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展红的肺》

王展红的肺

宋以柱

要说节气呢，是已经快到雨水了。按说，这是个好节气，农民都盼着雨水前后，给一场好雨，最好是“唰唰唰”不停地下它一天，接着再下一天也行，只要把地给浇得透透的，到了刨地的那一天，一镢头下去，就像刨在棉花堆里是最好。

因为年前立春，人们就更加盼着下雨，那意思，好像是在说老天爷，你既然都立春了，干嘛不下雨呢？也有人在骂，干嘛要在年前立春呢？骂的人都是年轻人，男的在骂，女的也在骂。因为年轻的男女，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父母也同意了，准备今年订婚或结婚的，突然被拦住了，而且是，不容商量，原因就是因为年前立春了。这个就不行，年前立春了，今年就不能订婚，去年已经订婚了的，也不能结婚。就是这么定的，找谁来说也白搭，找婆婆找娘找媒人都白搭，找也是找来一顿好骂。

年轻人在骂，年轻人的爹娘可高兴了，那就是要下雨了，只有这才会让他们高兴一下，今年却不是雨，是雪。一个冬天都干巴巴的，不见一点雪花，时间到了雨水，再有一天，就要过元宵节了，却下了好大一场雪。

这个时候，人们在干嘛？大棚里的樱桃正在开花，雪白雪白的，粉红粉红的，一棚蜜蜂在嗡嗡嘤嘤的浪，在每一朵花上浪，没有蜜蜂的大棚，就是人在浪，左手拿一个小布袋，是自己缝制的，一块灰布子，或者是一块白布子，女人左折右折，低头缝成一个小口袋，里面盛的是花粉，左手提着布袋子，右手呢，是拿着一支毛笔，你猛地一看，还以为是一个先生，其实是一个果农在点粉，也就是给花授粉，你说这人流氓不流氓？是一朵花一朵花的授粉，是拿着毛笔在袋子里，一蘸，要多么轻，就得多么轻，那么轻轻地一蘸，在红的白的花朵的花心里，一点，一点，就授上粉了。还有的大棚是蔬菜大棚，比如王展红的大棚，全部栽了西红柿，偏偏今年的西红柿不好卖。她也不是不想建樱桃大棚，建一个樱桃大棚多少钱？十几万啊，可是真能挣钱，刚上市的樱桃一百多元一斤。现在她在摘西红柿，一边摘一边骂自己的儿子。一开始，她并没有骂。她是在劝自己压着火，自己和自己说不生气不生气，是使劲压着，就像是抱着一块石头，压着自己的肚子，不让肚子里那股子气窜上来。并且，她还讨好儿子说：“再怎么着，也得去买点元宵，过元宵节嘛，怎么也得吃一碗元宵。”这是在哄杜家豪来大棚干活，为了这一棚西红柿，能赶快摘完，能顺利卖出去。杜家豪当然不会骂这鬼节气，没有一个女孩子愿意和他订婚，就更本提结婚的事，这是王展红的心事，但没有谁知道，王展红还有比这更大的心事。

杜家豪是王展红的儿子，你听听这名字，就能猜出来，王展红要不就是一群闺女，只有这一个儿子，要不就是只有这一个儿子，是蝈蝈腚上独毛一根。事实是，王展红只有这一个儿子。王展红逼着自己不生气，他儿子杜家豪的气却压不住，正一股一股地往上走，像蚯蚓一样，正一丘一丘地拱上来。早上六点多的时候，这股气还是兴奋的，是斗志昂扬，是要一鼓作气干一件大事，那是因为女朋友棉花糖。现在是七点一刻，杜家豪心里的这股气，变了味了，因为王展红的到来。隔着窗玻璃，他看了好几次自己的娘，他看着娘和西红柿树差不多粗细的身子，就使劲压着自己愤怒的气。娘可真像一棵西红柿，从头到脚都细，胳膊像西红柿的枝桠，弯弯曲曲，像一碰就得断。脸像西红柿的叶子，皱皱巴巴的。

