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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以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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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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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嫂的麻城》

宋以柱

来麻城之前,三哥三嫂在小水村种玉米高粱栽地瓜,管理三十几棵红富士十几棵桃树。俩人从春到秋,从早到黑,见缝插针,不敢怠慢一分,一年下来也有三五万元收入。三嫂逼着自己去麻城,是因为儿子的学习。此前,儿子在安乐镇中学读初一。第二学期的一个下午,三嫂在果园里打药,刮树上的老皮。班主任来电话,说儿子感冒了,得接回来打针吃药。三嫂把手里的活一丢,骑车赶到学校,已经上黑影了,心说不行就先在镇上打针,不想,没见到班主任,一个短发矮胖子老师眼皮不抬,说孩子班主任有个聚会,他是替班主任看班,孩子啥情况“我不清楚”。三嫂的儿子坐在教室后排,趴在桌子上,见三嫂近身,抬起头来说:“妈,我难受。”又低眉搭眼趴下了。就这一句话,让三嫂下定了决心,儿子必须去麻城读书。

三嫂是这么跟三哥说的:“孩子上小学,在哪都行,反正是玩的时间多。初中就不行了,初中上不好,高中就完球了,高中完球了,那就上个孬好不计的大学,那么,儿子买楼找媳妇你都得管,那么加上你爹你娘,咱俩就等于有了俩爹俩娘,再加上我爹我娘,那就等于咱俩有了仨爹仨娘,你一辈子就是刚活个年轻,也本想享一天清福了。”三哥被绕得头晕方向乱,只好答应。

他们的儿子叫周小凯。

三哥三嫂麻城无房,周小凯读书是托人去的。在麻城东边的振华学校,一所新建学校,操场绿茵茵的,教学楼像宫殿,快把三嫂转晕了。老师都笑眯眯的,好言好语。三嫂顿时觉得自己很伟大,周小凯进麻城读书,是选对了。三嫂在村里只管种地做饭,事事听三哥的。到了麻城,倒了个个,三哥事事听三嫂的。在学校大门南边,租了两间平房,一间一隔两半,用来睡觉。一间做操作间,蒸包子做豆腐脑打豆汁,油条是外面送来。院子无院墙,敞亮着,院子里摆几张矮脚桌,一张桌围着五六个马扎子。送孩子到校的家长,都愿来吃包子油条,喝豆腐脑豆汁蛋花汤。生意很好。也有学校的老师来吃早点,三嫂只收半价,说老师辛苦,表达一点心意。中午,来吃饭的少,多为老师学生。晚上,三嫂三哥备料,发面、洗菜、泡豆子,做完了才睡觉,早上三点起来忙活,大约五点半,包子油条的香味就能飘到学校的操场上。

刚到麻城的一年里,三嫂和三哥见天就这么熬。不止是在熬豆汁,也是在熬日月。累极了眼,三嫂会说,这是啥日子,还不如回他娘的小水村。三哥不敢说啥,他要一说“不该来”之类,三嫂就会堵他说“你儿子振华学校全年级第一,在安乐镇,你就本想”。诸如此类的对话,在给老人做生日,回家过中秋过年,已经怼过数次了。三嫂喊累喊苦叫嚷着回小水村的时候,三哥不说话,抿着嘴抽烟喝茶。因为三哥自己有法子调剂生活。

三哥学会了麻城的闲散日子。他们的生意主要在早上,中午人少,晚上没人。中午饭后,三哥去文化广场转悠。三嫂说你一个文盲,去那儿干嘛?那是文化广场,又不是集场子。吹拉弹唱你不会,字你不认识半个,闲得浑身痒痒啊你。三哥说转悠转悠,那儿人多。三嫂嘴上快:“人多有你认识的吗?不懂别瞎掺和。”三哥干吗?学会了打麻将。麻城文化局有几副麻将桌,是对外开放的,谁都可以进去凑局,时间一长,三哥居然学会了。偶尔帮着三嫂和面,也像是在洗牌,面粉烟雾一样四散。拿个茶杯、火机,也是五指并排,由外向里,怕被别人看见一样,弄得三嫂哭笑不得。这也不是什么大坏事,索性不去管他。三哥在文化局一楼的牌室,推了大半年麻将,渐入佳境,文化局换了新局长,新局长上任不到一个月,下令把牌桌搬到五楼,给书画家晾晒字画去了。从打麻将上,三哥觉得自己成了麻城人,回到小水村,挺着胸脯子,不大爱搭理人了。

