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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炳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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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18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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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匠人(组诗)

1.锔锅匠老徐

 

锔锅匠老徐怎么也想不到,两次

悬挂到院子里那棵歪脖子枣树上

都没有吊死自己

 

第一次是在枣花盛开的时节,成群飞的蜜蜂

第二次是在月光清亮的夜晚,用一生的手艺

打造出一枚枣花型的黄铜锔钉后

 

去意已决的锔锅匠,一生娶过三个媳妇

第一个媳妇在生下一个男婴后

没出满月就走了

 

第二个媳妇跟他一起生活了个月后

得了一场妇女病,不久就撒手西归

于是,又娶了前来照顾她的妹妹

 

每当老徐下乡锔锅的时候,在邻村

总有一位叫枣花的漂亮少女

站在老徐身后看他上弓打眼

 

那飞转的金刚钻,截铜造锔

扬锤敲锔,一气呵成

行云流水的手艺令她着迷

 

枣花的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

在以后的岁月里,一直在老徐的眼前闪烁

直到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

 

弥留之际,一朵朵金色的枣花

依旧在他恍惚迷离的脸上,闪烁

直到将那枚黄铜锔钉,吞进自己的肚内

 

这枚金色的锔钉,自此从人间消失

连同一段谜样的传奇故事,被锔锅匠老徐

带进养育祖祖辈辈的大地里,深深埋葬

 

2.剃头匠老刘

 

进入腊月门,是剃头匠老刘最忙碌的日子

窗外是洋洋洒洒的雪花。整个乡村

陷入白皑皑的冰雪世界

 

锃亮的剃头刀在老刘的手中

仿佛一钩弯月在游走

一霎儿农人的头上一片干净

 

不听话的儿童,在母亲的呵斥下

乖乖的坐到板凳上

听得见老刘发出的呼吸,像一首童谣

 

多年之后,老刘的孙子接过剃头的活儿

用的不再是锃亮的剃头刀,而是电动推子

推亮了乡村明亮的天空

 

日子就在剃头匠老刘的孙子手中

再次明亮起来。像春天蓬勃的大地

再次丰盈起来

 

3.瘸腿木匠

 

瘸腿木匠引以自豪的是

临终前砍断那条瘸腿

换上了一条木腿

为此耗费了他一生的手艺

 

六十年前的一场洪水

夺走了他的这条腿

滚滚洪流中,救起了

那个叫花的乞讨姑娘

 

芳龄十六的花

怀抱着一根金丝楠木

从此以后

花就成了瘸腿木匠的妻

 

六十年的扶持

花成了木匠的拐杖

合力精心打造了

数不清的家具

 

瘸腿木匠最为骄傲的是

打造的两口棺木

一口雕花棺木

是为花准备的

 

一口黑漆棺木,留给自己

直到临终

将花的金丝楠木

雕刻成自己的一条木腿

 

圆了早他几年去世的花的夙愿

在天堂

守护着花的遗骨

和无比温暖的幸福

 

4.罗锅铁匠

 

罗锅铁匠至死不能瞑目

一生未锻打出一把利剑

生不逢时的手艺

无法让他扬名于江湖

 

曾梦想仗剑走天涯

却终生未走出土地的羁袢

多年之后

被遗忘的铁器农具做了殉葬品

 

生前用汗水和血液

在火焰里锻打锄具犁铧

死后将爱恨情仇淬火

带进荒芜的三尺坟茔

 

每当夜幕降临

经过早已关张的铁匠铺

依稀看到迸溅四射的火花

和铁匠赤裸的背影

 

被星星覆盖的乡村

偶尔会听到叮咚的敲击声

青草葳蕤的田地里

依旧会看到荷锄劳作的农人

 

在异乡一个旅人

在白天黑夜里不断用文字

锻打诗歌这把利剑

与罗锅铁匠的命运不幸重叠

 

5.篾匠老高

 

生前将一根根柳条

编进一缕缕金色的阳光

屋檐下家雀跳动的背影

攥在自己的手心里

 

死后北岭公墓林的野草

将篾匠小心翼翼覆盖

直至篾匠精心编织的筐篓

将游荡的魂灵暂且收留

 

再也看不到

柳条,篾刀,月光,寒露

与佝偻的老高

一起将农业的秋天一再抬高

 

再也看不到

灶火,炊烟,星光,大雪

与沧桑的老高

一起将生命的天平一再压低

 

6.绣花匠老何

 

绣花匠老何终生最自豪的作品

就是亲手为女儿绣制的一面待嫁门帘

老何一生最失败的事情

也是女儿的这面待嫁门帘

 

方圆几十里,都知道绣花匠老何是瘸腿

老何的妻是瞎子,却异常精灵

老何一生绣过多少床门帘

自己也数不清

 

绣花匠老何做梦也想不到

为女儿精心绣制的门帘

让瞎子老婆给摸索到灶膛里,做了柴火

他的梦中时常出现,祥龙和凤凰的飞翔

 

多年以后,嫁过三次的女儿究竟没用门帘

依然清晰地记得,母亲怒扇自己耳光的模样

这些旧事,对躺在村庄北岭墓地的

老何夫妻来说,成了永远无从知晓的秘密

 

7.货郎老姜

 

“拿头发换针来—卟隆咚咚—卟隆咚咚”

农闲时节,随着悦耳动听的一声吆喝

和白眉微驮,手摇拨浪鼓的货郎老姜的出现

蛰伏了一冬的乡村,彻底沸腾了

 