六点多的时候，棉花糖来了视频，是下了雪后的院子，是她家的院子，是告诉杜家豪，下雪了，叫他赶紧起来去爬山去，“在山上，能找到一只野兔也说不定。”棉花糖把视频切换成自己，脸在手机里露出来。杜家豪一听到野兔，就想起棉花糖的身子了，就把自己用被子裹了裹，把腿那边的被子，使劲往裆里塞了一把。棉花糖还没起床，是坐在被窝里给外面的雪录像。杜家豪就要求在视频里看点别的，棉花糖已经答应了。

棉花糖的身子在手机屏幕上刚一露白。王展红就在外面喊了：“家豪，家豪，赶紧起来，赶紧起来，去大棚摘西红柿，你哥杜建着急出车，我自己摘不完。”

“咱家是弄不起樱桃棚，有樱桃棚的话，你就更本睡懒觉了。你还得去授粉。要是有樱桃棚就好了，两年，最多三年就能还完账。”王展红这么说，是在提醒杜家豪，这是在替你还账，还你网上欠下的帐。

杜家豪气得把手机扔了一下，手机在被子上跳了跳，面朝下安稳地躺下了。没敢使劲扔。这手机是才换的，缠磨了大半个月，才跟娘要来钱。这时候，杜家豪两腿间的那股气消了，另一股怨气从心里升起来了。他起身往外看了看，娘已经走了。院子里有四行脚印，交错着，有重叠的，有分叉的，歪歪扭扭，歪进院子里来，又歪歪扭扭出去。娘住在大棚里，和西红柿们住在一起，是在大棚的一边，盖了一间小屋子，比村前饭店那两只狼狗的窝大不了多少。娘从大棚走到这里，得半个小时。杜家豪看着雪地上深黑的脚印，开始穿衣服。一掀被子，身子一哆嗦，空气砸身上，像泼下了一层冰水。

这个家是杜家豪的，十年前就盖起来了。一座漂亮的二层小楼，宽敞的院子，是给杜家豪娶媳妇的。就是这座小楼，把杜家豪的媳妇耽误了，用杜家豪质问王展红的话说：“现在的女孩子谁还在村里住？还有谁？”杜家豪已经谈了五个女朋友了，到现在还在谈。每一个女孩子，杜家豪都喊棉花糖。王展红就骂他，你什么时候真的粘住一个棉花糖！现在这个棉花糖，是第六个棉花糖了。每一个棉花糖都答应让杜家豪看身子，但就是不让动。杜家豪的房子这么好，是二层小楼，不像左右邻居家的小黑屋，但是一点用也没有，是一点劲也使不上。每一个棉花糖都一样，一边给杜家豪看半遮半露的身子，一边责问他：“现在谁还在农村结婚？谁还在猪圈里拉尿？谁不是一天得洗一次澡？谁不是睡在有暖气铺着木地板的卧室里？”把杜家豪说得一点脾气也没有。王展红说，放屁，就这房子，还欠着三万元呢。反正是，杜家豪的棉花糖们都要求去城里买楼。王展红一口把一个西红柿咬去大半，说去他娘的。

杜家豪已经三十二岁了。村里好几个三十多的男孩子，都因为城里没买楼，找不上媳妇。王展红像憋着双黄蛋的母鸡，上墙下房的，找不到窝，干着急。

杜家豪一说去城里买楼，王展红就跟他要钱，要十万元钱。

“十万块钱哪去了？那是十万块。是你爹卖腿的钱，你给我拿回来。”王展红很少咬牙切齿，现在却想咬死这个儿子，这个三十多岁的儿子，这个从小到大一直都很挺拔很帅气的儿子。

