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初夏的潍北平原上,不久前刚刚下过一场透雨。一座座村庄,满目葱茏;一块块麦田,翠绿欲滴。当城市里的各种花树已经开罢了的时候,那些围种在村前村后的果园里,大道边的花木,却正在争先恐后、你争我抢地怒放着。你看那一轮从东方冉冉升起的太阳,把一片皎白的光芒,从浩渺的太空无私地、源源不断地送往地球,然后又穿过朦胧的树林和乡村,形成一道道金黄色的、抖动着的光线,斜斜地投射在大地上。晨雾蒙蒙的树林里,空气像新蒸出来的酒一样清冽、新鲜,不时有一缕阳光在林间的草叶上一闪,一滴滴露珠便“啪嗒、啪嗒”摇落下来。于是,一股掺和着泥土味道的、甜丝丝的、咸齁齁的潮湿的气息,便飘散开来,像游丝一样弥漫在渤海与潍北相拥相抱的这片平原的上空了。
这时候,雨过天晴,风清气爽。湛蓝湛蓝的天空中,飘荡着几片片白云,像一位美丽的少女随意抛上天空的轻纱一样,若即若离、丝丝缕缕地牵在一起,向北面的渤海上飘动着。大海上澄碧的海水,闪着粼粼的波光,几艘飘扬着五星红旗的渔船,在近海的水面上游弋着。那一条条像银线似的洁白的浪花,从遥远的天际不停地涌过来,轻轻地拍打着潍北平原延伸进大海的那片辽阔的大草滩,她喃喃细语……像轻轻拍打着在月色下熟睡的孩子,又像在热情迎接着来自远方的、多年未见的亲人。
这是一片多么叫人喜爱,多么叫人愉悦,多么安乐和谐的土地啊!这正是潍北滨海大平原上万物生长、生机盎然的最美时刻。你看,在平原与大海相交的这片大草滩上,一夜之间突然冒出了一片片五颜六色的野花,它们在海风的、咸涩地爱抚下,无所畏惧地怒放着。有白色的不老花,粉红的喇叭花,洁白的芦花,黄色的蒲公英,各种的野菊花……黄的像金,白的像银,红的像血,粉的像霞……开得那么旺盛、那么热烈。一团团、一堆堆,绚烂似锦,清香扑鼻。
你看、你看——那一簇簇像蘑菇一样的绿莹莹的野菜?是什么样的野菜能够顽强地生长在浸透了盐碱的大地里?它们总是一堆堆、一排排破土而出,圆滚滚的形如松针的叶子,像尖尖的枪刺一样,在盐渍斑驳的泥土里,绽放出生命的翠绿。是了!它就是潍北大海滩上特有的一种野菜——黄须菜。
黄须菜啊,你明明是翠绿的,为什么人们又叫你“黄须菜”,还有的地方美其名曰“龙须菜”,但我更喜欢有人称你叫“海英菜”“红须菜”,你是在大海边成长的英雄。不是吗!当娇嫩的黄须菜,经过了无数次风暴海潮的洗礼,经过了枪林弹雨的战斗,长大到半人高的时候,它们便由小到壮,由弱到强,由绿转红了。秋高气爽,金秋八月,大地飘香的时节,连片的黄须菜又厚又密,变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鲜红的世界。红彤彤的黄须菜给潍北平原披上了艳丽的红装,像火海,似朝霞,如红毯,天地相连,景色斑斓,分外壮观。
黄须菜啊,你明明是翠绿的,为什么又变成了红色的呢?亲爱的读者,请您耐心读下去吧!一位故地重访的共和国的将军,会告诉我们一个真实的故事。
这是多少年前的一个五月的下午,正是初夏的潍北平原,雨过天晴后的美丽日子。坐落在潍北滨海的侯镇村,被初夏的雨水洗得干净透明。街里边的几家酒坊里,远远地飘出了带着一股粮食味儿的、浓郁的酒香。
今天是什么喜日子啊!满街筒子挤满了人?头顶上流动着欢快的白云,在深遂瓦蓝的天空上,就像在大海的草滩上一样,好像看到海底一样的澄明。
忽然,有人叫了一声:“来了,来了!”
