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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以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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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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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

一开始,这只是一个家庭饭馆,这种饭馆在乡下很常见,什么叫家庭饭馆呢?就是一家人自己开的小饭馆,通常规模都不大,就是把自己住的房子,改造一下,把中间的两间屋做大厅,本来是有正堂、有侍候张果老爷的香案,还有衣橱大木床四方桌子小木凳子,现在统统请出去,安排到地下室里,在空出的大厅里,安上四张或者五张长方形的桌子,每张桌子搭配六把高脚椅子,来的客人自己选好桌子,靠窗的或者当中间的,围起来一坐,就可以叫酒叫菜了,然后慢慢喝茶等着。两边还各有一间屋,就请相熟的木匠来,把每一间屋用三合板挤开,图个省事,就挂上白底蓝花花的布帘子,当进出的门,就成了四个小间房,留下靠东靠南一间做厨房,其余三间就是小雅间了。这种饭店也叫夫妻店,顾名思义就是夫妻开的店,这家不是夫妻店,基本上可以说是母子店。大儿子做厨师,在小厨房里挥大勺。当娘的后勤前勤就包圆了,负责给来的客人上茶、摆椅子、拿碗筷酒杯,客人喝足酒后,还要给客人拿煎饼馒头,还有的客人嘴刁,要吃面条,肉丝面、清汤面、鸡蛋面,也是当娘的负责去做,做好了送到桌子上。期间,她还要择菜、洗菜、切肉,帮帮手忙脚乱的大儿子。客人吃饱喝足打着饱嗝走了,她还要收拾碗筷酒杯茶杯擦桌子,等着下一波客人来。这么看,当爷的和还有一个小儿子好像是,没有什么事。

小儿子也已不上学了,读到初一时,看着一学期的十几本书,说书太多,念不过来,说累死个他娘的。初二时,不知怎么的,让人家一个小姑娘,怎么说呢,竟然怀孕了,简直是惊天动地,全乡全县都知道老刘家的这个小儿子了。那一次,当娘的给人家跪了一下午,在大太阳底下,跪了整整一下午,人家才答应赔钱了事。那一次后,家里就剩下这一套锅碗瓢盆,还有那个油噜噜的大灶台了。现在的小儿子,每天里吃饱喝足了,就和街上一帮小子,打台球,五毛钱一盘的那种。有时候还赌博。绑起来打,就当挠痒痒。钱都在抽屉里,锁不住,二小子拿钱眼都不眨巴一下,谁也不敢把话说歪歪了。有时候,还和那帮小子出去喝酒,自己家就是饭馆,偏偏跑到桥东的盛隆酒店,这就特别的不讲究,好像是自己家的酒菜不好,照样是谁也不敢吭声。当爷的呢,早上一起床,点上一根云门烟,就蹲囚在门口靠窗的那张小桌子前,先是泡茶,泡上一壶大把抓,塞得满满的,黑红黑红的喝上一两个小时,待到全家吃早饭的时候,自己烫上一壶酒。当爷的喝酒,不用大酒杯,就用那种三杯一两的小酒盅,兹儿兹儿的,酒喝得很慢,好像是不是喝酒,而是在舔酒盅上的那点潮气,烟抽得是很凶,一根,一根,一根,一根,通常是早上点上那一根,就不再用火机或者火柴点第二次了,一根抽完,把叼在嘴角上的那头,用手捏捏,倒出里面的烟丝,空出一厘米长的那么一块,把新拿出的香烟一头捏扁一点,慢慢地塞进去,这样就不用点火了,那样子,好像不是在抽烟,而是在玩把戏,好玩又过了烟瘾。这么说,当爷的好像不是这家的一个人,就像是一个客人。喝酒也不大用菜,有一碟花生米,一碟早就腌制好的辣疙瘩咸菜,还有一块豆腐乳,比较好一点就是大儿子给客人炒菜,剩下的那点锅底,一勺芹菜棒,一勺菜花,或者是土豆丝,肉很少见。当娘的说,别理那个废物,儿子不。当爷的这酒和烟,通常要熬到晚上,客人走尽,那边娘仨吃了晚饭,叮叮当当收拾完碗筷,擦净桌子,把一天的垃圾倒进饭店东边的洪水河里,准备关灯休息的时候,这边当爷的也坐了一天了,要起来,一起就倒在地上了,小儿子扫一眼顾自去睡了,大儿子和当娘的一个抬脚,一个架两个腋窝,拿脚踢开门,一下扔到床上,咕噜一滚的功夫,就睡着了。一天也就过去了。

