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鹏
“听说‘平脸’杨玉整容啦!”
“是的,是整容了,前几天我还见到她来着,把当初的眉眼整回来了。唉,这些年也算憋屈她了,不知她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听说要不是为了会亲家,她的老公和孩子再三劝说,她才不又割又补地受那个‘洋罪’呢,反正都过了大半辈子了,模样好孬已经不在乎啦”
......
夏日的柳荫下,几个娘们正在你一言我一语说着杨玉整容的话题。我对这件事的前前后后来龙去脉略知一二,不妨给大家说道说道。
上边说的‘平脸’杨玉是甘肃陇中山里人,那地方洋芋(土豆)很有名,原来名字中的“玉”字就是洋芋的“芋”,在父母亲看来,洋芋是当地一宝,曾养育了一辈辈淳朴的山民,吃洋芋长大的杨玉出落得身材苗条相貌俊秀,红扑扑的面颊透着青春活力。二十三岁那年,跟着当铁道兵后来转为铁路工人的丈夫离开了大山,那个“玉”字就是后来改的。
一次意外事故,无情地“抹”去了她高挺的鼻子弯弯的眉毛,险些没有迈过三十二年前的那道坎,心灵的创伤至今难以抚平。
那是一个深秋的午后,她领着刚满周岁的儿子康康在路边学步。看护孩子可不是件轻松的事,甚至连眼珠都不敢错。这时有个同乡姐妹与她打招呼,两人多说了几句话,转眼间儿子歪歪罡罡地走到了马路中央。此刻,一辆拉煤车正从不远处疾驰而来,杨玉真的慌了,她连跑带扑奔向儿子,因惯性过大头重脚轻面部先着了地。沥青路面像粗砺的砂纸,一下子把鼻子、眉毛等面部突出部分几乎磨平了,她把孩子揽进怀里继而昏了过去。拉煤车一看路上有人,急忙打了个方向拱在马路边的土堆上,也险些侧翻。
同乡姐妹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只见杨玉的面部血肉模糊着,急忙从她怀中抢过孩子,跑到单位门卫叫人施救。到了医院急诊科,医护人员先是进行清创消毒,发现鼻子和上额眉骨的皮肤都被突噜光了。皮肉夹杂着沙砾和煤灰,如不及时清洗干净有可能引起坏血症。医生们仔细地“挽留”着每一点可用的皮肉,因为创面太大了,实在留不住的只能从身体其它部位取皮修补。那时小城市没有整容一说,医院也没有这方面的高超医术,普通百姓哪有天价整容的经济实力,只能保守治疗,先保住命要紧。
她丈夫关鑫在南方一个铁路项目上工作,接到电报就日夜兼程往回赶。看到妻子头上脸上缠着绷带,只露出两只噙泪的眼睛和嗫嚅着的嘴,再一看那平塌塌的面部轮廓,他有了不祥的预感——妻子可能毁容破相了。第一次取下绷带拆线换药时,只见她的鼻头和眉毛都没有了。他没有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此时最难过的莫过于妻子,她担心的是如何面对父母家人,如何让孩子接受这突然改变的形象。
她在医院治疗了二十多天,创伤已基本痊愈,医生让回家慢慢康复。主治医生对她丈夫说:“我们的医疗条件就这样,以后医学水平提高了可以到大地方进行整容,有望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她第一次忐忑不安地照了下镜子,一看自己没了鼻头的鼻子像猩猩;没有眉毛的额头像电影上的一个反角演员。她哭了,哭得很伤心。跟丈夫说:“咱们还是离婚吧,我没有给你当媳妇的福分啊!我哪里来还是回到哪里去,陪着我的父母了此一生算了。”
她的丈夫也很难受,但脸上仍挂着笑意。他回顾着妻子自从跟上自己也没享过几天福。他倆是一个村的又是同学,青梅竹马彼此了解。当兵时两人就书信往来没断过线,婚后才把她从老家带出来。兵改工之初基层段队生活条件艰苦,住的是土坯垒墙油毛毡盖顶的简易工棚,荒郊野外的,孩子上学买菜购物都十分不便。女儿是在修大(同)秦(皇岛)铁路时生的,故取名大琴(秦),也算留个纪念。妻子跟着施工队搬过两回家,直到建起了基地分上了楼房,才算有了个固定的家,但又常年两地分居彼此照顾不上。他想起这些就非常自责,感觉对不起人家,耐心地劝说妻子:“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咱俩自小在一起,能走到今天不容易,我不会因你遭了难破了相变心的。咱也算是‘老夫老妻’了,还不就是个脸面嘛,只要你不自卑我不嫌弃,管他别人怎么说。医生也说了,等将来医疗水平提高了,咱也可以整容吗。”听了这番话,杨玉不再吭声,只是默默地流泪。