接下来,大街上的人流,就向镇前的公路上涌动着。几辆棕色的中轿车从潍坊那边,沿着杨柳依依的公路缓缓地驶过来了。
“来啦,来啦!”在人们的喊声中,从车上走出一位从宽边眼镜后面透出慈祥的目光的领导同志。他微笑着下了车,用那双宽厚的大手紧紧地握住了围上前来的乡亲们那一双双劳动的手。
这一天,正在山东考察的一位将军,来到了潍北侯镇村,看望分别已有五十多年的乡亲们来了。
将军亲切地和乡亲们说:“那还是1947年,我作为晋察冀军区军工局雁门大队一名19岁的年轻队员,随大队途经烟台去大连,曾经在侯镇住了一个时期。”将军对乡亲们回忆起了这段令他不能忘怀的往事,“我亲眼目睹了山东人民推着独轮小车送军粮、送军需,青壮年积极报名参军的动人情景……”
来到当年的房东家,将军深情地说:“当年,虽然生活贫困,但村里的乡亲们拿出了最好的食品给我们吃。有一种野菜给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它样子是红红的颜色。在我们部队就要离开的那个深秋,我找了一位当地的同志带我去北边参观了这种野菜。那是一片火红的野菜……这位同志还给我讲了一个发生在潍北西北乡大地的壮烈故事。现在,我也讲给大家听听吧!”
一
密如炒豆似的枪声,忽然寂静下来,一轮鲜艳、清冷的月亮,悬挂于空旷的天角。
再过三五天就是中秋节了吧。梁满仓从长满杂草的土壕里翻了一下身,他闻到的不是月饼的甜美,苹果的清香,浓重的血腥夹杂着战火燃烧的大地和野草的硝烟,向他一阵阵袭来,窒息得他透不过气来。
“枪、枪,我的枪!”梁满仓艰难地吐着带血的嗓音,他终于在土堆里摸着了他那只发热的匣子枪了。他想站起来,不料腹部疼痛难忍,一块弹片撕裂了他坚韧的肚皮,一团花花绿绿的肠子,从伤口中喷涌出来,耷拉在外面。
他艰难地抬起右手,捏一捏放在腰间的那个布包,硬邦邦的,还在,这回他妈的一定带好。
“烧饼,烧饼,田烧饼。”梁满仓吃力地把那团落在肚皮上的东西塞进身体里,黏糊糊的血腥味,呛得他咳嗽了一声。他的嗓子渴得难受,像有一团火焰把喉咙烧着了。
“队长,我在这儿。”淡淡的、鲜红的月光照着烧饼像玉石一样洁白的面庞,照着他灰白的军服,仿佛是一尊亮晶晶的石膏像,反射出一缕凄惨的寒光。他才16岁,刚参军半年,稚嫩的脸上,小鼻子有一点歪,眼睛却是亮晶晶的,还满脸是孩子气哩。
烧饼轻轻答应着,从堆得像土包一样高的,分不清敌人还是我方战士的尸体中钻出来,爬到了队长的身边。
二
还是在昨天的阵地上,威风凛凛的梁满仓,眼睛里充满着血光,带着他们潍北滨海独立团第五小队的战友,完全像吃人的老虎一样,冲进敌人的阵地。
“咔嚓”一声,鬼子的头被劈飞,带着狰狞,骨碌碌滚进路边的水坑里,一股鲜血“刷”地喷向他的嘴角。
“他妈勒格B!小鬼子,再吃俺一刀吧!”从小就把大刀耍得龙飞凤舞般的张二叫驴,狂舞着大刀,不知在吼着什么。他不停地咽着崩进嘴里的血水,一刀一颗头,像劈柴似的,越杀越有劲,他简直不知日本兵是什么狗东西似的了。