幸好是大儿子很内秀,手巧,就像年轻时候的娘。就是有点,有点长得太意外,谁都不像,不像酒鬼老子,不像依然很受看的娘,那张脸,怎么说呢?就像是拿两只手掌使劲往中间那么挤了一下,也像是从娘肚子出来的时候,那条道很窄,把脑袋给挤坏了,眼睛、鼻子和嘴都挤挤压压的堆在一起,好像是大伙挤在一条很窄的山路上,两边就是悬崖峭壁。但是,让当娘的能高兴一下的就是,大儿子很聪明,对什么事都很有钻研头,说句很文化的话,叫很耐烦。家里才干了两年饭店,就碰上小儿子那么档子事,大儿子也没有出去学习什么技术,但是做的菜都说好,客人说好,这菜就是真的好了。当娘的也骄傲的不得了。比如那个清炖鱼,大儿子是从来不用添什么牛奶,做出来的汤是清白清白的,不见油花,到嘴里是香嫩无比,客人都说香的牙花子都痒痒。有一回,直接把当娘的看愣了,大儿子把葱花姜花生油直接放到锅里,直接把剁好的鱼块放进去,直接添上半锅水,就开始炖了,结果那锅鱼,给客人吃得喜笑颜开。还有就是,大儿子会炒猪肝,新鲜的生猪肝,切成薄片,给他三炒两炒,端上桌了,赶紧吃,又嫩又脆又没有腥味,但是,吃慢了,那炒好的猪肝就会淌出血来,血红血红的。大儿子已经定了一个媳妇,很偏远的一个村的,长的那个俊,柳条身子,还是丹凤眼,当娘的一直就挂着这事,虽说人家馋得就是自家在镇上,还在乡政府对面开着一个饭馆,但是当娘的知道自己的家底,大嫁大娶,就凭儿子的长相,人家嘴上、手上都不会留情。当娘的,一边择菜,一边就想想家里的琐碎,想想两个儿子的优劣。简直是乱七八糟,怎么是乱七八糟呢?自己的儿子,自己家里的事情,怎么会是乱七八糟呢?那都是必须要往好里办的事啊。

饭店虽小,生意也不坏,除了那个很内秀的大儿子,还有就是这个小店位置很好,小店的对面就是乡政府大院,这就基本保证了一日三餐的客源。早上呢,来的人少一些,乡里上班的干部,或者是值夜班不能回家,或者是加班到了很晚,干脆就在单位住下了,早上起来必定到饭馆来,喝碗面条,鸡蛋面,肉丝面,讲究一点的,还要炒上一盘辣椒肉,卷煎饼。还有那些早起赶集的、送货的,还有过路客,跑长途运输的,都进来填饱肚子。到了中午,是一天中最紧张的时候,通常是大厅里的五张桌子,还有三个小雅间,都坐满客人,吵吵闹闹的,等着菜上桌,这时候娘俩就像皮孩子手中的陀螺,一霎都不能歇。昨晚睡前,早上早起一个小时,洗好的菜,切好的肉,就都不够用了,还要再洗,再切。有些粗鲁的客人就不耐烦,把手里的茶杯在桌子上一顿一顿的,很不耐烦。当娘的呢,小人小马,个子不高,也累得够呛了,还要和客人周旋,这就练出了一把好嘴,那嘴里吐出的话,就像儿子锅里的菜,荤的素的都得有。比方有人说,老板娘真是一把好嘴,当娘的就说,我还有更好的呢,你见识不到,一屋子的男男女女就笑得很响。大儿子不愿意当娘的这么和人家说话,好像是人家在侮辱他娘,也好像是他娘愿意让人家这样那样的侮辱,大铁勺就把锅沿敲得当当当的叫,就黑了脸大声喊:上菜、择菜。把当娘的使唤的提溜提溜转。当娘的就小跑着进来,拿手掐一下儿子手腕上的肉,说一声小声点。大儿子要娶媳妇过日子,小儿子还没有着落,酒鬼再这么喝非得把胃摘出来,啥也没有着落,当娘的心里一直吊吊着,在谁都不是小事,不是闹着玩就办了的。当娘的焦着呢,受点委屈算什么。当爷的照旧一手燃烟,一手端酒盅,兹儿兹儿。二儿子有时候很不看事,对着客人喊:“不吃就滚你娘的。”当娘的就几步窜过来,先是骂一句很难听的,通常是那一句“我x你娘倒好的”,也不知是谁x谁,再哄几句,打发出去。来吃饭的客人,有的是冲着大儿子的手艺,更多的是冲着当娘的那耐看的脸和屁股,谁也不会跟一个嫩楞子生气。

