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嫂

                                                       胡安鹏

这里说的老大嫂，是岳母家的邻居，也是我村前庄后的乡亲。妻子拉呱时常提起她，到岳母家小住也对她多了些关注，故将她的情况略加归拢，形成了这篇小文。

老大嫂今年八十有六，其丈夫与我妻子平辈，因此称她嫂子，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老嫂子了。操劳一生的老大嫂并不显老，看起来也就是六七十岁的面相，一米七多的胖大身材腰不弯背未驼，圆圆阔阔的大脸盘上一双大眼睛还是那样炯炯有神。一看便知，这是一付在劳动中锤炼出来的硬朗身板，是在曲折中涵养成的不服输的精气神。三年前，上楼顶晒秋时感觉膝盖疼痛并不断加重，到医院一瞧说是患了重度滑膜炎毛病，再不治会连路都不能走的。她这才像拉墒的老牛下辕卸套歇息下来，可她心里却还是躁得火着，毕竟操劳惯了，满眼里都是家务活。

有天上午，冬阳暖暖。老大嫂扶着代步小推车一瘸一拐地到岳母家串门，和老太太们围坐在火炉旁拉呱说话。老大嫂不无委屈地说：“哎，我这辈子矶楞咯噔过得真难啊，如果他（她丈夫）不走那么早，我哪能出多么大的力犯那么多的难为。挣命劳力一辈子临老了腿脚又不行了，你说我的命苦不苦。”岳母她们安慰说：“您大嫂，你这辈子确实不容易，俺都看在眼里。你把家把持得可不算孬，你都熬到四辈子人烟了，儿孙们都听说听道扎扎实实过日子，好人有好报，你值啦。”

老大嫂这辈子是挺传奇的。她三十六岁守寡，掐指算来丈夫去世将近五十年了。当时三个儿子老大刘光十五岁老二刘明十三岁最小的刘耀才九岁。在丈夫病病恹恹数年间，虽不能干重体力活但遇事能拿个主意管教管教孩子，没了这个人家就塌了。她把丈夫打发走之后，看着三个都在读书的儿子，一切都想明白了：月落日升这日子还得过，孩子们还得读书不能当“睁眼瞎”。她擦干眼泪挺起了胸膛，既当娘又当爹，硬是把这个家撑了起来。

那是人民公社化时期，社员要靠参加生产劳动获取报酬，精壮劳力出一天工挣八个工分，妇女给六个工分，以积累的工分多少来确定分粮分红的多少，劳力多的家庭挣的就多。老大嫂的丈夫没去世前队里出于照顾，安排他看看庄稼和梨园，家里有两个整劳力挣工分，老大嫂又勤于持家养鸡养鸭养兔什么的，日子还能过得去。男人不在了自己更要积极参加劳动，多挣工分多分粮食，不然全家人会挨饿受冻的。老大嫂身大力不屈，干起活来比男劳力都厉害，队长和大家伙经过商议决定按男劳力发工分，她家劳力少孩子多要让他们吃上饭。她三个儿子都很听话，把男孩当成闺女使唤，下了学放了假就帮着母亲干家务，你挣我抢不用指使，她收工后能歇歇脚能生生熟熟吃上及时饭。生产队即使在冬闲时也安排她干些活，如用平板车拉着汽油桶拿着杆秤到各家各户收尿肥，给梨树挖坑施肥等。老大嫂劳动表现好让她当“五好社员”，她死活不要婉言拒绝：“感谢各位啦，我十分感激您们对我们家的关照，我们娘四个能吃上饭孩子没失学我就很满足了，还是把名声（荣誉）给别人吧。”那些年她没有别的想法，就知道埋头苦干吃糠咽菜苦过苦熬，巴望着日子一天天好起来。