1942年农历8月,日伪军一万余人对潍北西北乡的滨海地区,进行了惨无人道的“铁壁合围”,我滨海独立团与数倍于自己的敌人,打了一场恶仗,战斗极其残酷。
中午的时候,骄阳火辣辣地照着,朵朵白云像白帆一样,在天空的大海上游弋。万籁俱寂中,突然刮起一阵阵秋风,脚底下的土地好像战栗起来,血腥的空气一股股地旋转着,灼热地吹向四周大片的黄须菜,黄须菜成熟了,有半人多高,鲜红无比,被枪弹打折的无力地垂着头,被炮火击中的爆出点点红花。大片大片的黄须菜、芦苇丛则是倔强地挺立着,怒视前方,顶天立地,势不可挡。
反扫荡中,滨海独立团化整为零,以四五十人的小队为一组,分布在潍北西北乡苍茫的大草滩和芦苇丛中与鬼子周旋、作战。梁满仓率领的第五小队就埋伏在位于侯镇和马庄之间的这片狭长的、北面靠近大海的黄须菜地里。
激战之后是瞬间的宁静。透过黄须菜之间的缝隙,可以望见站在村头的日本兵,像一群群蚂蚁,在转来转去地运动着,日本兵也暂时停歇了,他们不敢盲目出击。梁满仓头一仰,沉重地倒在地上,默不作声。海边的大草滩里,一团团缭绕的雾气消散了,蟋蟀、蝈蝈仍然不知疲倦地鸣唱,潍北西北乡草丛里特有的红蚂蚱,也成群成群地飞扬跋扈,不时爬上人们的脸和手。天开始大热起来,战士们解下背包和刀枪,做短暂的休息。
一切又归于平静,显示出庄稼人盼望已久的和平、吉祥的氛围。
张二叫驴赤了膊,撸一团清草,擦拭着带血的大刀。他的脸又长又窄,嘴唇爆破了皮,黑黝黝的皮肤上结了一层血痂。他嗬吃嗬吃地擦着刀片子,裂开像叫驴一般的大嘴,唱起来:
八月十五夜,
鬼子进了庄,
烧杀抢掠真是凶,
突遭八路伏击枪。
一枪打一个,
两枪死一双,
到处寻找独立团哎,
飞进茫茫芦苇帐。
我们英勇的独立团
鸟枪土炮加大刀,
杀敌救国保家乡。
…………
“妈的,你叫什么叫?”梁满仓恶狠狠地瞪一眼二叫驴,“你没看见那边的鬼子在向这边看啊!”
张二叫驴嘿嘿笑了两声,他感觉困了,双眼瞌上。队伍里偶尔听见压低了的话语和刀枪的撞击声。
烈日当头,饥肠辘辘之时,附近村庄的十几个老乡,挎着两筐子苹果和月饼偷偷找来了。马大头的媳妇也来了,她刚刚过门才几天,家里就遭了日本人的祸害。她的亲爹赶集回来,被鬼子碰上,没问青红皂白,拦腰一刀,砍为两段。她的公公,马大头的亲爹,被抓住后,先灌上一肚子辣椒水,把肚子撑得像个皮球,鬼子就站在上面踩啊踩,把水踩出来,再灌、再踩,最后用铁齿耙子压在身上,穿入他的胸膛里,扒出五脏,乱刀跺烂。第二天,日本兵一走,马大头的媳妇就把大头送进了滨海独立团。
马大头看见是自己的媳妇来了,一个跟头翻过来,抓起一个月饼,大嚼着,两边腮帮子像蛤蟆一样一鼓一缩。他媳妇白了大头一眼,说:“大头你别抢,先让给别的同志吃。”
“别抢、别抢,他妈的,你汉子我饿死了!”刘镢杠推一把马大头,“你这可是老鼠钻进尿壶里——找着挨呲啊,没见你媳妇给你捎来两只白面馍,在胸里藏着吗?快去吃两口吧。”这句笑话把大伙们惹得轻声笑了。大头的媳妇一甩辨子,别过身子,羞怯地骂一句:“死镢杠。”也偷偷笑了。
“挨个拿,先给队长一只!”烧饼擦一下头上的汗水,挤过去,抢过两只苹果,“队长,给,吃个!”