到了晚上也是这样忙。乡大院的干部到了下午,有一部分就要回家了,回县城的家,所以就回县城喝酒去了,但是也不妨碍小酒店的生意。乡大院有十几个单位,土地所,财政所,民政所,水利站,农技站,农机站,种子站、计生办、广播站等等,是每个站所也有十个八个人,还有十字路东边的邮政局、电话局、派出所,还有十字路南边的电业局、农业银行,大院外的单位多是县里直接管的,叫县直单位,因为在这个乡里,又受乡里的管,他们自我解嘲说有两个婆婆,一个外婆婆,一个内婆婆。乡书记听到这个说法,一拍桌子,说放屁,我还想有两个丈母娘呢,嫌这个地方脏的,就拿铁锨把那几间屋子头给我锄出去。乡书记平日说话有点结巴,这几句话是一气呵成。这些单位上的人大部分是本乡的,有的是当兵回来安排在乡里干事的,有的是跑关系到乡里工作的,有的是考上学又分配回来的,还有一部分是村里书记的儿子或女儿,不好好读书,初中毕业或者没毕业的,找找乡领导,到土地所、财政所、计生委、办公室这些好地方干事,大部分是临时工,干时间长了的,和领导要个说法,转成合同工,工资一下子和正式工一样多,花钱就比较大手。尽管中午已经喝了不老少,到了晚上,照例还是要喝上一点。还有那么些个村,要找乡里那么些个站所办事,有的是为村里办事,争取上自来水,争取上级的扶贫款,争取村里的路面硬化,争取一点财政补助的农药化肥,还有的是为了村里老少爷们的事,批地基,计划生育指标,邻里纠纷闹到乡里,五花八门,总要喝酒。还有那些个上班的单身汉,不回家,自己懒得做,就约了四五个,一起到这小饭馆来了。

在大院里,经常听到这样的声音,中午我请你,晚上我请你,到对面的祥乐饭馆吧。通常会谦让几句,都不会拒绝。这个店就是他们喊的那个祥乐饭馆。祥乐,说不上啥意思,又有一种很好很吉祥的意思,还有就是那个“乐”字,总会让人想很多,有点生机勃勃有点让人享受一下的意思,还有点怀春思春的意思,这酒就喝得很尽兴很对路子。

所以那阵子,祥乐饭馆就红火的让人眼红。钱就挣了不老少。所以遇到正在恋爱的那么一对,中午或者晚上,来祥乐饭馆增加感情,当娘的,还有大儿子就有点不意思,晚上还要好些,好像是有什么事情急着要办,很快就吃完饭走了,男的要喝点酒,也是很快,唯恐女的不满意,三口两口的喝完一杯,喝一碗面条吃上一个馒头抹抹嘴,交上钱,手拉手的走了。中午呢,年轻人不瞌睡,又恰好是正新鲜着男女那点事,就泡在饭馆的风扇底下,一句一句的,一浪一浪的,没完没了,时不时的,还你掐我一把,我捏你一下,没个完,一直要熬到下午上班的点。而且还总是要到小雅间里去,这就很是耽误了别的客人,来了七八个,都是有点身份的,或者是请上边来检查的领导,或者是村书记请乡里的所长主任,总不能在外边大厅里吆三喝四吧,偏偏小雅间里正热乎,根本就没有撤离的苗头,只好到另一家去。好在乡里十字路上下左右还有好几家,虽然远一点,总比和外地人、小商贩挤在大厅来劲。就走了。