因为天并不那么冷，地上那么厚的雪就开始化。王展红去杜家豪的家的时候，还没有几辆车过，那雪还平铺在地上。王展红的鞋子踩在雪地里，一下子陷进去，又一下子陷进去。王展红每一次往外拔脚，都有点吃力，鞋子似乎要强留在雪底下，不想出来。不过才走了十几分钟，王展红就喘不动了，像有只手攥着她的肺叶子，不让她喘气。去年夏天去了医院，查出来她的肺上有泡，不是一个，是七八个，左肺上有，右肺上也有。医生说你的肺上有几个泡。她听不懂，泡？肺上怎么会有泡呢？是不是像葡萄？像紫葡萄还是青葡萄？她觉得心慌气短，就扭头去看杜玉春。杜玉春的脖子左右扭了扭，像是落枕了，他的意思是他也不懂什么叫肺上有几个泡。医生说不大要紧，不是什么大事，以后注意点。杜玉春问了句：“怎么治疗呢？”医生说也没好办法，注意一点就是。什么叫注意点就是？王展红气不打一处来。她扭头看着杜玉春，像看一头蠢猪。她怪医生说得不明白，能治就是能治，不能治就是不能治，说没好办法那不就是判了死刑，又说没什么大事注意一点，这叫什么诊断？把人的心吊在半空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以后还怎么过日子？还得整天记挂着这点事。

那天，从医院里出来，她赌气不坐杜玉春的电动车，两手抱在胸前往前走，也就走出一里来地，刚到义乌商品城那里，她就走不动了，像一个被使唤了十几年又被扫地出门的丫头，冤戚戚的，再一次想起医生的话来，什么叫没大事，什么叫没好办法。王展红的娘就是死于肺癌，医生也是这么对她娘说的：“没有好办法。”娘在床上咳嗽了半年，死了。咽气得时候像一只干瘪了的灰蝴蝶，平展展地铺在床上。什么叫没有好办法！肺癌是有遗传的，她悄悄用手机查过，肺泡一旦破裂，就会形成气胸，那么，以后还会继续发展，就是......是啊，这真叫没好办法，医生和杜玉春不肯明说罢了。最后，她这么给自己下了结论。

王展红乱糟糟地想着这些事，捂着自己的胸。每一脚都深深地陷下去，有几次，她只好停下来。脚埋在雪里。她像一只瘸腿狗。左边是一片楼房，是给乡镇的教师盖的，那么便宜，只要两三千元一平米，就像白拾白捡一样。一片楼都站在雪里。那楼里是暖和的，说不定还有人在洗澡，王展红知道，那卫生间里有定时定温度的热水器，有暖灯还有暖气片，和过夏天一样。就是一千元一平米，也没有我的一分一厘。王展红的右边是一片树林，白杨树。那么高，那么粗，棵棵直立，光溜溜的，像是一群在洗风雪澡的男人。树下地面上，是一片坟地，是杜家坟。大小方圆不一，竖碑刻字的，坟前冷清光秃的，此刻都裸在雪里。王展红拔出一只脚，她使劲抽了一下鼻子。春天里下这么大的雪，是好雪，是好雨水。她却想骂人，骂鳖羔子杜家豪，骂蠢猪杜玉春。

十几年了，杜玉春一直跟着盖楼的杜名树干建筑。杜玉春没啥本事，也瘦不拉几的，像癞皮狗，不声不响的，就知道闷头干活，也干不了啥重活，也就是杜名树可怜他这个家，给他一个轻快活，领着一份钱。去年春上，比现在晚半个月，杜玉春跟着杜名树去了西安，开始说是修飞机场，后来又说飞机场的活给人抢去了，改成盖楼了。到了六月份，夏至刚过，杜玉春就回来了，把一条腿丢在西安的医院里。