手里捏着一只苹果的梁满仓,生气了:“勒格巴子。”他掷了枪,飞起一脚踢在刘镢杠的屁股蛋上,吼道:“争什么争,没大没小的!还有纪律没有?”
烧饼瞪着牛眼,眉毛吊起来,撇着小歪鼻子,夺过老乡手里的筐子说:“好了,不要抢了,重新分配,重新分配。”
这几位老乡是从西面的吕庄,躲过敌人的封锁越过来的。好端端的一个村子让日本兵给烧光了,他们恨!可恶的日本兵天天都在屠杀乡亲们,男的,抓去挖眼睛、割鼻子、劈肚肠,丢到枯井里;女的,先强奸了再杀死,丢到水坑里。他们的心中留下了恐怖和愤怒。因此,他们冒死给独立团送来吃的,盼望着八路军打胜仗,赶走可恶的日本兵。这是一群多么好的乡亲啊!
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独立团命令:突出重围!
第五小队担任狙击任务。独立团把惟一一挺重机枪分配给他们小队。由梁满仓率五十人牵制住侯庄、马庄的敌人,其余各分队经吕庄、杨庄、罗庄、朱庄,向最西北角芦苇丛深处的鸡窝村汇合。鸡窝村是个百八十人的小庄,处于洼地,三面环水,敌人轻易不敢在那里驻扎。
黄昏时分,突围开始了。
三
太阳像一轮血染的碾盘,在金色的彩霞中滚动,通红通红的火球金光闪闪,迸出两三点炙热的火星。密密匝匝的黄须菜地里起了凉风,一排排不屈服的黄须菜,高高挺立着火红的枝子,窥视着远方敌军阵地,前面日本兵的枪刺在太阳下闪出一道道凶残的蓝光。
太阳落下去了,红色的余晖尚未消散,地平线上硝烟与血腥味夹杂在一起,像笼罩着一层灰雾。一群群的麻雀,在天空中飞着叫成一片,有几只无所畏惧地落在烧饼的枪口边,烧饼掐下一朵野菊花,在鸟儿眼前晃了晃。鸟儿展翅飞上一棵红柳,喳喳叫着,像是为英勇的战士们祝福。
太阳已没入树林后面,它留下几缕温暖的光线,像一条火带贯穿整个潍北西北乡的土地上,半圆的月亮如泣如诉,从翠绿的枝叶交错的黑网里露出金黄的脸。近处还没有开火,只有敌人的重机枪和“八八式”山炮在盲目地开响。炮火像一条条火龙,从敌人那边一闪一闪地打过来,一片硝烟弥漫,腾起的尘土迷住了燃烧的晚霞,升上天空的月亮,也迷住了人的眼晴。一发炮弹气势汹汹地带着呼啸,打中了什么东西,后面传来受伤者的呻吟。
大地上的景色失去了原生态,夜幕把人间应有的善良与正义;邪恶与残暴;血与火,温柔与和平,融合成灰色的一片,随后又把一切吞没了。
一阵狂风大作,大片的黄须菜丛哗哗作响。密集的射击声,像扇子面一样猛扑过来。
“鬼子上来了吗?”