后来,当娘的就和大儿子商量,通常都是他们两个人商量大事。当娘的提出来,把后院放农具的小屋子拆掉,把存粮食的那一间也拆掉,足有二分地的样子,盖上六间小房子绰绰有余,装修的好一点,做六个小雅间,这样接待的空间就大了,忙不过来就让丹凤眼先过来帮忙,反正也是给你们挣钱。那些农具也就送给亲朋,像我们这样也没时间种地了,也没有必要种地了。

就开始往后院拉石头,运水泥,拉沙子,还有托儿子的舅舅到县城买钢筋,最好是买到平价的,一开始,还没有人管管问问,待到那一天泥瓦匠都来了,带足了家伙:铁锨、头、光板、线绳。问题就来了,土地所不让盖,一开始没有想到这一层,哪会有这种事,公家给自家划好了的宅基地,也有土地证,偏偏就是不让盖,什么原因呢?住房超标。再说又是在大院对面,来来往往的领导都能看到。这就卡住了,为这个娘俩好几天都没大有精神头。娘俩也不知道请土地来喝杯酒,也不知道去土地家里坐坐,说说家里的难处,说说这事怎么办好,就知道一趟一趟的往乡大院里跑。

当娘的老是去大院找土地上,一趟一趟的,这事就让老耿知道了。

老耿是本乡人士,五十出头的样子,再有几年就回家领养老金了,现在在乡大门口,管着开门关门。老耿是行伍出身,一开始是在淮海战役,干什么?抬担架,是小队长,带十六个人,都是一个村的,负责华东野战军下边一个连的伤病员,好像是,一开始老耿并不愿意参加担架队,又不是正儿八经的参军,老子不去,家里还有老娘呢。给一个当官的,一脚踹到屁股蛋子上,妈拉个头的,给老子当队长,还有你选的份儿。那人好像是陕西人,说话有点囊鼻子,这一脚把老耿踹乐了。据说,那个踹他的人是一个连长。淮海战役打下来,老耿就成了正儿八经的解放军了。后来雄纠纠气昂昂的跨过鸭绿江,跟美国鬼子干仗去了。打完仗回来,老耿就成了公家人,老耿付出的代价是瘸了一条腿,一个子弹把他打倒在地,从膝盖骨那儿穿过去,穿过去的子弹在他身边的石头上还蹦了一个火星。他妈的,美国的枪就是狠。老耿老是这么说,指着自己的一崴一崴的右腿。老耿还丢了右耳朵,大冬天的躺战壕里睡着了,偏偏又是侧躺的,醒来觉得耳朵麻嘟噜的,拿手一摸,耳朵掉下来了。说这个的时候,老耿是满脸带笑,好像那是美国鬼子的耳朵,而不是他老耿的。这样看来,老耿的右边好像是有点欠缺了,老耿说自己的故事时,竖起来的右手掌就显得有点夸张,好像缺少配角,有点别扭。老耿到了乡里先是干武装部,那时候叫人武部,就是冬闲时节,训练民兵,老耿训得狠,不听话的二拐子,就拿脚踹,左脚,劲很大,一脚就踹地下。因为太狠,都提意见,老耿就到民政所,那时叫民政办,不到一年,老耿提出来,走,坚决走,回家种地也不在这鳖地方呆。当官的一问,才知道民政办接待的大多是残疾人,缺胳膊少腿的,少一眼的。老耿说这不是给我添堵吗?老耿是功臣当然不能回家种地,就到了土地所,那时候叫土地办,这时候已经是快九十年代了,那时候,国家开始重视土地了,土地是用来种粮食的,没有粮食,有一天美国鬼子打过来咋办,所以说宅基地也就不那么容易批了。老耿就开始掉进一个谁都眼馋的糖罐罐里了。喝酒多了,村里的酒也喝,个人的酒也喝,家里的烟酒也多了,老耿就有点拿不住自己了。

