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

                                                         胡安鹏

妻子的静脉曲张需微创治疗，住进大医院血管外科。同病房有位从别的科室转来的创伤病号，她已在该院住了几个多月了。同处一室由生到熟无话不谈，所以对其情况略知一二。

女病号名叫李腊梅，陪护者是其丈夫姓贾名虎，他们是农村的，都才五十出头，正是“打死虎踢死牛”过日子的年龄。出于好奇，我问起他妻子怎么受的伤，他有些懊恼且惭愧地跟我说：“不瞒老哥，我媳妇遭此‘灾难’的‘罪魁祸首’是我本人，谁也不能怨，我用自己的拳头捣了自己的眼窝。”我有些不解，急忙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随后，他心平气和地讲了事情的经过。

“我拉货都快三十年了，从小到大先后换过三种车。前两台车都曾发生过事故，第一台昌河的前灯被撞碎过；第二台中型货车被小轿车追过尾，好在没有造成人员伤亡；这第三台车是长达二十米的东风货卡，我想趁年龄还不算大好好跑上几年，给孩子们办完事并留点积蓄就不跑了，在家里好好陪老婆享享清福。提回新车后为去‘心病’（之前的两台车出过安全事故），专门找人算过，提醒说:出门在外山高路险，要多加小心注意安全；在家门口路窄人多，出出进进也不能麻痹大意。’当时觉着算命先生的话很正常，也没有往心里放，事后一想，他的话竟应验了。

“五月十三那天，我第一次用新车往南方送货。吃过早饭，妻子用电瓶车把我送到我家的果园场院，车就放在这里。妻子没有进院，在墙西路边等着把我送走后就去给果树喷药。我在场院倒车，也许是新车过大过长的缘故吧，操作起来不是那么得心应手，感觉着拧拧巴巴的。还不由担心着妻子站得离墙太近，生怕把墙撞倒了；妻子在墙外看着车尾要撞墙，急忙跑到墙根边使劲拍打院墙边大声喊叫，因车头车尾距离太远，加上发动机噪响刺耳，哪能听到她的提醒喊叫，只觉着车尾‘咚’地震动了一下，心想可能是撞墙了。我慌忙蹦下车一看，果不其然，只见被撞倒的墙压住了妻子的下半身，沉重的‘墙帽’正好压在腰下部位，我被吓懵了。当时已失去痛感的妻子头脑还清醒着，只是瞪着眼看我，但说不出话来，她也被吓懵了。据妻子后来回忆说，车尾靠近院墙时，她想跨过马路拍墙提醒我；院墙震动时，她也想跑开，如果再多跑一步，就不会被‘墙帽’砸着要害部位了。

“一步，就这一步，如果她多跨出这一步，大不了是腿部骨折，治疗起来就容易多了。出事后，乡亲们帮我把妻子送到县医院抢救，大夫一看伤势过重救治不了，便简单包扎了一下又用急救车送到这里。大医院骨科经与泌尿科会诊，经与上海泌尿专科医院联系先修补膀胱，我们用自家的商务车长途跋涉拉到上海。幸好我大女儿在那里工作，住院什么的都由她们联系张罗，要不我两眼一抹黑就犯难啦。时值南方梅雨季，既热又潮粘歪歪真是难熬，咱北方人不习惯。这不，从上海回到这又有三四个月了。”他还拿出妻子骨盆术后的片子给我们看，只见黑白片上有几段像自行车链条一样弯曲盘绕的影像，那是固定骨裂的钉铆链条，就像破裂的碗盆用巴钜子箍着。

贾虎这人话不多，也许是几个月来被妻子的伤情缠磨的，变得沉默寡言了。与他轻松的闲聊，似乎打开了心结，什么呱都拉，说的最多的还是一家人过光景的情况。

贾虎和妻子是邻村的，他家兄弟四人没有姐妹，妻子姊妹四个没有兄弟，两家父亲同为农村建筑队的牵头人，交情颇深。有一次老哥俩小酌，岳父对我父亲说：“老弟，咱做个百年好吧，我看你家三小子虎子和我家三女子腊梅挺合适，能不能到我家，你也不用费神建房出彩礼啦，你看行吗？”当时两人正喝到二八瓯上，我父亲头脑一热胸脯一拍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回家后向我母亲说了此事，母亲开始有些顾虑，怕人家说些“懒父母卖儿子”的闲话，转念又一想也没有什么，都是连村近邻的，又不是“发配”到远处去，只要能过好光景在哪都成。家长们一说，我们也就默认了，第二年春上就结婚了，那年我们都才十八岁，我比她大六个月。

