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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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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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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呵老哥

胡安鹏

女儿在浦东一个项目上工作,我和老伴来此住过一段时间,有缘认识了孙老哥。

刚来时人生地不熟,早晚习惯性地在租住的小区里走走。有个老哥的口音引起了我的重视。一搭话,果真是鲁南苏北河(大运河)东水(微山湖)西的近邻。相识后便见面打招呼称兄道弟。每聊起陈旧往事,越拉越对味越说越投机。

“唉,兄弟,我这大半辈子过得才有意思来。咱是老乡不怕你笑话,把我的经历给你拉拉。”他扬了扬头,舒了口气,慢声慢语地说:“我吃的苦受的累忍的气,常人无法想象,不管怎样,孩子们都听说听道踏实正干,发展得都不孬,这就行了呗。”话里是对苦尽甘来的满足和荣耀。他那既笨拙又明智的奋斗史,是我们五〇六〇后共同的缩影,充满了正能量。

老陈是上世纪一九五〇年生人,属牛,已届古稀。其生辰是阳春三月某天上午七八点钟。奶奶皱了皱眉,长出了一口气,说:“这正是牛儿上套的春耕时节,这孩子是出力受累的命啊。好在青草发芽了,有饭吃,饿不着。”“人的命,如钉定”,他的经历验证了奶奶的预言。

解放前他家有上百亩土地,土改时被划为地主成分。“文革”时,爷爷属于“专政”对象,挨过斗扫过大街老老实实接受改造,全家人在精神上特别压抑。老孙小学毕业就不上了,可能与家庭成分有关。不上就不上吧,反正贫下中农的孩子因为穷上不起学的也不少。小伙伴们不问“政治”,一起挎着叉子(粪箕)割草搂柴拾粪。我从小就勤快,放羊时羊肚子都是鼓溜的;割草时叉子都要扎“翅”;捞红薯我会用镢镰子颠,会看裂瓦找飞根,比其他伙伴捞得都多……他们的家长都说:“唵!你看你就割那点草拾那点柴,还不够调着吃的呢,就不能学学人家孙宝吗。”

不知不觉长大了,十五六岁时在生产队干活,只能拿成年人一半的工分,那是硬性规定,年满十八才能拿满工分。告别了童少年,烦恼也跟着来了,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女青年,接二连三娶妻嫁人成家立业,我呢就因为是地主子弟不好说媳妇。家里也托过亲戚求过媒人介绍了不少,一听说家里是地主就立马黄了,谁也不想把姑娘往“火坑”里推啊,进了门就比人家矮三分。就这样,一年一年耽误着,全家人那个愁啊就别提了。

后来形势好了,先是把我们家地主“帽子”摘掉了,全家人像松了绑一样,终于成为与人平等的社员。紧接着又出台了一系列搞活农村经济、联产承包责任制等好政策,这日子更有奔头了。美中不足的是我已经小三十了,错过了成家立业的最好时光。后来,有人想出了“转亲”的办法,使大龄或有生理缺陷男青年,找不上媳妇的难题迎刃而解。所谓的“转亲”,就是三家同时有未婚儿女的家庭,互相转着换亲。让这个姐或妹嫁到同样有未婚姐或妹的人家,以换取人家姐或妹嫁给自己的哥哥或弟弟,如果是两家互换就不太雅观了,只能是三家转相互错开。这样做虽然有“拉郎配”“拉女配”的感觉,难免有“靓女配劣男”或“俊男搭丑女”不般配的情况,这是两家情愿没得选择全凭运气。我是我妹妹为我作出的“牺牲”,好在我妹夫和我妹妹还比较般配。我妻子比我小七八岁,为了圆繁衍后代的“家族梦”,是好是孬是哭是笑只能自己体会。我们两家都是因为成分高耽误的婚姻,能感同身受体谅包容。我曾开玩笑问妻子:“你不嫌我大吗?”妻子没好气地回答:“净说废话,如果嫌这嫌那,你我俩能走到一起吗,咱们这是‘凑乎局’,能走到一起就是缘分,我认了。你比我大那么多,以后可要知道惜乎人呀。”我妻子是直性子,虽年龄比我小但知老知少懂事明理,全家人都很满意。

第二年,妻子生了双胞胎女儿,在第五个年头上又偷摸生了个儿子,罚了一千五百多元。作为三个儿女的父亲,有欢喜有压力更有动力。当时的形势越来越开放,国家特别重视教育,我得让孩子们上学读书,以后缺知少识可不行,要根据他们的能力供到哪步是哪步。我认准了一条,不能把两条腿插进“墒沟”拔不出来,要想办法出去混钱,有粮吃还得有钱花,不然凭什么培养孩子,把日子过起来。我把想法跟父母和妻子说了,他们都非常赞成,妻子还说:“你有这个念头就对了,光凭几亩地饿是饿不着,如果不到外边找钱就很难致富。你看那些‘万元户’,哪个不是靠生意买卖包工运输发的家。”妻子的话,更鼓舞了我到外面打拼的信心和勇气。当时父母亲都才六十来岁,什么都能干,我在外边也放心。