事情就出来了。那天老耿在一户人家喝酒,喝多了,就喝茶醒醒酒,农村的大把抓最醒酒,那家男人呢,还要到地里去看看地瓜苗,刚栽上的地瓜苗,嫩生生的,最招瞎闯子喜欢。就急火火的去地里了,那意思是去看一眼,再回来陪老耿醒酒。那家小媳妇偏偏就穿了一件少见的红裤子,那个年代那个颜色就是有点少见,很像一团火,而且好像是还有一点香味,老耿的手没有残废,很是手巧,就把那一团火给秃噜下来了,就把那一团火包着的两条白腿给扛起来了。很有点地动山摇的样子,老耿觉得那简直就是在战场上打枪,一边搂扳机,一边粗鲁的骂那些美国鬼子,老耿就觉得那两间小草屋子快倒塌了。

那家男人直接就找了乡里的书记了。那家男人对党委书记说,公家人就是能,公家人就是会,我还从来没有见过用这架势搞女人的。

老耿就只能在乡镇府门口开门关门了。老婆也不稀罕他的烟酒了,也不稀罕他回家不回家了。老耿就住在乡大门右边的一间屋里,十天半月的回家一趟,回来也是黑着脸。有时候,特别是下午,老耿回到祥乐饭馆来喝杯酒,一个人要上一个豆芽,一个豆腐,一壶酒,慢悠悠的,吃上,喝上。有时候,老耿就和当爷的坐一块,当爷的话不多,俩人就不说话,喝酒的时候就说一声来,端起杯子兹一下。很响的叹一口气。看着那个当娘的,忙忙活活的,进进出出。很多时候,一直坐到娘俩忙活完。

当娘的,一趟一趟进出乡大门口,老是在大门口遇到老耿,也好像是老耿在等他一样。比方说,正是天最热的时候,耳朵晒得嗡嗡响,身上的臭味都给晒出来了。当娘的趁饭馆里清闲,就又去了一趟土地所,人家都去午休了,她当然不能一个一个房间去敲门,就又晒着太阳出来了。老耿也恰好在门口站着,而且不是在屋檐下的阴凉里,就在大门一边黄亮亮的太阳地里。就像是一个年轻人,男的,在等另一个年轻人,女的。而且总是老耿先开口,说又来了一趟。当娘的就苦起脸来,让老耿说道说道,老耿当然有的说,但是又不直接说,好像是很害羞。当娘的那还算是俊俏的脸就有些舒展,仿佛是耳聋的不是老耿,而是自己,就张着嘴巴抻着耳朵等老耿说话,偏偏老耿就慢慢扭转身子,先是瘸了一下,再一瘸一瘸的挪进屋檐下的阴凉里去了。

当娘的这才回过神来,先是愣了片刻,才往前走,走了几步,拿两只手掌拍了一下,又跳了一下,就像做姑娘时,猛地想起来一个鞋垫的花样或者针法。回到饭馆里,当娘的一连声的说,我怎么就忘了老耿干过土地呢我怎么就忘了老耿干过土地呢,他准有办法,他准能给咱们使上劲。晚上,当娘的就拿一个小筐,就是荆条编的那种,装上两瓶酒,洋河大曲,想了想,又把一个猪肘子包了,一块塞进筐里。

祥乐饭馆离乡大门口就那么几步远近,跨过马路,再走二十几米的样子,当娘的走得急,就是怕碰见人,乡里的那些当干部的、干事的,都常在饭馆里吃喝,天黑阵子也能认出来,不怕别的,毕竟是一个女人家,自己送上门来,没事也是有事。其实就是有事,没事自己找这个埋汰呢。想着,手就碰上了老耿的门。隐约是里面有人说话,好像是还有一个人,吭吭咳咳的,当娘的一听就知道是东边开小卖部的老刘,感情是来熬夜说话了。当娘的这手,就停在了门上。从门缝里走出来烟味,还有,还有臭味,孤身男人常年不洗脚不洗澡的那种臭味,在夜风的干扰下,更显浓重。这个情况下,肯定是不能进去。当娘的悄声悄脚的又回来了。把手上的东西一一摆回去。不做声的洗手洗脚,啥也不说地睡觉。但不是就睡着了,躺下了还在合计,什么时候再去,去的时候说什么话,有时候甚至想,是不是该?做什么呢?反正是要把那件事做成,必须要做成。