年底,携儿带礼品回小水,三哥在老屋里摆出一副麻将,找来一屋子人搓牌。三哥吆三喝四,俨然自己是城里人了,样样都摆麻城人的谱。这倒是提醒了三嫂,三嫂也觉得自己少了点什么,在麻城混了那么久,除了累身子,还没有与麻城有关的一点印记。有一日,正在吃饭,三嫂忽然说年后要买条金链子,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三哥听。三哥分明是听到了,像看一个怪物,看着三嫂说你一个蒸包子卖豆腐脑的,戴条金链子算怎么回事!三嫂白了白眼说,后院杀鸡的吴姐就戴着金链子。吴姐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在三嫂包子铺的后院,租了一个院子两间房,也是因为孩子上学,孩子去黑龙江读了大学,也没再搬家。她和瘸腿男人在义乌大厦南边,租了一个店铺,杀鸡卖鸡,当然也杀鸭子兔子鸽子,免不了带着生肉鸡鸭兔屎味,每次到包子铺吃早点,周围一圈人都皱着眉,低着头。吴姐脖子里一条金链子,左手腕一条金链子,挺着大胸脯,走路高昂着头。杀鸡的生意相当好,吴姐放出话来,要在麻城最好的楼盘——尚品江南,买一套二百见方的复式楼。

这也够馋人的。在麻城,三嫂有几个不太来往的亲戚,还有几个初中小学的同学,原来没联系,现在还没联系上。除此之外,三嫂没有别的朋友,因为包子铺和吴姐的家相邻,就和吴姐走得近。吴姐和三嫂见第一面,吴姐说我打眼一看,就知道咱俩有上辈子的缘分,上辈子你是姐姐,我是妹妹。这辈子,我是你姐,咱俩把缘分再续下去,把三嫂说的流了泪。你来我往,彼此没少吃对方的包子和鸡鸭。女人有了物质的交流,就有心的交流。吴姐是老麻城人了,用她自己的话说,是把满胸的爱都给了麻城,“这麻城,怎么也得给我个说法了。”吴姐指的是,她要买房子的事。

说话时,吴姐正正脖子里的黄金链子,又用右手转一转左手腕上的黄金链子。

和吴姐聊天回来,三嫂都没心情和面了。她想,一个杀鸡的,整天红刀子白刀子,一身鸡屎味,也能挣下金链子,还要买高楼,除了进城早几年,哪点比自己强?最起码有金链子了吧,自己呢?伴着星星起来和面,跟着月亮躺下,一天天的,这算怎么回事呢?因此,三嫂自己拿定了主意,学学人家吴姐,先买金链子,再买楼。只有累苦了累狠了,狠巴巴地熬日子挣钱,好日子才会到手。有天下午,被吴姐叫去喝了一杯苦水(咖啡),一百多,差点把三嫂吓尿。吴姐说,我要是有你这姿色这身段,我就去大宾馆伺候男人去,又舒服又轻快。整天受这个罪,一身鸡毛一身鸡屎的,是女人过的日子吗?又差点把三嫂吓尿了一次。

三嫂说你干嘛呀,不过日子了啊你。

吴姐说:“我买楼和谁住啊?他奶奶的,那个瘸腿子,你别看他腿一瘸一瘸的,杀鸡拔毛我都不舍得用他,他竟然在外面找了女人,你说你找个年轻点的,就像三嫂你这样的,脸好看身子好看的也行,他找了一个五十多岁的,也不过稍微白生点。”三嫂这才注意到,吴姐皮肤不白,脸上尽是黑点,还透着红,就像时间久了不用,生了锈的铁锅。吴姐的身材却很好,长腿细腰,高胸,如果不是一身鸡屎味,对男人也有致命的诱惑。他一个瘸子,他一个瘸子,吴姐念念叨叨地不停骂她的瘸子男人。

晚上,三嫂对三哥说,以后不准再东游西荡,离开小水村来麻城,是来挣钱,不是来混日子。三哥歪着头不愿意了,脸红起来像母鸡下了蛋,只差咕咕哒咕咕哒的叫了。三嫂说:“你本尥蹶子,你不想好好干,就回村种地去,地还荒着呢,给谁谁不要,几十棵苹果树,还要抽时间回去管理。家里的地你不管,小本生意你不做,你见天往城里人玩的地方跑,你是城里人吗?你有资格玩吗?”把三哥收拾的哑口无言。

“我给你在家家乐报名了,下周一就去上班。”三嫂拿出一个透明塑料袋,鼓鼓囊囊的,像是衣物。三哥惊问:“干嘛?家家乐是干嘛的?”