转眼到了一九八〇年代初，农村政策放开了，老大嫂家分得一亩半责任田和二亩多梨树行子。她整天价长在责任田里和梨园里，心血和汗水换来了比其他人家都要好的收成，家里的光景渐渐好了。大儿子刘光脑子灵活敢想敢干，初中毕业的他不甘心“面朝黄土背朝天”，与“坷垃头子”打交道，组织了一个农村房建队。当时农村生活越来越好，争相把黑黢黢的草屋翻盖成锃光瓦亮的砖瓦房和平楼，他刻苦钻研农村房屋建筑技术，设计并建造的新房新楼结构新颖美观大方采光通风又好，人们都想把活包给他，成了村上的致富带头人。“家有梧桐树，引得凤凰来”，有个初中同学赏识他的能耐说嘛要嫁给他，彩礼没要婚礼没办就一起过了，小两口恩恩爱爱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老二刘明呆头呆脑的，把心思都用在学习上了，恢复高考后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城里安了家。老三刘耀身材瘦小又是少白头，那是从小跌歪（小时候因缺乏营养没发育好）的，不甚好找对象。有个亲戚给他介绍了一个脸盘俊俏但下肢瘫痪右手不听使唤的闺女，见面后却你情我愿没有意见对上了眼，很快就把媳妇娶进了门，新娘是坐在圈椅上点头为记拜的天地。亲家母紧紧攥着老大嫂的手，不无惭愧地说：“妹子，我把孩子托付给您了，这孩子命苦，能和刘耀有缘特别是能摊上您这样的婆婆，那是她的福气。”老大嫂是个重情重义有担当的人，为了亲家母的沉重托付，她付出了三十多年的心血辛苦和殷殷大爱。

老大嫂像对待亲闺女一样对待残疾媳妇，和儿子一起悉心照料呵护。刘耀白天在建筑队干活，早出晚归没时间照顾妻子，老大嫂就把这事全揽下了，又是翻身又是换洗又是端屎端尿，还要按摩揉搓疏通经络；儿媳妇因久卧床榻有些便秘，儿子不在时老大嫂帮着往外抠；夏天溽热潮湿容易生褥疮，她配合儿子经常擦洗换洗，把媳妇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儿媳有些文化，虽身体残疾但思维清晰，她让儿子买来收录机后来又换了电视机，给媳妇排郁解闷使情绪好一些。

把媳妇娶回家的第二年春上，考虑到她身体残疾不便生养便抱了个女孩，长大了好照顾母亲，是老大嫂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孙女在城里打工时谈的对象不错，两个小年轻对父母特别是奶奶很孝顺，抽空就提着大包小裹来家看望。到了第三年上，残疾媳妇突然有了身孕并生了个男孩，也是老大嫂辛辛苦苦抚养大的。这孩子从小就聪明懂事好学上进，家里没有条件给他报过什么班上过什么课，竟然考上了省城的医学院，学的是残疾人康复专业，他母亲能恢复到由卧床到坐轮椅，又从轮椅上下来慢慢走路，既有父亲和奶奶的功劳，与他对母亲的科学康复有直接的关系。

老大嫂是从苦难和饥饿中走过来的，即使生活条件好了，还是改不掉八手勤拿洒水不漏的过日子心，她把媳妇和孩子安顿好后，还要到庄稼地里梨园里忙活，八十三岁时还跐着高脚（四条腿的梯子）给梨树授花粉投梨晃采摘梨。为了能让儿子多陪伴照顾媳妇，她让儿子看家自己到梨园守夜，这可是男爷们的事啊。有一次深夜，天黑如墨闷雷滚滚暴雨将至，她担心儿子睡觉死性误了收拾楼顶上的粮食被雨泡了，深一脚浅一脚急急忙忙往家赶，从梨园到家有二三里路，其间还有林圪拉子（成片的坟地），她却全然不顾，知道的都说她有天胆。三年前“三八妇女节”前夕，有个省台记者采访她，被她与命运抗争不服输的精神、勤劳善良朴实的美德，特别是三十年如一日对残疾儿媳付出的爱心深深打动，节目播出后在社会上产生了不小的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