某代某年间,京城有位很有名气的“大师傅”(博山人对厨师的尊称)四方寻游,到民间给皇帝找名菜。当来到颜神镇,走进一家有名气的饭庄,便点了一饭一汤一菜。饭、汤未论,而要求用猪肉、虾仁、木耳、韭菜、豆腐等十余种料做一道菜。饭庄老板明白,来的不是出难题的“剔客”,就是身怀绝技的“吃家”。人家既然点了,就要做出来,否则,悬挂在饭庄门口的招牌怎么挂呢?此时看热闹的人渐渐围了上来。老板急忙跑到后厨跟厨师商量如何应对。厨师瞅瞅案几上的食材,思忖掂量片刻,说了一个字:“行”。半个小时后,一盘四四方方、整整齐齐、香气四溢、闪灿金黄、层层叠叠的豆腐箱放在了客人眼前。客人沉着瞥看,先是一惊,仔细端详和品尝后又是一喜。临行不但超额付足银两,还索纸墨写了“顾客留言”。不久,这家饭庄的厨师便被请进了京城。博山菜肴由时名声大噪,成为鲁菜系中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

我猜测,“吃了博山饭,围着天下转”可能就是这位来自京城的客人留下的惊言墨宝。

酥鱼锅、豆腐箱似乎有意无意地传示和渗透着博山的文化底蕴,集纳并蓄,创新卓立,不求炫耀光丽之形,不慕浮漂虚空之名。博山四面都是山,要得就是实实在在。酥鱼锅与豆腐箱又沉淀着偏远城市的自足与封闭。“里面的世界很精彩”使许多人少了些看世界的机会和创造辉煌的机遇。然而,酥鱼锅、豆腐箱毕竟是大家喜欢的菜肴啊,只是不要用“酥鱼锅思维”和“豆腐箱思维”来闯风风火火的世界就行。

如果说酥鱼锅、豆腐箱、布袋鸡是鲁菜饮食园林中的奇峰独秀,老百姓天天面对的油粉、菜煎饼、油煎包、肉油饼、大鱼(白鳞鱼)、酸菜、元宝水饺、菊花顶蒸包等,又成为饮食园林里的奇花异草。哪一家店铺做得有滋有味,卫生耐品,常常被“吃货”们用包围的方式去饱口福。久而久之,口传的广告便将这家的姓名与他的食品连在一起点赞。比如家喻户晓的张大娘的油饼,钱娃娃的油粉,西关蒋家的糯米藕,吕家的水煎火烧、石蛤蟆的水饺、报恩寺的火烧、孙相府的烤肉等等。口碑的力量十分巨大,虽然没有闪光耀眼的金杯银杯,但不胫而走的你说我说,会让饭菜的别样香气飘满大街小巷。

街道的味儿

博山古城不大,但那格局和名称,可直通唐宋,与京城相串连。胡同作为古城的曲儿,在街道间飞扬。街道纵横交错,县前街、大街、税务街、西冶街、叠道街、鱼市街、北关街、西关街、香市街、新盛街、沿河街像琴上的主弦,将小城串联出层层叠叠的故事。

古老繁华和有故事的应属大街与西冶街。

大街其实不大不长,南北贯穿,从北边的福门桥起步,到南出街口,长约二千米,宽不会超过十米。据老人念叨,旧制就这么长,宽处最多并行三辆独轮车或再加一个人。地面溜光,用凿制的长条青山石铺成,错线压条呈麦穗状。以后又改用墩墩实实的耐火砖,一条一条的,如画出的棋盘。这条街即使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仍不失老城的“豪华”与“大街大”的气派,可它已有四百年以上历史了。

大街“豪华”在于商贾云集。“居民稠密,商货往来,多由于此”。栉次鳞比的商铺足有上百家,商铺肩挨着肩,从北面的银子市一直叠到南头的三元村。路两侧的商铺差不多分两层,一层在商铺里,墙上或悬挂着或贴着或飘着各式各样的招牌。一层在商铺外,两条长凳,上搁二三块铺板,吊一白的或者灰的篷布,将针头线铙、布匹陶瓷、山果水产一摆一吆喝,买卖也就开始了。内外层店铺的老板并非一家,但相处甚好,没听说谁占了谁的地盘,谁挡了谁的买卖而忙舌头动干戈。“小老板大风度”体现着“大街大”的风采。