杜玉春到家的那天，看着杜玉春的一条空裤管吊死鬼一样荡来荡去，王展红差点把自己哭死。又有什么用呢？屁用也没有。她哭完了，哭得肺里快干了，想起来还没吃饭，才发现锅里还是昨天的米饭，一窝苍蝇围着嗡嗡嗡转悠。杜玉春看着她，她看着杜玉春，直到夕阳满天，直到暮色四合，直到杜玉春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儿子呢？”儿子杜家豪整天不着家，说是正在谈恋爱，现在谈恋爱倒成了正经事了。还成宿成天的不回家。那一阵子，和杜家豪在一起的棉花糖，是一个车模，在义乌商品城那儿卖车。人家看车的时候，她露着胳膊腿子坐在车头车腚上。王展红觉得那女孩子就是骗子，骗手机，骗包包，骗杜家豪买了车，通红通红的，小乌龟壳子车。整日开了车，疯窜，把大街上拉起一阵尘土。到了年底，车不见了，棉花糖也不见了。王展红想问问，车去哪里了？王展红不想问棉花糖去了哪里，这不是第一个棉花糖，前面已经有好几个了，个个都用杜家豪的钱包。王展红一想开口问，杜家豪就把头扭到一边，有时候就把脸埋进饭碗里，看都不看她。

那十万块呢？王展红想不到，杜家豪敢拿这个钱，这是什么钱？这十万块存在一个折子上，王展红藏在大棚北边小屋的墙缝里，装在一个四方铁皮香烟盒子里，连同她的身份证社保卡麻城医院门诊卡。除了这些，还有一张照片，王展红万分珍惜这张照片，照片上有三个女孩子，扎着大辫子，都是一根辫子在前，一根辫子在后。三个女孩子都穿着花袄，笑嘻嘻的，腮上都抹了红，胸都挺得高高的，那份美气，那份骄傲。王展红读完小学，又读了一年初中，爱读古书，知道很多词句，她在照片上写了几个字“骄傲的青春”。这是十九岁那年春节前，三个姐妹第一次去镇上合的影，因为其中一个姐妹，要在二月份嫁人，她们一合计，跑到镇上去照了合影，还去了趟镇粮所，每人给自己的娘买回来三两油条。在家做闺女的时光里，那真是天天都快乐着。照相的三个姐妹中，有一个年龄最小的叫菊，已经过世了，是肝癌。另一个叫翠，经常和王展红微信视频，前几天说是子宫里不好，准备做大手术。这都是怎么了？王展红一想到这些，心里就充满了悲哀。一想到这个“癌”字，她的心里像给喷了辣椒水。

杜玉春回来一个月以后，杜名树的儿子杜建给杜玉春送来轮椅，说是他爸嘱咐的。王展红跟他说了存折的事。杜建说，婶子你也太大意了，身份证和存折放在一起，取钱就方便了，一定是杜家豪把存折拿走了。

王展红一个劲地追问，你咋知道的？他拿钱干嘛？拿钱干嘛？楼都给他盖起来了，还欠着你爹三万元呢。杜建说你没见那辆小红车啊，那辆车可不止十万元，至少得两个十万元呢。听完这句话，王展红连着喘了几口气，一口气也没喘上来，就坐在了西红柿树下，后面杜建说的啥，她一点也不知道。就是那时候起，她天天觉得胸闷，去医院做了片子，才知道她的肺上有水泡，有好几个水泡。

谁会想到，杜家豪还在网上贷款了呢？贷了二十万元，买了一辆小红车，到期没钱还，车给了人家，杜玉春拿回来十万元的腿钱，给了人家，还不够，还差多少，不知道，没个数，也没个底，网上那些人说多少就是多少。

王展红扯袖角擦眼睛。有一辆面包车迎面过来。王展红拔出脚来，往边上站住。轮胎咯吱咯吱碾过去。一串汽车喇叭响，震下树枝上的雪，砸在王展红头上，“砰”的一声。半是雪，半是水，很重，让她头里晕了一下。走过桥去，这桥边上竖着一个牌子，“危桥，车辆慢行”，村里说要修，要修，说了好几年了没动工，也没耽误车和人过桥。