三嫂暧昧的笑一下说,家家乐是家政服务公司,是吴姐一个姐们的公司。你去干搬家的活,只要接到活,一天怎么也得三百多,这是你的行头。说着从塑料袋里拿出一摞牛仔服,裤子,上衣。

三嫂说耐磨吸汗,还怪透气。

三哥囧着一张脸,坐在沙发上,吸烟,不说话。三嫂慢悠悠地说你不愿意干也行,等周小凯放学回来,你自己和他说说,你这半年都干什么了?也让周小凯跟着你学学,也让周小凯打小就知道啥叫享受!

三哥瞪了一眼,俩指头把烟掐灭,说“我去,你别再嘟囔了”。三哥好像犯了大错的孩子,脸红耳赤。三嫂转过身去,偷笑。三哥在家家乐上班以后,每天都能赚回几百元,二百元,三百元,有时候四五百元,从没空手回家。晚上吃了饭就睡,吸烟的功夫都没了。不过,早上醒来倒来劲头了,硬硬地把早起和面的三嫂拖回床上。弄得三嫂红着脸重新洗刷自己。

三嫂听了吴姐的建议,下午两点关门,让送肉菜送面的小贩,晚上送到店里。自己呢?骑上电动车逛街去了。吴姐是这么说的:“你店大店小不管事,关键是要有规律。啥规律呢?定点开门,定点关门。让你的顾客知道你的规律,你不能整天蹲在店里傻等。你瞧瞧,你的生意都在早上,中午也没有几个,下午就没有了,你傻哈哈的蹲在店里干嘛?要是有个男人来陪陪你也好啊,你说你守着一堆桌子凳子做啥?”

三嫂倒闷了一个下午,找广告公司制了一个牌子:营业时间:早上六点——八点半,中午十一点半——一点半。有的顾客吃了早点,打着嗝说:“得,再来一斤生水饺,晚上加班吃。”三嫂有了自己的规律,顾客就有了自己的打算,三嫂也有了自己的时间。第一次出去逛街,三嫂特意去义乌大厦南边的菜市场,看了看吴姐的杀鸡店。也见到了吴姐的瘸腿男人,红脸,大门牙,呲着几根太监胡子,腿长胳膊长。他是左腿瘸,不走看不出,一走才知道瘸得厉害,像要下腰拾东西,却又拾不到,就一次一次去拾。吴姐看出了三嫂的疑问,对着她的目光笑了一下。趁着吴姐老公去倒垃圾,吴姐带着一身腥臭凑上来,说瞧瞧吧,就这样子,都能找上个老情人。你还是小心点你那一身疙瘩肉的老公吧。三嫂笑笑,心里却是一凛,三哥干了家家乐的活以后,胳膊上腿上胸上的肉,都聚成了疙瘩,一块一块的,谁见了谁想捏捏。

“怎么样?害怕了吧?”吴姐说,“我见了你老公一次,就想找个好地方,收拾得香喷喷的,把自己送给他,哈哈哈。”三嫂上前掐了她的胳膊一下。

两个人同时叹了口气。又同时看了对方一眼。

临走,吴姐要给三嫂十几个鸡腰子,“给你老公补补。”三嫂一把接过来扔车筐里,摆了摆手。吴姐老远在后面喊:“下周一下午,我请你洗澡去啊。”吴姐请三嫂去洗了一次了,在大池子里泡完,倆人像给蒸熟的螃蟹,刚在小床上躺下,要迷糊一会呢,过来俩小伙子,摁住腿要给按摩。三嫂一个翻身起来,孬好换上衣服,跑了,身后的吴姐笑得哈哈的。这会儿想起这事,三嫂反而后悔了,要是叫那小伙子给按摩了,会怎么样呢?不知道都是按摩哪里?是不是很舒服呢?