在家千日好,出门处处难。我也没有别的能耐,就是有力可出。开始在县城当环卫工人,扫过大街掏过厕所本本分分,管事的也很信任咱,就是收入太低了,养活自己还行但顾不了家,很想趁年轻多吃些苦多挣点钱。在扫街时,看到不远处的桥头围着一堆人,便凑上去问了问,说是砖窑厂招工的,我又问一天能给多少钱,说是实行计件工资制,干的多拿得多。我没有多考虑便报了名,辞去了环卫局里的工作,去了离我们家有二十来里地的这家砖窑厂。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砖厂,机械化程度不高,几乎都是以人力人工为主。这家砖窑是私人承包的,老板长得傻大黑粗脾气挺大,整天在窑上转悠,吆五喝六骂骂叽叽,没有不怕他的。当时农村经济普遍好转,翻盖新房的蔚然成风,出的砖供不应求。在原有基础上又新建了两座新窑,窑上有一二百号人,大部分是从云贵川一带来的。砖窑的作业流程主要是脱砖坯、晾晒、装窑、烧制和出窑等。我负责脱砖坯,常言道“干活三大累:脱坯拉犁生孩子”,这的确是一道既辛苦又需要细心的活。头天要把泥土滋洇上,第二天天不明就爬起来和泥,要用脚踩用手拣把石子一类的硬物剔出来,以免在烧制时出现炸裂变形影响砖的卖相。草草吃过早饭就开始脱砖,我那个砖模子是三框的,一次能脱三块砖坯。要紧要忙一天能脱七八百块,按一块三厘算,一天能挣二三十块钱,相当于现在的二三百块。只要活干得好能创出效益,老板还是能秉守承诺把钱给你的。不过总是要拖欠三两个月,一来为了留人,二是等待砖钱回笼。有的人比较较真,认为只要干了活出了力就得及时给钱,吵吵闹闹的,窑主轻则骂几句重则打一顿,传将出去或被记者报道出来,那就是所谓的“黑砖窑”“黑煤窑”事件。我这人想得开,这与生长环境有关,我们家是地主成分,没吃过“香”没站过“高岗”,涵养了逆来顺受“忍为上”的家教和秉性。与其别别扭扭不如顺其自然,端人家碗属人家管,该忍就得忍,祖祖辈辈,哪一家哪个人的好日子好人生好身体,不都是忍出来熬出来的。想开了一切便都觉得正常了,我不光埋头干活,还注意维护人缘,舍得买包烟给大伙散散,买个猪蹄花生米拿瓶酒和头头们喝喝,他们能喝你的酒说明眼里有你。我在砖厂一干就是五六年,好在不是上山轰石头下井挖煤炭,磕下碰下都不轻,我只是和泥土打交道,虽然苦点累点但没有大危险。

这几年,我在砖厂省吃俭用攒了些钱,把老房子翻盖了。这口青砖碧瓦的老房子,是我曾祖父经手盖的,改革开放前在村上属于独一无二的“豪宅”。在我的印象里,这房子没有给我们家带来好运,相反地却带来了不少的屈辱。现在有条件把它拆掉重建,也算是把过去翻篇,以崭新的面貌踏踏实实过好光景。这个时期,农村第一波翻盖新房已基本结束,大都是青砖砌墙红瓦盖顶的“人”字形瓦房,比黄泥挑墙麦穰苫顶的草屋好多了。我这人不想步人后尘,总觉着挣钱不易,要把钱花得值,少吃“后悔药”。听说苏南农村经济发展迅速,家家住上了“小洋楼”。我专程跑了一趟,进行实地“考察”,还量了尺寸画了草图。我们家正好处在村中央的路南,我把小洋楼的结构折衷了一下,建的是“一头沉”的平楼,就是在三间平房的右上方加盖一间二楼,左侧楼顶宽宽敞敞宜于晒粮乘凉。因隔着一条路不遮谁不挡谁不冲谁,避免了因封建迷信引起的邻里纠纷。我那套房子建了快三十年了,现在还铁壳似的,重新装一下依然不落伍。