婚后，我到了岳父家，好在我和腊梅从一年级就是同班同学，彼此能有些了解，她在父亲面前处处维护我，日子过得平和静好。到了年底，我们的双胞胎女儿降生，为两家增添了不少欢乐。我岳父三代单传心事较重，反复给我们做工作：“你们还得生，不能到了我这辈断了香火。”是的，在农村如果没有男丁继嗣，会在人前抬不起头挺不直腰的。接下来，我们躲躲藏藏不惜罚款又生下一儿一女，主要想等个男孩。

妻子姊妹多，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小家碧玉，性格泼辣吃苦耐劳，对过好光景有思路有主见。超生罚款都是岳父掏的，我们对此深怀感激和愧疚。有一次，妻子郑重地其事地说：“孩子他爸，孩儿们苗儿似的眼看天天长大，计划生育罚款是爸拿的，养育孩子的花销还多着呢，咱要有个成算，不能这样糊里糊涂地过。外观上，都在看着李家女婿有没有能耐呐，咱要把日子过起来，别让人家低瞧了咱。你是顶天立地的爷们，要到外头闯荡挣钱讨营生，孩子我来带家事我来管。”妻子的话很有道理，激发了我的创业热情。我们村里人大都到城里从事搬家、货拉拉等营生，投钱少见效快，一天下来能挣个百八十元，我也买了个二手“昌河”，跟着他们干。开始在建材市场拉货，一天接不上几单生意，挣得不如人家多。我在想，无论干么都要活泛，我主动和各类建材门市老板套近乎，帮他们整理货物，还帮着他们招揽生意，这些老板对我有了好感，来了生意就找我送货，一年下来不比他们挣的少。在和物流大车司机聊天时得知，他们一个月下来能挣万把块，如果是自己的车还能多落几个。我有些心动了，和家人一商量都赞成换大车跑物流，倾其所有加上借的二十万元，买了辆能载重四十来吨的货车跑起了物流。这些年国家经济形势好物流的生意也好，辛苦一年能挣个一二十万元。

我整天不着家在外跑车，妻子在家也很辛苦，除伺候上学的孩子还流转了七八亩土地，加上自家的共有十五亩，全部栽上了优质果苗，和我岳父爷儿俩管理着，紧要时就雇人忙上一阵，好年景一年能收入十多万元，加上我跑车挣的一二十万，日子宽绰多了。我和妻子舍得在孩子们身上花钱，不管是小学、中学读书的学校都是最好的。孩子们在学习等方面很争气，三个女儿一博两硕，儿子是本科学历。大女儿在上海从事金融证券工作；二女儿在苏州从事IT业务；三女儿在省城银行工作；儿子考上了国家公务员，在吉林省某市的市政府工作。老贾认为，孩子是属于社会的，四个子女能学有所成报效国家，虽不在身边也深感欣慰。没想到刚熬出好日子，新车竟惹出来祸灾，也许这就是命吧。老贾说着说着，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同室病友白莲花，在农村是设坛看虚病的，听了老贾的讲述，她直言快语地说：“贾大哥，你真是对不起嫂子，要不是嫂子给你‘挡’一下，这个‘灾’就落在你身上了。这些年你在外跑车无灾无祸一路顺风，嫂子守家聚财，孩子都有出息，日子太顺遂了。这次灾祸幸好在出在家里，在外地如果摊上这事，恐怕连命都保不住。”大家都对她的话点头称是。接着又说：“我给你说吧，人的命天注定，人这辈子能吃多少能得多少都是有数的。这不，嫂子的这场大灾使你有车不能出，该得的钱得不到，家里也全乱套了。”大家也你一言我一语附和着评论着，老贾只是 “是是是”地点头应着。

老贾的孩子各人的事业都忙，大部分时间都是他照料妻子，炎炎夏季，又是大小便又是擦洗身子又是喂饭药，忙得团团转。妻子卧床已有五个月之久，下肢没有知觉背部起了褥疮皮肤瘙痒难耐，夜里要起几次进行按摩挠痒，医护人员和病友都说他陪护得好。起早贪黑睏倦难耐时，他也曾烦恼过但没有办法，只能急眼憨笑着说：“哎，就差一步，如果跑开点，她自己该少受多少罪，家人也少陪罪啊。”

老贾的妻子心态挺平静的，看着小视频同子女们聊天时有说有笑的，当看到丈夫面露愁容时，就说些宽心的话：“你不要发愁，我会慢慢好起来的，孩子的事还没有办完，我们还得铆足劲往前奔呢。”随后，她向我们宣布了一条喜讯：“不瞒你们说，年底前我们家一娶一嫁有两条子喜事，我能不尽快好起来吗。”大家都投以钦羡的目光。

又过了几天，医院让她出院。主管大夫交代老贾：“术后恢复是个比较慢长的过程，要好好照顾，有条件最好到当地医院做康复治疗。”医生的话意犹未尽。

  我由衷地祝福她早日康复，祝福他们的家庭“祸兮福所伏”，早日迎来吉祥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