梁满仓伏在一条临时挖的壕沟里,嗅嗅鼻子,他抓抓系在腰间的布包,掂一掂,当当作响——真是好东西。
“好像上来了啊!”烧饼吐了一口唾沫说,“来了,队长,我看见是鬼子的骑兵。”
“准备,扔手榴弹!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们吧……日本狗孙子,王八蛋。”梁满仓的喉咙像撕裂了。
“砰!啪!轰隆轰隆!”枪弹夹杂着炮弹,像千万辆车轱辘向前滚动,越来越近,霎时响彻在四周的田地上。
“哒哒哒,哒哒!”日本兵的重机枪疯狂地扫射着,黄须菜秸子齐刷刷被打断了。在西北乡火红的大草滩里,人的吼叫声、呻吟声,马的嘶鸣,像煮沸的开水一样,在惨白的夜色下翻滚,在大海的怒吼中张扬。
在梁满仓嘶哑的吼叫里,张二叫驴、刘镢杠、张碌碡、马大头……跳将起来,扑向敌人。霎时,人头飞滚,子弹呼啸,咕咚一声,像个醉汉倒在血水中,枪林弹雨中,是一种陶醉似的、疯狂的快乐。
鲜血在泥土里无声地流动,带着远处大海的咸味和血的腥气。火光与如雪的月光,照耀着田野中的死尸,像坟一样堆起来。近千名的鬼子排成散兵线,从侯镇、马庄包围过来了,大地被践踏得咚咚作响。
过来了,过来了。
张碌碡伸出扁脑袋,他还是第一次参加如此激烈的狙击战,他的心跳得像咚咚擂响的皮鼓,手哆哆嗦嗦地抬起鸟枪,瞄向涌过来的鬼子。“啪”——勾动枪机,没有响。
“他娘的。”张碌碡吓得把鸟枪一扔。睁着牛眼,看着十几丈外的日本兵张着吓人的大嘴,端着枪,扑面而来。梁满仓猛然踢他一脚,大声叫着:“安上泡子再打。”
原来,碌碡上好的枪泡子,给汗水弄湿了。他哆嗦着安上泡子,“轰隆”一声,密麻麻的铁砂,像条黑蛇,直射向扑来的敌人。
“哇啊!”一个小鬼子迎声倒地,他的脸瞬间变成了一只马蜂窝。
碌碡兴奋地跳起来了。他挥着鸟枪,大叫:“我打死了一个。”
梁满仓一把按下他的头,说:“打得好,碌碡,就这样干,打完仗赏你两个月饼吃。”
子弹从空中嗖嗖叫着飞过,带着千万朵火花,划破玻璃一样透明的夜空。张碌碡被一发炮弹掀到沟里,他吼一声“妈的逼”,从敌人的尸体里跳起来,扑向一个日本兵。马大头把烫手的大刀,紧紧攥着,抡向敌人的狗头。咔嚓一声,一颗人头又狞笑着飞向远处。鬼子骑兵尖叫着,像风一样卷过来,然后又齐刷刷地被摞倒在草滩里。
“轰隆”一声巨响,一匹大洋马被手榴弹炸成两段,血肉飞向天空。
“二叫驴,张二叫驴完了。”有人大嚷着。他削掉一个鬼子的脑壳之时,被一颗手榴弹炸烂了胸膛,当场阵亡。
“啊!俺的娘哎!”刘镢杠那只曾经砸断一条木头镢杠的胳膊,被敌人的大刀削到一边的水坑里了。刚刚还在梁满仓身边呐喊的战士,像高粱秸子一样倒下去,尖厉的骂声、汗臭味儿、血腥,被炸飞的烂肉难闻的味道,被深秋的夜风狠狠地摔过来。
震耳欲聋的轰炸声,炒豆似的枪声,掩盖了大地上所有美丽的声音。梁满仓狂叫的喉咙已经嘶哑了,他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腰间那团硬邦邦的布包,发出金属一样的清音,像婉转的歌喉,在他耳边歌唱、颤动着,饱含着忧郁的血红的悲伤。
这真是一场恶战。
独立团第五分队的战士们倒下了。梁满仓还活着,田烧饼还活着,他的额角被流弹划破,挂了一点彩。敌人的炮弹还在向四面八方乱哄哄地射击,在潍北西北乡广阔的土地上,都是血和夜色,别的什么也没有了,天上的云与地上的烟混成一团,像升腾起的杀人的弥天大雾。