货郎老姜原是故乡一家供销社的店员

退休后就挑起一副担子,走村串巷

走到哪儿哪儿就能听到,清脆的吆喝声:

“破褥子烂套子,不能戴的毡帽子,都拿来换东西来”

 

叽叽喳喳的天空仿佛高出天空外

沸沸扬扬的巷子仿佛一座戏台

冬季的阳光懒洋洋的泼撒乡村的天空

仿佛一个盛大的篝火现场,温暖着人们

 

多年后,随着货郎老姜的离世

梦中的童年与和煦的阳光

消逝于历史的长河

但那份温暖的记忆如星辰般日益闪烁

 

8.皮匠老裴

 

皮匠老裴做了一辈子的皮匠

终了连双像样的皮鞋也没穿上

司事客给他收殓的时候

从鞋窟窿里探出的是两只臭脚丫子

 

皮匠老裴走街串巷久了

人们都管他叫老皮

他的真实名字裴富贵

反而很少有人知晓

 

皮匠老裴一生没富贵过

倒是接济了隔壁光棍老孙四十年

老孙在战场上失去了一条右胳膊

临终老皮给他接上了一条特制的皮胳膊

 

老孙挤出最后一滴眼泪

嘴唇嚅动想说感激的话语

最终没有说出来

最后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9.骟猪匠老孙

 

一钩弯月刀子般切开,寂静的乡村小路

被晨霭模糊的远方,骟猪匠老孙的背影

成了黄昏与清晨的分割线

 

多少星子被老孙的布鞋磨穿,多少只猪仔

从他的手里成为餐桌上,丰盛的美味佳肴

直至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数也数不清

 

数不清的日子,就在四季的递嬗中

随着日月星辰的复始,消逝的无影无踪

消失的还有老孙的骟猪手艺

 

我在异乡,写下骟猪匠老孙的这些文字

泪水模糊了故乡的眼睛。他遗留下的骟猪刀

荡漾着皎洁的月色,闪烁着一桩桩明亮的旧事

 

10.织布匠老张

 

早年,织布匠老张扛着木制织布机

走村串户揽活。清早将织布机架进东家

棉纱东家出,白布东家得

 

老张坐在织布机前,两脚踏动木杠

驱动千丝万缕,两手追随纱动机鸣的节奏

洁白的白布宛如月光般倾泻而出

 

一年到头,织布机总是在不断穿梭

就在嘎嘎鸣唱中,织布匠老张娶了

方圆几十里有名的俊俏媳妇

 

多年后,瘫痪的织布匠老张凝视着

堆放在墙角散架的织布机,仰天长叹

惊飞了榆树上两只孤单的麻雀

 

多年后,老张家的儿孙们

将织布机和织布匠所用的家什

敬奉到老家唯一的祠堂,供后人瞻仰

 

11.染布匠老王

 

至今,我老家的西屋仍有一口染缸

所有关于染布匠老王的故事

都是听离世一年多的堂哥所言

其实,染布匠老王就是我的亲爷爷

 

爷爷嗜酒,远近闻名

二两锡壶从不离手,一有空隙就品上一口

爷爷染布的手艺,也是远近闻名

用土法制出的靛蓝染的印花布,比天空还蓝

 

先将白布下水浸泡,用硬油纸制版

刻上花、鸟图案。将版铺在白布上,用刮刀印制

然后投入染缸中洗染

阴干后剥落图案上的附着物即成

 

随后,将染好的成匹印花布

晾在院子里高高的横杆子上

似一道道漂亮的屏风

穿梭于其中的小脚奶奶,仿佛待嫁的新娘

 

2017年的初冬,我多想再次穿上

爷爷亲手染制的布匹

捂住从故乡传来的乡音

向大地深处,历史深处漫朔

 

回望消失于历史尘埃深处的蓝

寻找被土地埋葬的锡壶

和那双被靛蓝泡蓝的大手

和晾晒于天空上的白云

 

12.哑巴石匠

 

哑巴石匠不说话,天天用锤子凿子

跟石头对话,一会儿一座佛

一会儿一块墓碑

 

用十万分的虔诚,跟佛说一生的情肠

用一生的鲜血和白发,打造这座墓碑

留给身后的尘埃

 

衰老的哑巴石匠,瘦长的影子

跨不过清浅的河水,凿子崩起的火花

仿佛石头盛开的花蕾

 

哑巴石匠累了,眯缝的双眼灌满了

风霜雪雨。一只呼啸的雄鹰

掀起珠穆朗玛的雪莲

 

哑巴石匠不说话,天天用锤子凿子

打造一尊佛,敬奉到土地庙

一座墓碑留给自己

 

13.瓦匠小李

 

瓦匠小李从6楼纵身跃下的瞬间

极像俯冲掠食的雄鹰

鹰的结局是一只兔子或一只羚羊

而小李的结局是一滩旺红的鲜血

 

远离故乡的小李,在W城建摩天大楼

与新婚妻子分别已半年有余

觉得自己是在炼狱中度过

风雨雷霆摧折了青春的腰肢

 

从前对爱情的奢望一直是

风从龙,我为王

如今一切化为了泡影

源于风雨交加漆黑的夜晚

 

钢筋水泥模糊了天空的蔚蓝

也迷离了瓦匠小李的眼睛

灯红酒绿装饰了城市的夜空

也迷失了瓦匠小李的步履

 

一群已经或即将消失的民间匠人

他们匍匐着爬行在尘世

喧嚣的人间,能否容纳我苦难的兄弟

朗朗乾坤作哑巴状,默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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