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灯
宋学利,淄博人士,沂河岸边长大。外地人都管淄博人叫“淄博鬼子”,这个称呼的意思里,至少有鬼点子多这一点。宋学利就属于鬼点子多的人。而且是从小就鬼点子多。
宋学利上面有三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人多地少,地少人就穷,吃不饱饭的家庭也比比皆是。宋学利家里就经常断顿(吃了上顿,没了下顿),往上看,宋学利抢不过姐姐,往下看,有弟弟妹妹,照顾不到自己。宋学利就只有自己想办法,把自己的肚子喂饱。用他自己的话说,每天只考虑一件事,怎么弄到吃的?生的,熟的,活的,死的,都往嘴里摁。
宋学利上到小学三年级,就坚决回家了。至今,宋学利对自己幼年失学还耿耿于怀,不去学校半年了,爹娘还不知道。用他自己的话说,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响,根本就坐不住,怎么学字?不去读书,时间多了,就有的是机会把自己的肚子填满,田野里的瓜果梨枣,山上的蚂蚱蝎子蛇兔子老鼠,河里的鱼鳖虾蟹,统统往肚子里塞。别人说不能吃的,他也给自己找一个能吃的理由,想尽办法把它吃进肚子里。
“老鼠肉酸唧唧的,不好吃。”宋学利说的时候,还龇牙咧嘴的,好像那年的老鼠肉还没有咽下去。
每年过年之前的那一两个月,还有过了年清明节前后,是最挨饿得时候。因为人口多,家里的粮食得算计着吃。加之隆冬时节,白茫茫或者黑乎乎大地那么干净,肚子里就越发空得慌。这时候,就显出宋学利鬼点子多了。年前那一段时间,宋学利基本不在家。一大早,吃上一碗黑乎乎的地瓜干子饭,挎着提篮,扛着䦆头,专去田间地头,干嘛?地里可没有丁点粮食,比和尚头还干净,哪里有?老鼠窝里。宋学利聪明不?找到一个老鼠洞,只管往下挖,时间不长,就有老鼠吱吱叫着,从不远处的另一个洞里窜出来。高粱、地瓜干、地瓜、玉米、豆子、豆角,是一个小粮囤。宋学利一点也不客气,扒拉扒拉,全装篮子里。家里人没有一个嫌脏的,几个姐姐也悄悄地跑野地里挖老鼠洞。一家人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被别人知道,能不知道嘛?村里人也开始去野地里挖老鼠洞。
宋学利带头挖老鼠洞那一年,沂河两岸的老鼠几乎绝了种。
有时候,能挖到冬眠的蛇,一家人都不敢吃,嗷嗷叫着跑开。只有宋学利两手逮着蛇头,一撕到底,退了蛇皮,整条整条的摁倒锅里煮,快到熟的时候,撒上一把盐粒,白花花的大半锅,冒着香气。宋学利一个人把头埋进锅里,一个劲的吃。直到最后,只剩下几条蛇骨,在锅里刷啦刷啦响。日子慢慢地往前挨。崴过年去,宋学利又瞄准了清明节。
每年的清明节,是必须要去给祖上上坟的。清明节这一天,一个家族的后辈,总要在家族的祖坟那儿集合,一块给先人们上酒上菜压坟头纸添新土,如果有谁家的后辈不到,总会被别人指责一年。没有儿子的家庭,闺女也要从婆家赶来,代使男孩的义务,上香磕头压纸添土。最重要的一点,是要给先人们上灯。
黎明即起,去地窖里取胡萝卜、青萝卜,洗净,男主人用一把小刀,又割又雕,做出一个个精致的胡萝卜灯、青萝卜灯,中间插一根缠满棉花的灯芯,倒满豆油,备用。讲究的人家,还要割花边,从有花边的灯沿往下,还要割出类似女人腰的弧度,极漂亮。不管家里有多困难,女主人总要想办法弄一点白面,做面灯,和做馒头一样和好面,用手制成有腰有底座有花边的面灯,上锅蒸熟。等晚上上灯的时候,顺灯芯倒油。油燃尽后的面灯,是美味。尤其是在几乎见不到白面的年代。
家里每个门口上灯,可以用胡萝卜灯、青萝卜灯。到天黑下来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派出一个成年人去祖坟上上灯,就必须是面灯。沂河西岸有一片坟地,是村里大户人家的祖坟。宋学利瞄准了这片坟地里的灯。黑天半夜,宋学利不敢去。第二天早起,还黑着天,宋学利就提了一个破竹篮,深一脚,浅一脚,往坟地那儿跑。
到坟地那儿,天还没露亮,对面三米看不清人脸。宋学利连摸了几个坟前的供桌,都是空的。他就感到纳闷,老规矩定好的,给先人上的灯,是不准往回拿的。怎么会没有呢?宋学利脑子快,他立刻就知道,早有人来了,或许还没有走呢?他悄悄蹲下来,等着看个究竟。
天渐渐变成灰白,他才看清,在坟地深处,有一个一袭白衣的人,正在挨个坟前寻找。那是一个不久前死了丈夫的女人,身前大大小小三个孩子。宋学利叹了口气,悄悄地离开了。
“再怎么着,我也不能欺负女人,和寡妇抢吃的。”他和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手里把玩着一个灯,青铜的,有很好看的花边,花边以下有女人腰身一样的曲线,灯碗中央是一根灯芯,也是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