过了桥就能看见杜家豪的小楼了，现在这小楼竟然成了累赘。盖楼的钱还没还完，这楼没用了，有楼却找不来媳妇，有啥用？一堆费砖。找了那么好几个棉花糖，谁也不愿意来这个院子吃喝拉撒，这都是怎么了？这儿成了杜家豪的旅馆了，玩累了回来睡一觉。大门也没关，那就是回来的很晚。王展红在院子里喊了三声，杜家豪的乳名叫宝儿，这个乳名轻轻地叫还行，要是使劲喊，那就喊不出来，这是一个只适合小婴儿用的名字，等婴儿能喊能叫能找女孩子的时候，这个名字就没法叫了。王展红就直接喊杜家豪，杜家豪，杜家豪。

直到杜家豪拉着长音回了一声，王展红才转身往回走。

她踩着去时的脚印往回走。她不敢耽误，今天约莫能摘五百斤西红柿，最多十点，杜建就要到地头上来拉。昨晚上十一点了，杜建才来电话，说要今早来拉柿子。两天前，王展红把杜建堵在了他家里，和他商议摘西红柿的事。杜建不想拉，今年柿子的价格不好，出力不讨好，只能赚回一点油钱。王展红说你总不能叫你婶子的柿子都烂在地里吧？杜建抓挠着乱糟糟的头发不说话。杜建的老婆叫张军，一个男人名字，面相不出众，五官一凑，却很妩媚。张军正好站在一边，拿手掐了一下杜建的腰。杜建一咧嘴，说婶子，我提前给你电话吧。王展红这才像西红柿秧子一样飘回来，在大棚里等杜建的电话。说起这个杜建，也真是怪得很，他爹杜名树，那是安乐镇上有头脸的人物，即使在麻城的大街小巷，认识的大人物也不比镇上少。杜名树长年在外盖楼，修飞机场，村里多少人都跟着他领钱吃饭呢。杜名树为人也大方，谁家里有难了，想借钱了，给，借条也不用写。谁家要跟着出去干点活，看那人的身子，是啥也干不了，还是叫去了，烧水做饭，看大门，看材料堆。杜名树常说，只要勤快点干正事，不吃喝嫖赌，总有碗饭吃。杜名树就杜建这么一个儿子，按说，上阵父子兵，只要杜建愿意去，不用干累活，不用操大心，在公司里干副经理，坐办公室，拿手机传传话，一年几十万元，那也是手攥把掐的。

杜建不愿意跟爹干。“我干嘛要在他手底下干，听他吆五喝六的。”杜建买了一辆131货车，非得要自己干，贩卖反季节青菜时令水果。村子周遭几十个大棚，不缺反季蔬菜，樱桃，草莓。杜建这孩子，真是与众不同，他不愿意盖高楼大厦，也不去修飞机场，就愿意在沟壑田间地头，和菜农果农打交道，这边是婶的樱桃大棚，那边是叔的草莓大棚，帮这个卖樱桃，帮那个卖草莓。茄子，黄瓜，西红柿，茭瓜，一车一车往外拉，账目分明，自己也绝不折本去干，年纪轻轻的，很得周边的菜农信任。每天泥一身水一身，还乐呵呵的。
    这是什么事？老子有能，偏偏儿子又争气，爷俩比着干，活得多带劲。自己呢？这么一想，王展红又想起杜玉春来了。年前腊月二十二，小年集，王展红还在西红柿大棚里忙着摸杈（西红柿树上斜生的小芽，要一枝一枝掐去，以免浪费养分），低头弯腰，一垅一垅的赶过去，当她感觉到饿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一点多。刚看完时间，王展红手里的手机响起来。怕漏接了电话，王展红总是把声音开到最大。手机一响，王展红一哆嗦，手机像鱼一样跳了一下。是杜玉春的来电。王展红的心跳骤然加快，胸那儿开始发闷。可别又有什么事？她的脑海一下子闪出杜玉春的空裤管。