没等到下周一,出了点事,把三嫂的日常给搞乱了。

周六下午,儿子没课,拉着三嫂去买书。原来的书店在振兴路上,振兴路是麻城最老的街,路窄,两边店铺林立,行人多,车辆多。书店为扩大经营,在沂河西边,靠近麻城职教中心,新建了书店,学生用的书都在新店。三嫂和儿子去旧书店,没买到。售货员很年轻,头发很长,盖住一半脸,也不看人,抬起一只手掌,向西摆摆手:“河西店。”声音很尖,像给攥住了脖子。又骑电动车去河西店。从旧书店到河西店,是一条直路,直路走到头,是沂河,过去沂河,走三百米,十字路口西北角,是新建的书店。沂河边建成了公园。吴姐领三嫂来过,那天正值仲夏傍晚,夕阳如盖,水面铺了一层黄金沫,老人孩子大姑娘小媳妇,露肩的,亮腿的,显肚脐眼的,穿裤衩的,全裸的(孩子),笑语喧哗,各不相让。那次,三嫂看见两个二十上下的小伙子,打着一把遮阳伞,一开始站在河边默默无语。再看时,俩人坐在了河边的木椅上,身子贴在一起,遮阳伞牢牢地遮住了他俩。三嫂刚要说,给吴姐一把拽过来。

“少管。走了。吃麦当劳去。”真是无奇不有。

去新书店要走沂河大桥,三嫂很紧张,车多人多,她分不清人行道,机动车道,有时候看着红灯当绿灯。儿子教训她,说我都不放心你自己出去,把三嫂说得鼻子一酸又有点欣慰。正当她紧张的时候,儿子喊了一声:“俺爸。”电动车歪了几歪,停下了。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三嫂也看清了,是三哥。

一排木椅。两个人。椅子上坐着一个女人,白上衣,黑裤子,一张白的放光的脸。三哥面对女人,挺拔地站着,站着也没闲着,胳膊一曲一伸,在炫耀自己的疙瘩肉,把女人逗得嗝儿嗝儿笑,上身一弯一弯的,手还捂着嘴,像是故意笑的。三嫂瞪着眼,好好看了看那个女人,并不好看啊,大眼睛小嘴塌鼻子,就是皮肤白点。三哥身上的疙瘩肉,三嫂天天见,好吧,现在竟然故意向别的女人显摆,那就先让她看个够吧!

那天的意外遇见,让三嫂心里憋着事,老想找人说说,除了吴姐也无人可说,又不想让吴姐知道。就把手上、心里的力气用在了揉面上。那一晚,三嫂揉了一晚上面,把五斤面揉成了石头,胳膊肿了,腿站麻了,三嫂反而冷静了。每天照旧把老几样做好,按点开门营业。有个晚上,吴姐从杀鸡店回来,来店里坐了坐,看到喝茶抽烟的三哥,欲言又止。等三嫂送她出来,在街道拐角那儿,吴姐说:“我多句嘴吧,你老公自己坐那儿,都眉眼带笑,你最好注意点吧,一个整天抬家具爬楼的人,哪来那么好的心情啊?”

三嫂一下子红满了脸,以为是吴姐知道了三哥的事。她试探着说:“他一个打工的,又没啥钱,怎么会有女人看上他?”吴姐说谁说女人都是为了钱呢?吃饱了穿暖了,就开始心思花花事,都想在家庭之外找一个说暖心话的,日久生情,发生点男女之间的事,一点都不奇怪。你没看到我家那个瘸子啊,又瘸又一身鸡屎味,还不是照样弄出事来?

这一晚,三嫂没有揉面到天明,换成失眠到天明。

又到了晚上,三哥三嫂和儿子围着桌子吃饭。一个酸辣土豆丝,一个炒鸡块,一个海米油菜,马蹄饼,小米粥。鸡肉是后院吴姐送来的鸡腿。一个半大盘子里,还有一盘咸菜,是小水村家里的腌咸菜,三嫂切了细丝,用水洗了洗,拌上青辣椒丝,芫荽沫。儿子说咸菜比炒菜好吃。接着儿子说话的当儿,三嫂问:“那天去买的书,看完了吗?”儿子说没看完,得等到周末才能看,学校里不让看课外书,儿子一顿,扭头问三哥:“爸,上周六下午,你和谁在沂河边玩?”