把房子翻盖完,我不准备回砖窑上干了,那活太苦太累,身体透支大,见好就收吧,别到了身体垮了再不干就晚了。在家也不能闲着,找姑表弟想想办法。表弟和我同年生人小我月份,差不多年纪,这几年在县城做海鲜生意,据说混得不错。到他那后,让我先跟着他干,帮着上上货杀杀鱼给顾客配送什么的,学着做点生意,慢慢等机会。干了不到一年时间,有个卖菜的摊主去外地发展,在表弟的撮合下,把摊位转给了我。我很珍惜这个机会,虽然没有从商的经历,这段时间在老表这里帮忙,使我悟到了诚信和勤奋,是做好生意的根本。开始就我一人干,天不明到批发市场进菜,回来后清理干净摆放齐整,等候顾客光临。我的回头客不少,主要是在不缺斤短两的前提下,根据其买菜的多少,三毛五毛乃至块儿八角的零头就给抹了,顾客很在乎这点,说咱好说话会来事,做生意千万别太计较,多卖两炮就有了。老表的客户需要蔬菜也到我这里拿,还得给他们送货,里头外头忙得不可开交,吃饭时曾经因困乏把碗丢到地上。生意做开后,我把老婆孩子接到了城里,租住在一个破旧的厂房里,用石棉瓦隔开两个房间。双胞胎女儿正赶上读初中,城里的教育条件比乡下好些。两位老人在家管理着三亩多地,妻子边照顾孩子边帮我料理摊上的事,全家人紧紧张张忙忙碌碌,感到日子过得很充实。就这样叮叮当当干了二十多年,细水长流天天有进项,除供孩子们读书外还买下了城宅。

我也渐渐干不动了,孩子们也都起来了,能独立了。大妮考上东北一所大学,与当地同学处上了对象,毕业后留在长春,女儿女婿都是政府公务人员;二妮学习一般化,读了个商学院的销售专业,也不好找工作,和对象一起奔她姐去了,在那里做水果生意,现在每年都能挣四五十万。两姊妹离家虽然远点,能相互照应着,我很放心。咱都有“小窝窝”思想,便得孩子们都在身边,现在就业门路广了,由不得咱们了,老观念得改。反正脸前有个儿子,养儿防老,以后就跟着儿子。

儿子从小有些娇生惯养,上头有俩姐姐,就这一个儿子,凡事由着他。可这孩子并不娇气,从小就喜欢摆弄个钉头铁片,儿童玩具玩不了两天就拆了装装了拆。我也忙也辅导不了,两个姐姐又不在身边,学习成绩不甚好,报了个当地的职业学院,专业是机械制造,心想毕业后在近处找个差使干干就行了。再说,我干了这么多年多少有点积蓄,关键时候她姐也能帮一下子,没有多大的难处。没想到这孩子到了学校却如鱼得水 ,对专业特别感兴趣,动手能力又强,成为本专业的高材生。前些年都追求高学历,没人看得起职高学生,认为就是个出笨力干粗活的“料”,登不了堂入不了室就不了高位。

儿子毕业后,在当地一个机修厂找了份工作。他就是不服输,在干好工作的同时挤时间学习“充电”,经过数年的努力,一步步考取了高级机械工程师的资格证书。随着近些年来“大国制造”业的兴起,高职人才渐渐“香”起来了。七年前,儿子动起到沿海大城市闯一闯的念头,在网上联系了一家造船企业并投去简历,没出半月就通知他上班。现在年薪三四十万,还是个有百多人团队的负责人。

儿媳妇是儿子的同学,家是徐州市的,父母是双职工,就这一个独女,家境不错。孩子们在这里买房的首付是亲家出的。亲家说:“你们带孙子也很辛苦,我们也没伸伸手尽尽力。再说我们家也没有多大的负担,这钱我应该掏,都是为了孩子们吗。”这话听起来让人心里舒服,人家能理解人体恤人,这就知足了。时下都说亲家难处,看这话该怎么说,只要“两好搁一好”“四两换半斤”,相互理解包容,没有处不好合不来的。

六年前,我的双重老人都先后去世了,孩子这边需要我们,就把家里那摊子丢下到这里来了。我们老了还得靠他们,他们需要时不能不管。刚来时正是梅雨季,几乎天天下雨,热都都湿漉漉潮乎乎的,我劳动惯了一下子闲下来,心里也空落落的,过了小半年才慢慢适应。好在这里有不少撂荒的好地,旁边都是河汊沟渠,雨水也多,点下种子就有收成。我没事时就骑着自行车,带上镢头铁锨抓钩子到河边开荒,现在我那块地有成亩的,少数的种点应季蔬菜,其它种上庄稼。我种的菜粮不打药不灭草,都是自己拔草逮虫,菜叶上虽有虫咬的窟窿眼,那是没有污染的绿色食品,吃起来口感好也放心。今年花生大丰收,光晒干的花生米就有一百多斤,还有绿豆黄豆棒子什么的,很有成就感。

又遇到孙老哥散步,他跟我打招呼:“喝汤了吗,兄弟!”兜里是手机还是收音机,在播放铿锵大气韵味醇美的豫剧,鲁豫苏皖四省交界那一带,尤其是上了点年纪的我们,都喜欢听听豫剧、柳琴、拉魂腔和坠子之类的地方戏的曲调。孙老哥热爱劳动,为人淳朴,不亏不欠,无怨无悔,心性乐观,见谁都是乐呵呵的,一切的苦恼忧烦,及时被辛勤的心血和汗水所稀释所淡化。

 孙老哥这人,虽然平凡但却可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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