五更之后,月亮的残光,穿过浓雾照耀在宁静的土地上。独立团第五分队的五十几位战士以不同的姿态,肩并肩,头接头,手拉手地联在一起。难道在这个美丽的世界上,在这片目睹人们厮杀的月光下,在痛哭的草地里,一个个鲜艳的生命就这样轻易走了吗?刘镢杠、张碌碡、马大头……张二叫驴半跪在那里,手里还握着发烫的大刀。死尸堆里突然站起一个受了重伤的日本兵,他无力地抬起头,望一望田烧饼,嘿嘿笑了,这鬼子疯了。烧饼抓起身边的一根木棒,吼道:“操你日本鬼子的祖宗!”一棍子打碎了他的脑袋,白花花的脑浆直溅到烧饼的歪鼻子上。
“完了,完、完蛋了!”梁满仓血红血红地低吼着,他的眼睛是复仇的,喷着火焰,“要撤,必须在天亮前赶到鸡窝村。”他又捏了捏腰间那硬邦邦的物件。
还在几个小时前,像一群鲜活的蚂蚱一样,像一群活泼的鸟儿一样,在大草滩的黄须菜丛里活蹦乱跳的人儿,血淋淋地倒下了。战前,他们都有着多少渺小的美好的理想啊。张二叫驴盼着打完鬼子,好回家去置办两亩薄田,和媳妇儿子过日子;张碌碡也不过盼望着打完了仗,就着鸡腿吃上十个白面馒头,他家实在太穷了。还有马大头,刚刚和媳妇离别,还没有来得及说上一句知心话,就走了。他的腿被打了两个洞,像初升月亮般的大头,被炮弹炸去了一半。此刻,他们紧紧地拥抱着,像一个整体,密不可分地躺在带着露珠的、开满野花的黄须菜丛里,倒在潍北平原丰美火红的土地上。鲜红的月光从天空纷纷扬扬掉下来,温柔地照耀着这片血与火煅造的土地,像给战士们覆盖上一面如火的旗帜。星星逐渐隐没,白茫茫的迷雾从大地母亲的心脏弥漫过来,月光把镀上草叶、战士尸体的露水,映成了一个个半透明的红月亮。血的气味与秋天的甘美掺和在一起,使风中充满了香味。鲜红的月光是可以擦亮一个民族的眼睛的,万古常新的月亮,照彻人间的月亮啊。
1942年,潍北西北乡的一个即将到来的月圆之夜。每一片月光都乘载着一个无比高贵又无比壮烈的灵魂,将流血、死亡也解放成自由的月光与飞翔的太阳——他们把欢乐、爱情和幸福,以凛冽的战斗的方式,许诺给正在燃烧的、苏醒的,像黄须菜一般火红的世界。
所有的景物,在洁白的月光下格外分明、清晰,在潍北西北乡的田野上闪耀着美丽。一切变得活生生的了。苍凉的红月亮把梁满仓和烧饼染成一个泪人、一个血人——对不起你们了,兄弟们。梁满仓和烧饼向倒在这儿的战士们鞠了一躬,他们抬头望一望残月映照的星光,向大部队汇集的方向退却。
四
按原计划,他们从侯镇、马庄的狭长阵地退下后,要经过吕庄、杨庄、朱庄,最后到鸡窝村汇合。当他们经吕庄赶到杨庄时,杨庄已经被日本兵封锁。村里硝烟弥漫,房屋被日军烧光,村头的老槐树上吊着十几具割了头的尸体。在夜风中晃晃悠悠,不时传来几声乡亲们的惨叫和日本兵的咆哮。看来杨庄也进不去了,他们转向朱庄。一路上,处处是血色的烟雾,燃烧不断的房屋,有些地方没有一点人声了,很多的野狗在大火中奔跑,红着眼睛,夹着尾巴,龇着牙,听见动静就扑上来咬。
朱庄也叫日本兵占领了,梁满仓和烧饼走在高大茂盛的高粱地里,望见烈焰腾空,映红天空,全村已经化为一片火海。
“我操,狗日的日本人。”烧饼嘟囔着,吐一口血水。