那是一个周六。怎么说呢,关于周六,真是故事很多。到了周六的时候,大家都很兴奋,住在县城里的就都回去了。偶尔一个两个晚走的,也是因为工作,既然是因为工作就要喝上一点酒,喝了酒回家就更有意思了,似乎是就更有回家的理由了。住在本乡本土的,那就更有理由喝点酒了,到了周六吗,喝点酒是必须的。等大伙都喝足酒回家乐呵去了,已经有些晚了。当娘的就把先前准备的东西又拿出来了。那意思是又要去找老耿了。大儿子、二儿子都知道,但又必须装作不知道,因为总得有一个人出出面把事情办了才好。

当娘的到老耿的小屋里时,是老耿一个人在。好像是在等什么事,或者什么人,亮着灯,偏偏又不那么亮。那股子臭味依然不减。当娘的把酒肉一摆,老耿就拿出了两个小酒盅,似乎是已经准备好了,似乎是已经知道当娘的要来找他。好像是要喝了酒后再说,好像是不喝酒就没什么可说的,也不能说。直到后来,好像是两个人都累了,老耿说:“你自己的地盘盖起来他还能给你拆了,扒了?”也不是说,更像是问,这一问,似乎是当娘的就醍醐灌顶了,似乎是很多事一下子找到了解决的理由。后来还说什么了?谁知道呢,反正是,当娘的回来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是啥时候,似乎是已经明天了。大儿子每天都是很早就醒来,他醒来准备刷碗刷碟子的时候,才看到当娘的已经在收拾了。碗碟都在该在的地方闪着光亮。那时候大约是天已经大亮了。

也不过五六日,后边院子里的六间小屋就收拾好了。里里外外透着一股子让人兴奋的新鲜气。加了桌凳,加了碗筷,有的房间还特意加了电风扇,真是不得了。反正是连续有人到后边小房间来喝酒了。

来喝酒的真是多。

似乎是有一天,乡大院的两个人来喝酒,一个是上级,一个是下级,一开始是我敬你,你敬我,好像是某项工作很顺利,互相祝贺似的。后来好像是,说着说着,两个人就骂起来了,他骂了他的娘,他操了他的娘,他又骂了他的娘,他又操了他的娘。其中一个顺手就把凳子抡起来了,就那么抡了一下,就把领导腮上的肉带下来一块,差点顺便把耳朵给带下来。这问题就大了,把领导的脸弄得血呼啦的,还是喝了酒以后。于是乎,就开大会,要书面检讨,还给记过一次。因为是喝酒弄的,这问题就大了。

大会上,乡里管干部的书记就拍了桌子,骂了好多人的娘,谁再喝酒,就开除,直接回家种地去。乡领导的话基本上就是法律条文。大家伙就要特别的注意。

不让喝就不在这儿喝,到别的店里喝去,中午喝了他书记能见到,晚上喝了,回家和娘们睡一觉,他知道个球?咱们又不是老耿,扛了人家媳妇娘的白腿,犯了多大的错误,不就是换个地方喝酒吗?就好像是约好了的,就一起走了,干干净净的,都到别的酒馆去喝酒了,还是和以前一样,中午喝了下午喝,不管是谁的酒,一点都不减少,但就是不在祥乐酒馆喝了,好像是在这儿喝酒非得要出事似的,就都不来了。上边一个大厅,三个雅间,后边院子里六个雅间,一下子就空下来了。这样,桥东的盛隆酒店就热闹起来了。

老耿是没人请去别的饭馆的。谁也不请老耿去喝杯酒。老耿就和以前一样,转悠一下,还是到了祥乐酒馆的门前,也不进去,拐一下,拐一下,好像是要喝酒,又好像是只是看看。当娘的看到了,就招呼一下:“老耿啊,来坐坐喝点酒啊。”不等老耿开口。大儿子举着大铁勺子出来了:“滚,进来我就劈了你。”这话说得好像有点狠,有点不给乡干部面子。

这时候丹凤眼已经来了,和大儿子住一起了,好像已经是当家人了,丹凤眼拍一下大儿子的手:“你干啥呢你?”

“你别管。”大儿子吼一声。就像是门外那个人,也就是老耿,就像是老耿抢了他万贯家财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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