三哥腮上的肉一动。他“噗”一下吐出嘴里的菜,一连声说:“啊呀,咬着腮了,馋咬舌头饿咬腮,啊呀。”又一连吐了几口。“上周六下午?我怎么记不清了,应该在清华园小区搬家具吧?”儿子说:“不对,明明是你在河边的草坪上,还有一个女的。”三嫂说:“赶紧吃饭,瞎说什么?”儿子惊疑地看着三嫂,不再说话。

吃完饭,儿子写作业。三嫂开始揉面。三哥在院子里抽烟,啪啪吐唾沫。等上了床,三嫂对面朝里的三哥说:“你儿子可是懂男女之事了,你要是想折腾,就等于把你儿子毁了。”三哥没说话。装睡。

隔了几日,三嫂电话吴姐,要她给推荐个金店,去买条金链子。吴姐立马放下杀鸡刀,回家洗了澡,换了衣服,骑车出来找她。一见三嫂先埋怨:“你昨晚不说,叫我半截腰回家洗澡换衣服,弄得我怪难受。”

三嫂问你难受啥?吴姐说你说我难受啥,我都好几个月不搭理我家那个瘸子了。刚才洗澡,把奶子洗得翘起来了,浑身上下痒痒的难受啊,哈哈哈。

三嫂红了脸,拍了一下吴姐的胳膊,笑话她:“你儿子都上大学了,你都快五十岁的人了。”吴姐说你懂啥,这才是女人最浪的时候,走吧,去金梦园金店。那天三嫂最终也没买上金链子。金梦园的老板,是个女的,南方人,小巧白皙,说话慢声慢气的,不说话不笑,笑起来又像没笑。她对三嫂说你还是戴白金链子好看。一试,三嫂也觉得白金好看。本来是奔黄金链子来的,这么一弄,倒没了兴致。

女人的兴致就这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就像酷夏的雷阵雨,来得欢去得急。俩人从金梦园出来,进了斜对面的一个肯德基。

“喝冰水,喝冰水。去淫火,哈哈哈。”吴姐甚至对着柜台打了一个响指。桌上有微信扫码支付,三嫂刚想拿手机扫一下,吴姐已经交了钱。

“行了,下次来直接买自己想买的,别听老板娘瞎咧咧。”吴姐“吱”吸一大口冰水,啊了一声,“一直凉到尾巴梢子,一爽到底。”吴姐转了一下手腕上的金链子。

“其实,戴着链子可不得劲。杀鸡的时候,链子在手腕上转来转去,碍事。还得不住去拨拉它,不小心就给刀子划了,要不就掉进鸡毛血水桶里。不戴吧,又觉得少了不行。”吴姐说,“我们其实一直被看不见的绳子捆着,挣脱不开,自己找罪受。”

折腾了一上午。吴姐也不想回杀鸡店了,说叫那个瘸子自己去杀吧,回家躺着去。

走到半路,吴姐突然肚子疼,停下电动车,蹲在地上疼得站不起来。把三嫂吓得够呛,掏出手机就要给三哥电话,叫他把搬家具的车开来。吴姐摆摆手说不用了,回家喝点益母草膏吧。

“他娘的,忘了要来例假了,喝了要命的冰水。”吴姐皱眉咬牙。

来吴姐的家,有三五次了,每次来的感觉,怎么说呢?就像和吴姐去泡了澡,又做完全身按摩的那种舒坦。每一次,三嫂对吴姐说:“在你家,我都不想走了。”吴姐说你看上瘸子哪里了?身上的臭味还是腿瘸?把三嫂笑岔了气。

“只要不是病了,每天晚上,我都擦一遍。看着家具摆设亮得放光,就觉着活得有希望,有奔头。”吴姐说,“我这不是不是病?瘸子说我是洁癖。”

三嫂找杯子给吴姐泡药膏,掀开雪白的盖布,杯子都闪着光。三嫂把杯子递到吴姐手里。水红红的,热乎乎的。

“吴姐,你对这个家这么好,真幸福。”三嫂拉着吴姐的手说。

正说着,吴姐的电话响了。是金梦园的老板,吴姐喊她闫姐。电话里说,来了一款白金项链,有时间去看看。三嫂说,这生意做得可真轻松。

吴姐说,人活着啊,心里轻松才是真的轻松,要不的话,怎么得也是个累。从福建来的这个闫姐,在这个小小的麻城,打拼了二十年了,也算是功成名就,光鲜耀眼了。可是,你见过她面对满柜台黄金白银,悄悄落泪的样子吗?