出院那天正值深秋的午后,天高云淡微风拂煦,黄叶像金色的蝴蝶翩翩起舞。在这美丽的景色里她却心思沉重,用纱巾用帽子将面部遮得严严实实的。路上有人给他们打招呼,她一声不吭只顾低头走路,只有丈夫左右应答着附和着。到了家,读一年级的琴琴刚放学回来,是同乡阿姨帮着接回来的。琴琴见到妈妈没有说话,只是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随即便哭了;儿子康康不认妈妈,说嘛都不让她抱。丈夫说:“没事的没事的,慢慢就习惯了。”
杨玉出院后丈夫在家陪侍了十几天时间,因铁路局领导要到工地检查催他回去。临走前,他叮咛女儿:“琴琴,你要陪伴好妈妈,在她哭的时候多安慰安慰她,以后咱给你妈‘安’个鼻子再‘种’上眉毛,有了‘鼻子’和‘眉毛’,就和以前一模一样了。”女儿边听边点头,毕竟是一个七岁的孩子了,知道为爸妈分担忧愁了。“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丈夫走后,孩子们还是很快接受了这个“丑”妈妈,并且比以前更听话更贴心了,爸爸不在家他们离不开妈妈呀。
有时在孩子熟睡后,她曾捂着被子哭过,抱怨命运的多舛,甚至责备自己是否做了什么缺德的事竟遭此报应;有时“钻牛角尖”曾动过一死了之的念头,但转念一想丈夫常年不在家,自己死了孩子不就落苦了吗?哎!好死不如赖活着,日子还得过下去。她没有把伤情告诉家人,尤其是自己的父母,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尽量不让他们担忧。她连镜子都不照了,不想自寻烦恼。
天渐渐凉了,她送孩子上下学外出买东西都把脸蒙得严严的。有一次,大风把围巾吹开露出了脸面,正巧被院里的小孩看到了,回到家便告诉母亲:“妈妈,我看到一个没有鼻子的‘平脸’阿姨,可吓人了。”绰号“平脸”便叫开了。乍听挺恼火的,但仔细一琢磨可不就是“平脸”嘛,叫就叫呗。她到学校开家长会,老师和家长们看到她每次都带着口罩,怀疑她是否有慢性病,都躲躲闪闪的。那时不像近两年新冠疫情不断,戴口罩成为了良好的习惯。还是女儿邻居的同学给“暴露”了,说她妈妈没有鼻子不带口罩不好看。有段时间,琴琴连学都不敢上,就怕同学说她妈妈是“平脸”。
经过厄运沉重的打击,使杨玉变得坚强起来。她在想:既然大难不死男人不弃儿女不嫌,没有理由不把日子过好,一定要活出个样儿来。一到晚上,娘仨把房门一关,做家务的做家务,写作业的写作业,持之以恒习惯成自然,两个孩子的学习成绩都很靠前。那年高考,大院里有三个子女考上了A类大学,其中就有琴琴,单位还发给一万元的奖金;儿子康康也考上了重点医科大学,现在省城医院当骨外科医生。
六年前,琴琴有了男朋友,婚前家长总得见见面,如此“颜面”可怎么会亲家。当时想给她整容但她怕花钱死活不从,一直拖到了现在。去年,儿子康康也找到了对象,又是为了会亲家,全家人说嘛也得让她把整容手术做了。丈夫苦口婆心地劝说:“这些年你心里憋屈这我知道,人前连头都抬不起来,好像比人矮半截子。人能活几个六十岁,孩子们有这份心意,无论咱花多少钱受多大罪都值。”听着丈夫的话,她再也不言语了。
儿子是学医的又是骨科医生,对整容有所了解。他联系了一家比较有名的整容医院,按照当年照片上的脸型,用自体软骨隆鼻尖垫鼻梁,用最新的技术植上眉毛。“鼻乃面中之王”,琴琴以惊异的眼神审视着妈妈,感觉还像当年那样年轻漂亮有气质,只是岁月和坎坷的“刻刀”,在脸上留下了一些细沟浅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