他们不敢走大路,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在田径上左旋右转。梁满仓忽然感觉全身疼痛,脚底下黏糊糊的,小腿越走越沉,他这才发现一只鞋子不知什么时候走丢了,脚板踩得稀烂。这一片碧绿的土地,一望无边,大约有好几百亩,它们在淡薄的月光下,发出闪闪的金光,密密麻麻地覆盖着黑色的大地,掩盖了他们的影子。
潍北西北乡鲜血染红的黄须菜啊,赫赫有名的芦苇荡,你亲眼目睹了日寇多少暴行,又掩护着八路军与日本兵作战,你们是潍北原野上最壮丽的景色。
梁满仓拖着沉重的双腿,一边拨开宽阔的草叶子,一边拨开宁静的月光。“多么好的夜晚,多么美丽的田野啊!”烧饼吸一口草叶上的露水,说:“要不是他娘的日本人侵略咱,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
穿过这块黄须菜地,再走过一片芦苇荡,就是位于芦苇荡纵深处的鸡窝村。由于这儿的村子稀少,又隔得远,他们已经看不到被敌人点燃的火焰,闻不到战火那血腥的气味了。只有路旁一丛一丛的黄须菜和那些伏在地上的荆棘、野草、苦菜花,在月光下闪烁。一缕缕芦苇丛和泥土混合的气息,扑鼻而来,又温柔又湿润,使他们感觉到一点战后的沉重的快乐。大部队肯定已经在鸡窝村集合,可是我的兄弟们却都战死了,为什么就剩下我们两个了啊,我可怎么向组织交代,梁满仓痛苦地想着。
“前面就是鸡窝村了,队长!”烧饼小声地说。
“不对啊,烧饼,怎么没有一点动静。”
“我们先转两圈,再进去看看。”烧饼警惕地说。
村子里是死一样的沉寂。他们沿着一条小胡同,悄悄摸索进去。
鸡窝村已经被日本兵血洗了,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废墟瓦砾,满目疮痍。不久前,这儿刚刚经过了一场激战,空气中还飘浮着带血味的腥气。大街小巷到处是尸体,哪儿还有大部队的影子。
“咕咚”一声,一个圆幽幽的东西,从旁边的土墙上跳下来,骨碌碌滚到烧饼的脚边,把他吓了一跳。低头看时那是一个扎着大辫子的小媳妇的脑袋,她失血的面容,带着恐慌和仇恨,在微弱的月光下朝着烧饼羞涩地一笑。
梁满仓轻轻地托起她的美丽的头颅,转过土墙,那媳妇的身子就倒在一片腥臭的血泊里,她丰美的乳房被割掉了一只,她的肚子也叫日本兵的枪刺豁开,一个七八月大的透明的婴儿被踩成了肉泥。
“狗日的日本兵!我操你的祖宗啊!”田烧饼浑身的毛发爆炸了,他年轻的心像停止了跳动,扑通跪在那媳妇的身边,把那颗曾经多么高贵、生动、精致的头颅安放上。黑暗中,从一截墙角下传出一息微弱的声音:“八路同志,八路同志。”
“老乡。”满仓伏下身体,月光下是一张惨白的脸。
“我们的人和鬼子打了半夜……鬼子向南撤了,我们的部队向河西去了……你们快去追!”说完,那老乡断了气。窗下有两只公鸡咕咕咕地哀叫几声,又扑棱棱地飞起来。
小小的鸡窝村给敌人杀得只剩下了两只鸡。
梁满仓恶狠狠地捏捏插在腰间的手枪,他已经骂不出话来,眼里满是血光。又去摸索裤腰上的布包,他大吃一惊,腰里的布包不知什么时候没有了。
不行,一定再去找回来!死了也得把包找回来。
五
当梁满仓和烧饼从鸡窝村又返回位于侯镇北边大草滩里的战场时,正是破晓时分。在那块充满鲜血的黄须菜地里,他们终于找到了那个梁满仓视如珍宝的布包。它安静地躺在战友的血肉里,无声无息。梁满仓抖一抖,里面发出清脆的声音。但一小队日本兵发现了他们。炒豆似的枪声像潮水似地倾泄过来。
轰隆一声炮响,梁满仓被掀上天空又重重摔在地上,他的腹部给炮弹割开一道口子,血汩汩流出来。
