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明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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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往事如烟渐渐淡忘，然一次与厂长出差，我一辈子也不会忘却。
记得那年夏天，一上班我就向厂长汇报，据我北京的一位朋友告知，中国机械进出口公司和俄罗斯已谈妥蓄电池出口项目，我打算去趟北京争取外贸订单。凌厂长一口应允，连声道好呀好呀，七八月份蓄电池进入销售淡季，厂里正愁生产任务不足，等米下锅。他考虑片刻，决定与我一起去。我暗自窃喜，以往该公司出口蓄电池原则上按机械部定点厂分配的，这回厂长亲自出马，定会卖面子，多些出口订单，这下我外经科完成销售指标胜利在望了。另外我心里还有一个小九九，咱们厂对差旅费报销有严格规定，凡厂级以下人员出差，未经厂长同意不准趁飞机、打的、坐软卧、超标准住宿，我当外经科长多年，还没坐过一回飞机，住过一夜宾馆，这回与厂长出差可搭上顺风车了。
我兴高采烈走出厂长室，回外经科开了个科务会，交代了科里的工作。下班铃响，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一路哼着小曲骑车回家。
一进门，妻子见我喜形于色，便问：“哟嗬，啥事让你高兴？”我含笑道：“这次出差去北京，厂长一块去，我可趁飞机、住宾馆喽。”妻子笑眯眯地说：“嘿，难怪你美的，那这回出差就不给你带茶叶蛋、孟大茂香糕了，与厂长一起去还担心你什么吃住行？”
“那可不？你一百个放心。”
咱俩正说着，厂办主任来电话，告诉我厂长决定明日就动身，厂长说沈阳、重庆、上海等蓄电池厂迟早也会获此信息，去北京争取订单，咱要捷足先登。并叫我明天下午二点在家里等好了，厂里会派车先接上厂长再来接我，直送萧山机场。
接完电话，我心里乐滋滋的，想起自己以前出差去北京，坐的是火车硬座，廿几个钟头坐下来，人累得够戗，而这次可享受厂级待遇了……
今晚，我美美睡了一觉。
二
翌日，我正在家吃午饭，铃铃铃一阵电话铃响，我放下碗筷，拿起话筒接听：“嗯……知道了……好的。”我搁下电话告诉妻子，情况有变，厂办通知我厂长不让派车送机场，厂长说绍兴去萧山机场坐大巴很方便，他已坐公交车去绍兴客运中心，在那等我。说罢，我三扒二咽吃好饭，背起行囊出发。妻子递给我一顶太阳帽，送到楼梯口，嘴里嘟哝着：厂里不是没轿车，响当当的国企厂老总，连这点汽油费也要省，真是的……
夏日天气炎热，我晒着猛太阳走了一里多路，汗流浃背乘上公交车。到了客运中心，见厂长已在车站入口处向我频频招手。咱俩乘上大巴，一个多钟头到达萧山机场，买好机票，通过安检，来到候机大厅。我头一回趁飞机，既心奋，又有点紧张。
稍坐片刻，开始登机，厂长把靠窗口的位子让我坐，还替我系好安全带。这天天气晴好，飞机准时起飞。一会，空中小姐推着小车从头等舱出来，车上装有矿泉水、可口可乐、苹果汁、橙汁等。我自语道：飞机上还推销？厂长笑笑说：你以为是坐火车，要自掏腰包买，这飞机上饮料是免费的。此时空中小姐推车来到我身旁，我和厂长各要了杯苹果汁。刚喝完饮料，空中小姐又来送晚餐了。“这盒饭也免费吗？”我问厂长。“是的，不过你年纪轻，一盒饭可能填不饱肚子。”厂长说着掏出一包饼干，把大半塞到我手里。我推辞：“那多不好意思，我没带，反吃您的。”厂长拍拍我肩膀说：“跟俺还客气啥？ ”
飞机真快，不到二个钟头抵达首都机场。
下机后，厂长说去京玉旅馆。我一楞，脱口而出：那可是一家小旅馆，我住过，房价是便宜，只是条件太差，一间房间四张硬板床，除了一顶桌子、四个脸盆、二把热水瓶以外，其他什么也没有，您怎么住这样的旅馆？厂长不以为然地说：这俺知道，过去俺来北京都住那，条件是差些，但交通便捷，俺是来工作的，不是来享清福，只要有张床好睡，有热水好泡脚就行了。我本以为跟厂长来可住上星级宾馆了，想不到他也住小旅馆，我嘴上不说心里在想：咱厂每年上缴国家税收上千万，难道还怕付不起住宾馆的钱？厂长像猜出我的心思，推心置腹道：小胡，谁不想住好宾馆？俺也想，可不行啊，厂家底最厚也不能乱花公家的一分钱。当然出差来是否住宾馆，这要看具体情况，若约见外商来洽谈，那就得住宾馆，而这次是去上门拜访，就没这个必要了，这钱该用的地方要用，该省的地方要省。我默默点头，尾随厂长走向机场出口处。厂长边走边说，他至今不忘接任厂长那天，老书记叮咛他的话，工作上要高标准，生活上要低标准，勤俭节约是一个人的美德……
