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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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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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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姑

                                              胡安鹏

二姑的命苦,苦在先前的生活艰窘,苦在憨表弟的缠磨,苦在日子刚翘头她却没有了那个享福的命。

二姑是在听从了兄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到离我们家有十二华里,一个叫腰洪林村的倪姓人家的。那时我爷爷不在了,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由我父亲说了算,父亲没有文化又不懂政治,一听说这家住的是大瓦房,姑父又读过书,土改时又划的富农成分,父亲当即表态:“我看这家过得不孬,又有文化又是富农,富农比贫农好听,就这样定了吧。”二姑不知就里,一乘小轿便把哭哭啼啼糊糊涂涂的二姑抬进了家门。后来才知道这个半山半湖(这里是“平原”的意思)的村子地亩很宽,赶上“三夏”“三秋”要起早贪黑背扛肩抬抢收抢种,有出不完的力干不完的活。二姑一回娘家就搽眼抹泪哭述抱怨:“娘来,你可把我撂倒火坑里去了,到底什么时候能熬出个头啊!”

二姑的孩子稠密,当时的一男二女间隔只有两岁的样子。大表弟金安小我三岁,得过“婴儿瘫”,也就是脊髓灰质炎,得下这种毛病如治疗不及时不彻底,会落下非瘸即傻的后遗症,我这个长得白胖俊巴的表弟,就落了个憨傻的后遗症。每到麦秋假期父亲都要让我们到二姑家帮忙,主要是憨表弟不好管,怕在外边“捅娄子”“惹祸端”。在我十岁那年放秋假的第二天,父亲便把我送到了二姑家,临走时还嘱咐我:“不要想家,好好帮你姑看孩子,等快开学了我就过来接你。”我隐隐约约地知道,二姑嫁到这个家里是父亲做的主,日子过得穷富难易父亲都是很关注的。

二姑家听名不听声有大瓦屋,但那是她的公婆住的,二姑住的是三间西厢房,窄窄的不足三米宽,冬冷夏热。院子呈东西短南北长的长条形,那三间堂屋就是院落的宽度,西厢房整个地把堂屋西边的窗户挡住了,风水先生说大表弟憨傻,就是因为西厢房挡住了灵慧之窗聪所致。在西厢房的南头用片石砌了个隔断,开一中门贯通。墙南边叫南院子,二姑家的锅屋、茅厕、猪圈、柴火垛以及积肥造肥的大粪坑,都在南院子里。院门朝东,正对着西厢房的屋门,出门右拐是条长长的窄窄的胡同,两边的墙都是片石砌的,出来进去感觉挺压抑的。从政治环境上来看,他家是富农成分,这在当时来说属“黑四类”(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之列,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二姑的公公曾被组织扫过大街,开忆苦思甜大会时挨过批斗。好在二姑父读过中学,识文断字能打会算,又有一手好毛笔字,为人低调乐于助人,当生产队会计不贪不占一心为大伙,哪家有个红白喜事什么的都是他的外柜。二姑家那一带村庄离矿区较近,家家都在自留地上种水园,晚上用辘轳井提水浇灌,一熬熬到半夜,一大早还要用筐篮挑着自行车驮着时鲜蔬菜到矿上零售,不然像黄瓜豆角等蔬菜会老在架上。种蔬菜虽然麻烦辛苦,但能有个活泛钱花。

我那憨表弟可没少给二姑添心事,小时候到处跑,他特别喜欢水,二姑家的前院子那个积满了雨水的大粪坑,不敢让他靠近,要时刻摽着他一会都不能离开眼。有时把憨表弟接到我们家让奶奶带段时间,一不留神他就跑出去了,只要到有水的地方准能找到他。此时他正拿着树枝围着水塘边跑边笑,嘴里还咕哝着:“鸭喝水!鸭喝水!真好!真好......”高兴的不得了,却把我们吓坏了,那可是二姑的命根子,如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向二姑家交待。憨表弟在没有长大之前那段时间还算听话,就是生活上不能自理,全凭二姑照顾,二姑认为命该如此,只要把憨儿子伺候好了自己的罪孽就免了,因此对憨儿子特别心疼,身上的衣服及时换洗,有个头疼脑热及时打针吃药,把憨儿子养得白白胖胖的。开初憨表弟也不是实憨,在大门口笑嘻嘻地见人就打招呼,我有时回老家都要到二姑家看看,憨表弟还能记得我并主动打招呼:“四哥来啦!四哥来啦!”嘻得哈哈的。