那边的杜玉春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囫囵话。这边的王展红已经急了，真想把手机当杜玉春的脸，扇上几巴掌，她把手机贴在嘴唇上喊：“你倒是说啊，怎么了？出啥事了？”那边叨叨了十几句话，这才弄明白，他不回来过年了，要在西安看工地。

杜玉春说：“工地上有很多建材，还有车辆，搅拌机，脚手架，得留一个人看着，每天一百元，我就找了家豪他杜叔，要求留下来了。回去费钱，也就是吃饭睡觉踏实点。你说是吧？”

不等杜玉春说完，王展红挂断手机，慢慢往下蹲，屁股坐在田埂上，头趴在自己的膝头上，咬住自己胳膊，大哭起来。哭声在胸腔里，在喉腔里，在口腔里。她的头里塞满了棉絮。她感觉到而没有听到自己的哭声。她就这么哭着睡着了。眼前闪出杜玉春无奈的脸，眼巴巴地看着手机。一个人在小板房里，只有一个抱窝鸡碳炉子，炉火软塌塌的，一阵狂风，小门打开，炉火熄灭，杜玉春歪倒在水泥地上。王展红一个激灵醒来。屁股下湿哒哒的。她站起来，手扶额头停了一下。给杜玉春打回电话去。

“有的是吃的，猪肉五六斤，还有冻羊肉，馒头十几斤，挂面一大包，得有五六斤，还有一箱子鸡蛋。”电话里，杜玉春如数珍宝，语气快活起来，像是喝了一碗热乎乎的鸡汤。

“你啊，每天早上喝一碗鸡蛋汤，放上点白糖。晚上睡觉不要太死，被窝里暖和了，就关掉电褥子。”王展红还想说什么，顿了顿，“挂了吧，有事就打电话。”像十几年前，王展红把儿子送到济南的一个专科学校，那一通唠唠叨叨。如今儿子在身边，逍遥自在，无愁无忧，杜玉春倒远隔千里，冷锅冷灶，孤孤单单。

王展红想想可怜的杜玉春，想想整天作妖的杜家豪，胸口开始一阵阵疼，像细针一下一下的刺：“这是怎么了？谁是儿谁是爹啊？”

儿子读了两年自费专科，一年光学费就两万多，说是学的平面设计，毕业后坐在高楼大厦里，翘着二郎腿喝着茶，就能挣来大钱。要不是杜名树帮个仨瓜俩枣的，家豪这学未必能上完。毕业十年了，也没见他挣的钱在哪里。现在，欠下多少账，还不知道，还要人家网上的人说了算，这叫什么事？刚毕业的那几年，杜家豪到处找不到工作，回家来就摔摔打打，骂骂咧咧，不吃饭不睡觉，光玩手机。亏得杜名树人缘好，找了麻城最大的一家广告公司，坐在办公室里搞设计。只干了三个月，就不想干了，说一个月才两千块钱，根本不够花。硬摁着干了两年，公司刚准备给买保险，杜家豪坚决不干了，整日在网吧里混，在街上窜来窜去。一开始，是买摩托车，大红色的，车腚撅得比头还高，带着一个棉花糖，跑起来一溜烟，这里吃那里喝。后来，认识了一个干车模的棉花糖，高个细腿，蓝毛红指甲，这就非要买车，买红色的小跑车，杜玉春哪来的钱？王展红哪来的钱？娘家娘得了肺癌，俩兄弟找上家门，要王展红巴结几个钱，负担一点药费，不给钱不走，杜玉春去杜名树那儿拿来五千元，俩兄弟才嘟嘟囔囔地走了。到这，王展红都没脸见俩兄弟。每次回去，不好意思进兄弟的家门，只能偷偷到娘坟头上哭一哭。