出了机场，一辆出租车刚好开来，我正要招手，厂长制止我，说打的去京玉旅馆起码得五六十块钱，还是坐公交车吧，这条线路他熟。我肚里想厂长又要为厂里省钞票喽。咱俩走到公交站，等了一刻钟公交车来了，车上人满为患，我先把厂长推上车，然后自己才上。咱俩挤在车门口，气都喘不过来，到京玉旅馆要经过十多个停靠站，真是活受罪。
到站，咱俩挤下车，步行约二华里，于晚上十点到京玉旅馆。服务员问我们要不要包房？说包房的话，一间四张床只收三张床位费，不包房的话，夜里客人来就得安排进来，难免会吵醒你们。厂长那舍得花空床费，一口回绝。
办好入住手续，咱俩来到房间。厂长说：小胡，你泡泡脚先睡，夜里俺要打呼噜，待你睡熟后俺再睡。俺到室外给厂里通个电话，了解一下生产情况。
那晚，我不知厂长几点才睡？
三
清晨我一觉睡来，见厂长早起床，他对我说热水已打好，他先去食堂买早点。
我暗自责骂自己睡得这么死，反倒厂长替我打水。我一骨碌起床，赶紧洗漱，来到食堂，厂长已买好豆浆油条。吃好早餐，咱俩便坐公交车去中国机械进出口公司。
一到公司，我们即去找许处长，她老家在杭州，我曾见过她一面。走进许处长办公室，我见她正在看资料，亲热地叫了声，“许处长，您好！”她抬起头打量了我一番，“噢，记起来了，绍兴厂小胡，快请坐。”我向她介绍了凌厂长。“哦，厂长也来了，幸会幸会！”许处长给咱俩泡了杯茶，“哟，你们几家厂消息可真灵通，昨天公司刚和俄方签下合同，今一早沈阳厂就打电话来问，明天也将派人来。”我心想厂长真英明，如迟半拍就被别的厂抢先喽。此时我把样本和报价单递给许处长。她翻了翻样本，仔细看了报价单，问起我厂的近况。厂长向许处长汇报，企业为在市场竞争中站稳脚跟，先后引进国内外先进的生产设备、狠抓产品质量、努力开发新产品等情况……许处长大加赞许。聊谈中，她谈起这次与俄方洽谈，对方不仅对产品质量提出更高的要求，而且还一个劲压价，好不容易才签下来。
“那今年蓄电池出口形势可好？”我插嘴问。
“不太乐观，总量较去年略有所减。”
我一听心里非常担忧，忙恳请道：“许处长，您得多关照咱厂呵！”
她朝我笑笑说：“小胡，几家厂的心情与你厂一样，都希望能多分一点订单，可就这么一块蛋糕，至于怎么切？公司正在考虑此事。”
“公司还不是听您主管部门的意见？许处长，咱可是老乡呢，您总得……”厂长打断我的话说：你可不能为难许处长，订单如何分配，公司领导和许处长会作全盘考虑，咱厂要以质优价廉，良好的服务，去跟兄弟厂公平竞争才是。
“是啊！小胡，你厂长讲得太对了，市场竞争，优胜劣汰强者胜。刚才听了你厂长的介绍，也看了你厂的报价，心里有了底，尽量为你厂争取吧。”许处长接着说，“当然不是凭咱是老乡关系，而是你厂有竞争力。这次俄方提到你们灯塔牌蓄电池低温起动性能好，适应那里的气候环境。还有，去年你厂出的货，由于运输途中意外造成少数托盘损坏，你厂接通知后，立即派人赴口岸仓库更换，这些我都会向老总如实禀告的。”此时桌上电话铃响，许处长接完电话，抱歉地说，“两位对不起，公司老总通知开会，要研究蓄电池出口的分配之事，我得开会去了，这样吧，你们回去等候消息。”
我们告别许处长，在回旅馆的路上，我眉开眼笑地说：厂长，到底是您面子大，听许处长口气，这忙她是帮定了。厂长纠正我的话说：不是俺面子大，关键在于企业的实力与信誉。难道刚才许处长的一番话你没听出来，优胜劣汰强者胜，言外之意，如企业没有竞争力，她想帮也难帮呵。
四
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路上我俩说说笑笑走到甘家口，不远处有家大饭店，厂长笑容满面地说：走，中餐咱好好改善一下。我心想订单已是三个指头捏田螺一一十拿九稳，是该庆贺一番，况且厂长去饭店吃餐饭还不是小事一桩，发票上他大笔一挥，我报销就是。