把三嫂说愣了。事到如今,正好说说心里事。就把那天看到的事说了。吴姐左手摁着肚子,哎吆了一声,右手使劲摆摆,说:“这事别急,俩人只是在一起说话,这算啥事?谁在外面没有个熟人,男的女的,都一样,都需要找个人说说话,这不算事,别在你这弄大了。”

三嫂说我胸口塞着一把茅草呢。

“总不能等着他们把事弄大了吧?”三嫂把这事说出来,倒也轻快了。

“能大到哪里去?男人越是接触女人多了,他越是知道你的好,越是离不开你。”吴姐说着就笑起来了,“行了,赶紧回家给你儿子做饭去。这事啊,它会自己跳到你眼前的。”三嫂不太赞同吴姐的办法,她也没头绪,又不想把这事一直掖在心里。

找了一个下午,三嫂骑着车去了家家乐公司。家家乐是省妇联的一个品牌,专门组织下岗妇女做家政的,比如月嫂,月嫂有半天的,又有全天的。又比如伺候孤身老人,老人有能走能坐的,还有一年三百多天吃拉在床上的。后来应了客户的要求,又扩大了业务,建筑工,技术工,修理工,干厨房的,干卫生间的,干墙壁的,都被家家乐招在麾下,客户有啥需求,就找啥样的工人去。三哥是专门干搬家的,是这个公司最累的活,工钱一天一结。虽累一点,三哥觉得自在,背着、抬着家具爬一天楼,睡一晚上觉,就歇息回来了。三哥干得很带劲,尤其是最近这一段时间,撒了欢的种马一样。

公司在育才路的东段,十字路口的西北角。右手是一家证券公司,长年关着门。左手是一家洗脚城,门口站着两个露肩美女。家家乐公司大厅里很静。正对大门的是楼梯,左右手是走廊。三嫂往前走了走,拿不定主意是上楼,还是左右拐。正犹豫着,右手走来一个长发女孩,倒很热情,问三嫂来干啥?找工作吗?三嫂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给那小女孩带进左手一间屋子。屋子里有一股香味,又不是香味,像是沂河边上青草的味道。两边是沙发,黑黑的,看着怪结实,正前面是一张大桌子,那么长,从东边到西边,只有一小溜能出来的空隙,桌子后面是一张大椅子,也是黑的,坐着一个烫发女人,圆笑脸,左手拿着一支笔,顶在下巴上。看见三嫂进来,连忙站起来。那小女孩说,小姨,来找工作的。又对着三嫂说这是我们兰总。

女人笑着说:“欢迎来家家乐。说说你的想法。”三嫂愣怔了一会,问:“有适合我干的工作吗?”

趁着女人介绍公司业务,三嫂看看四周墙壁,什么也没有,只有几个大黑字,“业精于勤,荒于嬉”,三嫂念不下来,有一个字不认识。她是希望在墙上看到照片,尤其是那个女人的照片。她希望河边那个白脸女人是这个公司的。她奇怪,墙上怎么没有照片呢?孩子学校外边的玻璃窗里,就有老师的照片,一样的服装,一样的笑容,排得整整齐齐的,要找谁,一看就是。

既然没有要找的人,三嫂的兴趣就减了。兰总也看出来了,说欢迎你随时来。三嫂点点头,走出家家乐去了杀鸡店。吴姐一听三嫂去了家家乐,用手里的剪子指着三嫂说,你个糊涂蛋。吴姐面前的案子上,有一只被收拾干净身子的鸡。吴姐戴着皮手套,握着一把生锈的剪刀,给那只光溜溜的鸡剪脚趾甲。这会儿,和三嫂急了。

“你这是拿棍子找蛇窝,准备去打美女蛇。告诉你,蛇嗖一下就不见了,但它不会消失,在你的心里和你藏猫猫,你打不到它,只会被它弄得睡不好,吃不好。”吴姐把手边的鸡一推,“你现在回家,哪儿也别去了。”看着三嫂站着不走,吴姐挥手:“走走走!”