二姑也过了几年顺心的好日子,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改革时期,她家的富农成分帽子摘掉了,心里霍亮啦。随后二姑家墙西的生产队部被她家买了下来,也就是现在的家院子。家运好了一顺百顺,二十多岁精力充沛的憨表弟仿佛也灵光显现,他单抱着一辆平板车,肩上搭着一条汗巾,一趟一趟到山上拉片石为翻盖新屋备料,那四间堂屋和东西各三间配房的墙料,都是他一车一车从三四华里外的山上拉来的。二姑家还在西厢房临街的后墙上开了个门开起了小卖部,开始生意还是不错的。跟着同乡在上海环卫系统打工的二表弟经过一番拼搏,慢慢地蹚出了路子站稳了脚跟,自己注册了一个小公司,由当初在外闯荡时家里接济到现在常往家里汇钱,还在县城买了一套百多平米的住宅楼,让父母亲进城享福。二姑是过日子人,家里种着粮食蔬菜,关键是顾及我那憨表弟到城里住楼房不大方便,只是在春节前后天最冷的时候在城里住上一段时间。二姑的两男三女除憨表弟外,其他四个都已成家立业日子过得也挺好的,那几年是二姑最踏实最舒心最美好的时光。

人常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二姑家的一些不顺心的事情接踵而来,憨表弟随着年龄越来越大越发地憨了,白天昏睡不醒,一到晚上来了精神老是闹腾,把他关在屋里又撕衣服又砸家什,搅得全家不得安生。在一个深秋的夜晚,憨表弟在家人熟睡时破窗跑了出去,全家人撒开风地找,在周围乡村张贴寻人启事,还在电视台上发了寻人启事,有的出于好意劝我二姑:“算了吧,别再找了,这几十年你也淘劳够了也对得起他了,也许是天意,憨子不想再磨你了。”二姑哭得泪人似的,不想放弃寻找:“那怎么行,一个活拉拉的人不能说没有就没有啦,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说嘛也得找到我的憨儿。那么多年了,我没把他当憨子待,没有了他我心里没了着落,我还没伺候够呢。”说着说着哇哇大哭。后来有个好心人打来电话提供了线索,在离家四十多里外的深沟里找到了他,当时连冻加饿都快不行了。自那以后二姑对他看管得更严了,甚至夜里不敢合眼就怕再跑出去了。我姑父是个烂好人,他们都知道我二表弟在上海混的不错,家里不差钱,都到小卖部赊欠东西,为了不惹气生,干脆把小卖部的门关了。

至那以后的数年间,一些大灾大难给了二姑一波又一波的沉重打击。先是大表妹在外打工时遭遇车祸身亡,这是对二姑的第一波打击。大表妹才四十来岁,正是上顾老下顾小像牛一样挣命劳力过日子的年龄。每次从外地回来她都把娘家吃的用的补充全了,特别是把憨哥收拾得干干净净。这闺女说没有就没有了,能不令二姑心疼欲碎吗。她那二十刚出头的孙子在非洲国家工作时,染上了疟疾疫情不治死亡,这是给二姑的第二波最为沉重的打击。两个儿子大的憨傻无后,就二儿子家这一个孙子却把命丢在了异国他乡,这可是续香火的独苗啊,二姑能不极度悲伤吗。唉!这是没有法子的事,人生的几大悲事都让二姑摊上了。二表弟也被丧子之痛给摧垮了,一度时间借酒浇愁,对人生对生活失去了信心。二姑既为痛失女儿和孙子难受,更为二儿子垂头丧气不思进取而担心,日子还要过啊,这个家不能垮了散了呀。

二姑的心情是沉重的,常常日思夜虑以泪洗面能不折损身心吗?开始她脑子疼也不去看,实在撑不住了到医院一查得了脑瘤。在二姑住院期间,大表弟的表现有些反常,好像从浑浑沌沌迷迷瞪瞪的壮态中清醒了过来,不吃不喝不睡,“我的娘来,我的娘来”的哭声凄凄惨惨,家里人也顾不上照顾他,想把他送进由民政部门开办的养老院住上一阵子,但他死活都不在那里蹲,连门窗床铺都砸了,没局了还是接回家里。我这憨表弟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命跟娘的命是连在一起的,娘没有了他也会没有的。果然,二姑走了不到一年,憨表弟也跟着走了。

二姑去世时,我在千里之外没能回去。据说前来为她送行的人把整条街挤得水泄不通。哀乐声中,不少人都搽眼抹泪,街坊们都念着她的好,为她的命苦惋惜,可怜她那没了娘的憨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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