秋风刷刷刷地吹着。潍北西北乡的秋天真正来了,那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好不厉害。整个原野浸透在一片苍凉的秋色里了。风把百里黄须菜丛吹得起起伏伏,红红火火,恰似整装待发的千军万马,壮烈辉煌。破晓的天空,幽蓝深远,暗灰色的云朵缓缓游动着,在远处的大海上投下团团阴影。
烧饼把梁满仓扶到一块隆起的土埂后面,机警地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远处,敌人的重机枪响了一阵,过后又异常平静了。
梁满仓的脸色变得惨白,往常那双深沉机智的眼睛无力地垂着,一缕缕鲜血像蛇一样蜿蜒爬下来,爬进他嘴唇上那两撇浓黑的胡子里。几绺头发和鲜血凝结成一块。他的额角被子弹打了个小洞,一团花花绿绿的肠子从腹腔露出来,血,染红了身边的青草和泥土。
“你赶快转移,鬼子一会儿就会搜到这儿了。”梁满仓吃力地睁开眼睛,盯着烧饼那张还满是稚气的脸说,“我不行了……你去追上大部队。”他把手伸进腰里,摸索出那个小布包,哆哆嗦嗦地打开它。
“哗拉”一声,十几块被血染红了的银币,跳进梁满仓的手心里,令人惊奇的是那十几块银币竟然像一个个身姿优美的少女,在梁满仓的掌心里翩翩起舞,丁当作响。然后它们飞快地旋转着、旋转着,化作一粒粒血红的黄须菜的种籽,把火一样的红光倾泻到四周的青草上。他用力握住烧饼的手说:“这一点钱,是上级拨给我们小队的经费,是党的钱……只有这么多,党要我保管,我从来没敢乱花一个子儿……你带好啊烧饼。”
梁满仓那双清澈的睛睛变得越来越混浊,但当他盯着烧饼时又变得异常明亮,“烧饼啊,打鬼子需要这点钱,我们兄弟们的生活也需要这点 钱……这是党的。我死了无所谓,钱不能落进敌人手里,你拿好去吧,一定交还给上级,交给党……不要管我了!”他用极细的、残存的一点血红色的声音说,“反正我要死了。”
说完,他摸出腰里的枪,那里面还有最后一颗子弹。
他的头无力地垂下了——是什么味道这样好闻哦,他望见一轮满月,高高地挂在故乡的天空,月光下是母亲为他做的甜甜的月饼;是什么这样香哦!是黄须菜红红的、圆滚滚的叶子被打烂后流出的鲜红的血汁里飘出的清香吧。
远处的枪炮声又响起来了,左边有了枪声,右边有了枪声。烧饼深深看一眼还剩下最后一口气的队长,用力握握他的手,消失在茫茫无边的、被血红的黄须菜掩盖的大草滩中。
咚。一声深闷的声音,像游丝一样,久久回荡在空中。
太阳血红血红地升起来了,照耀着芳香的土地、大草滩和满地的鲜血。秋风激荡,像春潮一样涌动,把百里鲜红的黄须菜吹得唰唰作响,分明是唱着一曲悲壮的歌。
结尾
潍北平原长满了黄须菜的大海滩上,一片火红的壮丽景象。无边无际的黄须菜啊,你是那么平凡,你见证了一场铭记历史的壮烈战斗,你掩护了无数英勇的八路军干部,与鬼子进行拼死搏杀。
1947年深秋,那时这位还很年轻的位将军,面对这一片用烈士的鲜血染红的黄须菜,他听到了一个悲壮的故事,流下了热泪。
五十年后,他把这个铭记在心中的故事,讲给了今天的更年轻的我们。
将军大步向村后走去,他向北仰望着那片已经长满了黄须菜的狭长的大草滩,望着怒潮滚滚的大海,深深地弯下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