大街的气度风采,还在于兼容并纳。博山旧时48部姓氏祖谱记载,说有39姓由冀州枣强县迁入,5姓从山西洪洞县迁来,还有些因升迁或贬官来到这方山水间。林林总总的姓氏都可以在这儿找到他们的后裔,听到他们的故事。人们将老根儿扎在这儿繁衍生息,渐渐的,一些人家悄然而成名士或显赫之族。这些,可以从一排一排的胡同名称上约略可视端睨。既有张家大门,李家大院,也有道台府、丞相府。最让大街人自豪的是这里飞出一颗灿亮的星。明崇祯十三年中进士,清顺治和康熙年间先后任兵部、户部、吏部尚书、秘书院大学士加太子太保的孙廷铨。人们还依稀记得大街在改造前,孙相府门口那对令人生威的狮子和敬仰的旗杆座。尽管以后孙府几经更替成为政府公署,人们还是靠着零零碎碎的你说我说,织着往日的辉煌。大街进入八九十年代,随着旧城改造,原有模样已荡然无存,一个套一个的四合院里,矗立起一座座高高的居民楼,大街已不再是主要交通要道,也没有林立的商城超市,然而名称依旧,人们还没有忘记曾经发生在这里的绵延故事。小学生还以出生在大街而自豪……

博山城有一条常年哗啦流淌的孝河从中穿过,将城自然分为东西两部分。大街、县前街、马行街在河东,并以县前街为中心,建有东西南北四关。西冶街、税条街等在河西。河西在二十世纪前,实际上是博山古城的外圩,相当于如今的开发区。所以博山城有新城老城之说。当然,西冶街早已成为繁华街道和最贵的黄金地段了。

旧时博山有三大工业产业:煤炭、陶瓷和琉璃。西冶街就是琉璃制作的集中地。《博山区志》记,元末时期琉璃制作已成规模。明朝洪武年间,宫廷内官监曾在此设“外厂”,专为皇室生产“青帘”等用品。景泰年间有大炉四座,嘉靖前后,珠灯、珠屏、棋子、帐钩、枕顶、鼻烟壶等产品便销至北京及江南。生产之盛和影响之广留在了历史空间。

也许这里的琉璃玩艺儿耐看好玩,也许孙廷铨因老或因病回到了故乡,皇上思念这位衷心耿耿的老臣和老师,也许不仅微服私访过江南,也要来山东体察一下民俗,感受感受这儿的古朴民风,总之,康熙帝继位不久便微服来了被称为“颜神镇”的博山城,而且逛的就是车水马龙的西冶街。西冶街的人见到这位先生气宇轩昂,与经常见到的那些穿长袍马褂的不一样,于是逗乐之心顿起。三教九流,粗野荤腥,嘻嘻哈哈的话儿都往康熙帝的耳朵里扔。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把个天子皇帝气得咬牙瞪眼又无可奈何。一到孙相府便大发龙威,吓得人们直喘气而不敢吭声。还是给康熙当过老师的孙廷铨有智慧,他悄悄地告诉皇上,那条街叫“闹龙街”啊,您从那儿走,人家不知道您是皇上啊——知道就不敢了。不知而闹,而且只闹皇上您,说明皇上是惊天动地感人的“真龙”啊。一席话使皇上转怒为乐,还特许西冶街过年“舞龙灯”。现在,西冶街的西寨村每逢春节闹元宵,龙灯舞得精湛,或许就始于此吧。

言语的味儿

很多人喜欢乐道与景德镇相提并论博山陶瓷,描述透着神儿的琉璃花球和花瓶,更喜欢描绘梁山一百单八将栩栩如生藏在山杏大小的透亮鼻烟壶中;愿意并喜欢描写与桂林山水、金华溶洞相媲美的“北国第一洞天”,但很少有人去介绍博山话。