以前来的时候,瘸腿只是红了脸和她笑笑。三嫂以为自己知道他的事,让他不好意思说话。这次,竟然也朝三嫂挥挥手,说:“赶紧回去吧,有你吴姐呢。”三嫂感到突然,不顾腥臭,揽着吴姐的肩膀,朝后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啥情况?怎么说话了?”吴姐说:“昨晚给我下跪了,要痛改前面的错误呢。”嘿嘿一笑。吴姐的嘴里也有生鸡的臭味。

过了几天,是一个晚上,大约快十一点了。三哥已经睡熟了,从三哥干搬家的活后,店里的活就不插手了,晚上吃了饭,抽了烟,喝了酒,就睡觉。发面,摘菜,泡豆子,刷碗筷消毒,三嫂自己就能干完,在十一点前。这几天晚上,三嫂也是想早一点躺下,她觉得身上没劲,精神头不大,老是犯困。吴姐敲门的声音,把她吓得一哆嗦。吴姐进来,竟然还叼着烟,一根很细的蓝色的烟卷在吴姐的嘴角叼着,青烟袅袅。进门就说:“困死了,困死了,不吸口烟,真就睡着了。”边说边把烟拔出来,往三嫂嘴里插,“吸口,吸口,凉丝丝的好受,还提神。”三嫂手上全是面,大张着十指,把吴姐的手挡回去。

“疯了你,还抽烟呢你还。”三嫂去门后舀水洗了手,去桌子上茶盘里拣了一个干净杯子,倒了水递给吴姐。

“给泡杯茶吧,困死了,喝了一杯咖啡也不顶用。”吴姐看见三嫂手里的茶盒,“算了,算了,不喝大把抓茶。”又抽了一口蓝色的烟卷,“坐下,快过来坐下。”

吴姐抽的烟很好闻,三嫂拿过来抽了一口,一丝清凉往喉咙里钻。

“咦,你抽烟不咳嗽来?别蒸包子了,再学学喝酒,你去大富豪夜总会当陪酒女郎吧,你这脸蛋,你这身材,一晚上准挣个千儿八百的。”

三嫂握住吴姐的左手掌,一攥,吴姐五官调位,两只脚在地上来回跳。三嫂每天揉面,左右手都有劲。

“那个女人叫吴萍,也是个无根之萍。因为生了个智障女儿,娘俩被男人抛弃了。纺织厂下岗了,现在干月嫂,插空还干钟点工,清洁工。”吴姐说,“因为她闺女要恢复语言训练,还要智能什么恢复,好几个项目的恢复,每一个项目都贵的要疯,花钱没底。”

三嫂的心平静了点,“那他们在一起干嘛?”

“嗨,也就是得点闲空的时候,在一起说说话,都在家家乐公司等活,难免会碰成堆。”吴姐把烟蒂弹到门后垃圾桶里,站起身说:“这回你放心了,真没事。要说有事呢,也有,吴萍也说了,就是让你家男人帮着干点重活,女人家干不动的活,从墙上往下摘油烟机,往楼上扛新马桶,你家三哥是在这里给人家出力呢,不是在床上,哈哈哈,懂了吧?没别的事。我走了,我得去睡觉了,今晚我请那个吴萍喝咖啡,又花了我二百多。哎吆,你真是我前世的姐姐。”

像是这事过去了,如沂河水面上的涟漪。

每年过年都回小水村。在老家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一直到过了阴历十三的杨公忌,十四在家待一天,十四晚上赶回麻城,打扫卫生,洗刷锅碗瓢盆。十五上午赶集上店买汤圆买蜡烛,给儿子买点便宜的烟花。晚上在租来的房子里吃汤圆,在房子前后左右点上蜡烛灯。每回三嫂都嘟囔,以前都是割萝卜灯、蒸面灯,现在好了,弄半截小蜡烛,就算过十五了,祖宗的坟上也不去送灯了。嘟囔归嘟囔,吃完了元宵,照旧去街上看灯,看放烟花,看划旱船,看人踩高跷。几条街都是人多,人和人使劲挤,人对人使劲喊,一不留神就找不到自家人。去年十五晚上,在大观园那儿,看一溜街上的商铺放烟花,三嫂还被人摸了屁股。当时气得想骂人,事后想想,三嫂还好一阵子心跳。

十五那天早上,三嫂打开房门,外边站了一对母女。女人穿着半身红羽绒服,蓝牛仔裤。脸若桃花。三嫂正要说话,三哥在后面说:“小吴,来,来屋里坐。”女人笑了一下,说:“三哥三嫂,来拜年了。”说着,把身后的小闺女往前拉。那孩子憨笑着,抱着女人的腿喊:“Gu(过)——nan(年)——ao(好)。”

喊完,又藏到女人身后,看了三嫂一眼,咬着手指头嗤嗤笑了。

发《山东文学》202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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