咱俩向前面饭店走去，我虽遗憾今天不去闻名遐迩的北京全聚德，那里的烤鸭肉质细嫩，吃口酥香，肥而不腻，不过这大饭店烧的烤鸭味道也差不到那去。饭店附近有一家熟食店，有烤鸭买，厂长迈步朝熟食店走去。我纳闷，饭店里有的是山珍海味，还自带烤鸭干吗？许是厂长打听一下价格行情吧。我们走进熟食店，这里除了烤鸭，还有五香牛肉、烧鸡、油炸鸡翅膀等。厂长指了指香气扑鼻的烧鸡问：“老板，可买半只吗？”老板说可以，立马用刀斩了半只，一秤要三十八块钱。厂长嫌太贵，说不买了，他只挑了六个油炸鸡翅膀，一秤十二块钱，老板用油纸包好递给厂长。没等我掏钱，厂长先付了。
离开熟食店，厂长说咱回旅馆吧。此时我才明白厂长去熟食店，原来是去买熟货，他说中餐要改善一下，其实压根儿没存心去饭店吃，只是买点熟货回旅馆加道菜而已。去公交站的路上，厂长说在京玉旅馆吃饭实惠，两人三四十元钱吃得蛮好了，而去酒店吃花上三四百元也不见得吃得好。我想厂长还不是吝惜公家的钱呗。
到了京玉旅馆食堂，厂长对我说：“小胡，今天你功不可没，咱俩点三个菜，红烧萝卜、糖醋土豆丝、青菜炒肉片，外加油炸鸡翅膀，俺请客，犒劳犒劳你。”
“厂长，您为我外经科跑腿，这顿饭该我来请。”
“小胡，不是俺为你，也不是你为俺，说到底都是为国家。”说着，他开心地到小卖部买北京二锅头去了……
五
吃好中饭，厂长说事已办妥，今晚就返程，夜里还有一班发杭州的火车。我不解地问：厂长，飞萧山机场的航班也有呀，怎不趁飞机？他说他比较过，趁飞机夜里十来点钟到家，那还上什么班？而坐火车次日上午也到了，不影响第二天上班，再说趁飞机要千把块钱，而坐火车钱就省多了。还说来的时候，本也想坐火车的，因要赶时间所以才趁飞机。此时我一看手表，对厂长说：现在十二点半，乘夜车时间还早，您可午休会。“小胡，京玉旅馆一点前退房不收费，你快去结账吧。” 厂长吩咐道。
退房离开旅馆，厂长叫我去天安门广场与长安街逛逛，来趟北京机会难得，他自己则去火车站买车票。厂长为我想得这么周到，我心里万分感激，可岂能让厂长去排队买票？我无论如何不答应。厂长命令道：别磨蹭了，快去快回，火车站见。恭敬不如从命，我告辞厂长，坐公交车前往天安门广场一一
站在天安门前，我请人拍了张快照，接着去瞻仰人民英雄纪念碑，本还想去拜谒毛主席纪念堂，可惜开放时间已过，只好怏怏而归。路上，我买了几包康师傅方便面和四个茶叶蛋，我估计厂长不会去餐车吃饭，也不会买车上价格不菲的盒饭。
五点半，我赶到火车站。厂长已买好车票，说硬卧已售完，只有软卧了。我一听软卧，那最好不过了，过去从未坐过，今天可开洋晕了，但转一想，软卧同机票的价格差不了多少，厂长截然不可能买。果不其然，厂长买的是二张硬座票。
一会，我们进站上车，火车一声长鸣，徐徐驰离灯火辉煌的首都。此时过来一位列车员，说车上还有几张软卧，问大家要不要补办？那年代还没动车，硬座坐一个夜头，连年轻人也腰酸背痛，何况厂长已年过半百，于是我建议厂长补办一张软卧。厂长摇摇头说，不用不用，有个座位坐已挺好了。厂长话音刚落，他的大哥大响了(那时还没手机，大哥大是件稀罕物)，因车厢内人声喧嚷，他起身到车厢连接处接电话去了。
坐在一旁的大伯问我：接电话去的师傅有大哥大，是老板吧？
“嗯，是咱灯塔蓄电池厂厂长。”
“灯塔牌是老牌子，大名鼎鼎，阿拉宁波宁都晓得，你们可是国营大厂，又不是私营企业，你老板咋勿买软卧，反正公家好报销。”大伯诧愕地说。
“他呀，花公家的钱比花自己的钱还肉痛呢。”我把厂长出差来北京，不住宾馆、不打的、不花公款去酒店吃的事，细细说了遍。大伯一听，翘起大拇指说：“这样的老板少见，好样的。”大伯喝了口茶，接着问我，“你老板想必是工人出身吧？”
“是的，他58年进厂，从学徒工做起，一步一步提升到厂长。”大伯由衷感叹道：工人提拔起来的老总，不忘工人阶级的本色，阿拉老百姓景仰这样的领羊……
厂长接完电话回来，笑眯眯地告诉我，他接到许处长电话，订单已下达，咱厂不但没減，反比去年多了一个车皮。我一听，乐不可支。车上开始供应晚餐，厂长从包里掏出二盒桶装方便面，说：“小胡，凑付下吧。”我也从包里取出方便面和茶叶蛋。厂长问：“怎么，你也买啦？”我大声道：“早就猜到，您不会买盒饭，更不会花公款去餐车用餐。”
厂长哈哈大笑起来。我泡好方便面，剥着茶叶蛋。只见厂长又取出一个小纸包，随即打开油纸，我一看，想不到原来是中饭吃剩的鸡翅膀。
大伯见厂长吃着方便面，显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