为什么?博山话在听觉上实在不敢让人恭维。博山话“山味”太浓,浓得像窑炉里的烈火,扑扑得燃烧着自己的个性。一艮,艮得有些像吃了未熟透的柿子一样发涩;二硬,硬得舌头不会打弯儿。“碟子”、“凳子”的所有“子”音是发不出来的,“r”话音常发为“l”音,如“人”读“len”,“肉”读“lou”。因为这样,一些人“一不小心”就弄出捧腹的笑话来。听说有位博山人到北京出差,吃早餐买早点时,向服务员要“三两油条,一碗啥哈(喝)”。喝不读喝,而读“哈”。“啥哈”是稀饭或粥的意思,服务员根据听不懂“啥哈”是什么,一头雾水般的瞪大眼睛,比划指点解释后才恍然大悟。有一南方人来博山,住在某一星级宾馆,恰逢宾馆停水。客人问:“洗手间怎么没有水?”吧台女服务员认真回答:“这几天自来水不正常,晃晃有,晃晃没有。”客人似懂非懂地回到房间,一会儿又回到服务台询问。服务员微笑解释:“真对不起,最近水路维修,晃晃有,晃晃没有。”客人一脸认真地回应:“我晃了,晃了怎么还没有?”边说还边比划。引得在场的人哈哈大笑。“晃晃”是有时的意思,而客人则理解为“晃动”。这两个笑话在博山流传甚广,不但在博山的外地人讲,博山人自己也讲,有的还进行一些改编和演义。调侃自己正是博山人一种敞亮的豁达和逍遥的大度。

博山话又是博山人的骄傲,是博山藏不住的特色和不用介绍的名片,她在这方土地里创造了属于自己的语言。不仅有语音,有文字,更有自己明白的别样意义,这在方言众多的泱泱中国成为罕见的一支独秀。

我曾搜集过一些关于博山的新旧史料,博山历经沧桑,周为齐国之地也好,汉属般阳(今淄川区)、莱芜也好,唐代以后归属青州府、济南府也好,博山都处在统治者所不及,和及也不想及的万山之中。史料记载,明弘治以前博山没有“衙门府”,自然也就没有天天能够碰见的“官”。或许这样,博山乡民为生计就大胆地开掘地下煤炭、焦石和粘土,用柴草和煤炭烧制陶瓷和琉璃。人们敞开胸怀,让思绪信马由缰地去飞驰,然后依照梦里的想像去捏啊画呀烧啊刻啊,雨点釉、鸡肝石、鸡油黄、大鱼盘一件一件摆在了世人面前。语言也是,没有“官话”就创造啊,只要你懂我懂咱都懂就行。“土话”点燃了“乡土商业经济”的发展大火,博山成了“四方商贩咸聚于此”的方圆数百里的贸易中心,工商业在明清时期居然走到了全国前列。

山外的人惊奇了,纷纷把眼睛看过来。舆地学家顾祖禹将博山写进了《读史方舆记要》,一代学问大师顾炎武在《天下郡国利病书》里有专录,名臣王士祯称博山为“重镇”……

因为富有,馋猫似的日本人,钻第一次世界大战胜利的空儿,把贪婪攫取的手伸进来抢煤挖炭弄琉璃,还在“七七事变”和“南京大屠杀”那年的最后一天,用机枪和刺刀制造了鲁中第一起惨绝人寰的“谦益祥惨案”……

历史的正面和反面,兴盛繁荣和悲愤惨烈,都酿铸在博山人手上,成为刻骨铭心的记忆——用艮硬的博山话说,忘了孝河里的血水,咋有脸去见祖宗。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就在这山城里成长,养育着不一样的精气神。

小小的博山城,土儿巴几的博山话,鲜活有味的博山饭,粗壮精巧的陶瓷和琉璃,让走近它的人们眯起眼睛细细琢磨,生活为啥这么有味儿?

博山的味儿,是博山悠久的根。

博山老城真的很小,小得像“牛蹄窝”,但故事很长,长得只有开头没有结尾。味儿还在亘古的风里飘着扬着,在过日子的路上倔强蔓延和浓烈,近年热播的电视连续剧《绿水青山带笑颜》就是说这里的故事,不知你看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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