家豪的小跑车倒是买上了，一头蓝毛红指甲的棉花糖不见了。现在车也没了，网上的人给开走了，还网上的欠账，还欠网上的人多少钱呢？家豪说不知道，他们说了算。这是什么帐？王展红的娘家在麻城附近，她打小就跟着爹走街串巷，推着小米大米挂面，去换地瓜干。嫁到安乐镇后，卖豆腐，弹棉花，开缝纫店，也见了不少大大小小的钱，记了十几本的帐，钱来钱去，帐来帐往，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欠账，不见人不见账本，只有人打电话告诉你欠钱的数字，这是啥买卖？不还账，还要挨打，还扬言来绑架杜家豪，怎么不把这个孽子绑了去大卸八块呢？

从杜家豪那儿回来，王展红走到自己的地头了。

要进大棚，是一个下坡路，坡上是厚厚的积雪，除了自己出来时的脚印，在一旁，又多了几个大脚印。是谁来了？她停下步子，大棚里隐约有个人影，低头弯腰，像是在摘西红柿。一阵风过，树上洒下雪水来，迷住了王展红的眼，她看不清是谁在地里，是不是杜玉春这头蠢猪？不可能是。她三滑两滑往下走，生怕被摔倒，嘴里紧张得哎吆哎吆喊。地里的人听到了，钻出大棚来，是杜名树的儿子杜建，朝着王展红笑着。

“婶，我来帮你摘西红柿，你就别着急了。等你的柿子摘完，我再发车也不晚。”杜建说着，从大棚里出来，手里还拿着半个西红柿，嘴里往外淌红红的汁水。

王展红的心瞬间热了，像一只火球围着心脏转。她上下动了几下鼻子，强忍住了鼻酸，不去看杜建的眼，侧身往大棚里钻，说：“亏了你爷俩，这么帮衬我和杜玉春，不然......”

“别说杜名树，他对村里的老人孩子好，他那是在赎罪。”杜建站到一垅西红柿前，拿了周转箱，准备摘柿子。

“建啊，你别再怨恨他了。”王展红站在一棵西红柿前，“三十多年了，他也不容易，一直都不再找个作伴的。六十多岁了，还整天在风雨里滚，你两个姐姐嫁得远，你就得多去他眼前走走。”

“我俩姐姐为啥走得远，还不是不想看见他杜名树。”杜建不依不饶，边摘柿子边说。

“你娘也想回来，是吧？”王展红犹犹豫豫地问，小心翼翼地看着杜建的脸。

“以前，杜名树跟着人家干工程，摔断腰那次，我娘想回来照顾，杜名树不让回，现在杜名树想叫俺娘回来了，她却不回来了。”杜建说，“我能理解俺娘的心。”

这时候，王展红的眼泪不声不响流下来。

“我奶奶病了没钱治病，钱呢？还不是叫杜名树一次次拿去赌没了。我爷爷还不是被杜名树气死的。我娘走了就对了，我一点也不恨她。”杜建说完这些，好长时间不再说话。王展红也不好再接话。

“婶，不说那些了。我问了我的一个同学，他当经济警察，家豪的事得赶紧报警了，只有抓住当事人，这事才能解决。该还多少钱就还多少钱，我先给家豪垫上，让他慢慢还我就是。要不然，这欠账没个完，几辈子也还不完。”杜建隔着一垅西红柿，对着王展红说。

没等王展红说啥。他们身后有人叫了一声：“建哥。”

一听就是杜家豪。杜建慢慢走过去，说：“家豪，我叔我婶是打不动你了，我替他们揍你吧。”说完，不等杜家豪开口，飞起一脚踢在杜家豪肚子上，杜家豪还没叫出声来，就仰躺在地上，砸倒了三棵西红柿。

王展红看着地上的杜家豪。她觉得胸口里松缓了很多，长出了一口浊气，肺里好受点了。

半晌，杜家豪自己爬起来，拿来一只周转箱，去大棚最南边摘柿子。杜家豪穿半身白色羽绒服蓝牛仔裤，刚才倒地，压碎了几个西红柿，羽绒服上青一片，红一片。胳膊肘上，牛仔裤上，全是泥水。

杜家豪不声不响蹲在地垅里，一个一个往箱子里摘西红柿。

首发于《当代小说》202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