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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云霞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4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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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上一筐秋风去远行

2024年6月4日中午,由省散文协会组织的“寻找一个人的村庄——齐鲁散文作家新疆行”采风团一行21人从济南遥墙机场出发,抵达木垒书院,已是晚上十点。在家这个时间,我大多都已睡下。新疆的天却还亮着。夕阳软软地斜挂在地平线上方,像熔解的金子,发出耀眼的光芒。

下了车,立刻感到有一股冷风袭遍全身。新疆昼夜温差大,白天里还是夏天的装扮,太阳一落山,马上就要穿上秋装。

我拉着行李箱往宿舍走,凭着对刘亮程老师文字的记忆,很快就分辨出哪些是之前学校的教室,哪些是老师的办公室。

这里以前是一所中学,后来废弃了,变成了羊圈。刘亮程老师沿着天山北坡行走时,无意间走进了这个叫菜籽沟的村庄,发现村子里有很多空置的宅院,有些还是清代、民国时的建筑,就收购过来,一部分改建成艺术家工作室,这所废弃的学校,就改建成木垒书院。

我住的是由老师办公室改建的三人间,门口挂着一个巴掌大的牌子,写有“八斗”二字。我自忖不及谢灵运,更不敢比曹子建,选了个边角的位置,放下行李。

木垒书院改建时保留了原先的布局,为了生活方便,又在以前的房间后面加盖了书房和洗漱间。在这里,任何房间都不用锁门。书院,就是一个敞开的大家庭。

刘亮程老师已经在餐厅等我们了。隔着餐桌,我双手合掌向他行礼。刘亮程老师深邃的目光投向我,会心一笑,冲我点了点头。虽然没有一句话,却感觉像彼此已读懂了对方。

刘亮程老师的书我读过很多。去年夏天,我在读书沙龙上分享过他的《一个人的村庄》。他的语言优美,诗意,又富有多义性。常让我着迷,又百思不解。他的语言风格是怎样形成的呢?这次从济南来到木垒书院,就想解开这个谜团。

饭菜端上来了,新疆大盘鸡、羊肉炒皮牙子、韭菜炒鸡蛋、自家腌制的酸咸菜……全是我的菜!吃饭前我曾悄悄问刘亮程的弟弟,我是回族,有没有哪个菜是我要注意的?他随手一指说,全都是清真,你放心吃好了。

不得不说,新疆的饭菜就是好吃。那淡黄色的胡萝卜和土豆,还有拌面里的麦香,在内地很难吃到。尤其是刘亮程老师种的韭菜,香气扑鼻,让人回味无穷。

天黑下来以后,整个村庄就安静下来。院子里没有灯,心却感到从未有过的敞亮。黑暗让听觉更敏锐。平日里那些忽略的虫声、风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天地是如此的寂静,又是如此的广阔。在这无边无岸的黑暗中,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一夜好梦。

第二天早晨从鸟叫声中醒来,才六点钟。伸手拉开窗帘,在柔和的光线中,我惊讶地发现,枕头上有一只甲壳虫。

与一只虫子共枕,这对我来说,平生还是第一次。我仔细端详着它,想叫出它的名字。可它实在太小了,小的像一粒黑米。脑袋黑乎乎的,翅膀也黑乎乎的。从外形上,我认出它是一只甲虫。

我没有打扰它。我知道书院里有很多虫子。刘亮程老师是一位自然主义作家,耕读于自然山水之间。从《一个人的村庄》《大地上的家乡》《在新疆》到《一片叶子下生活》,他一直在写村庄,写自然。

早饭后我们在书房座谈。刘亮程老师问,昨天晚上,你们的床上,桌子上,有没有虫子在爬?

有!我像中了大奖似地回答。

刘亮程老师笑了,说这是我留给你们的。这里的虫子不咬人。虫子和我们一样,都是自然界的生命,都在往秋天走。你把它轻轻掸掉就可以了。

接下来,刘亮程老师就一只虫子讲自然写作。他说一个人的村庄,也是虫子的村庄,鸟的村庄,树的村庄。树是在地上死的,鸟是从天上老的。新疆的虫子与内地不同,要冬眠,醒来后就开始死亡。从春天开始,一堆一堆的虫子,一部分在死,一部分扯着嗓子在叫。生命是如此的喧嚣,又是如此的寂静。无数的虫子从春天叫到秋天。白露一过,所有的虫子都消失了。像冬天里村庄里的老人,一个个开始离开这个世界。

书房里有一张大通炕,炕上有一张用玉米皮编的小几。刘亮程老师坐在小几后,背后是成墙的书架。我们围坐在用两扇清代门板改做的大书桌前,听刘亮程老师讲他在这里的生活和写作。他讲话的语言,竟然和他的书面文字一样,充满了诗意和哲理。

在接下来的交流环节,我就他的语言风格向他请教。

刘亮程老师说,他的语言形成,和当地人说话的方式分不开。西北人,乃至整个河西走廊的人,说话都是多义性的。看似言东,实则指西。语言的本质是这样的。文学语言更应该这样。刘亮程老师说,他的文学语言,追求的就是每一句都希望它有无数的潜在意义。

他用“树干与树冠”的关系帮我们理解语言的多义性。他说,句子的主意义就像树的主干,旁生或者延伸意义就像一棵树的树冠,你可以这样去理解,也可以那样去理解。最准确的语言是有许多意义的语言,而不是有单一意义的语言。他还说,文章是改出来的,改句子,改句子和句子之间的关系。一篇文章,你最后改到不移一字的时候,就可以发出来了。文章语言就是你自己的语言。语言出场就是你出场。要亭亭玉立地走出来,让每一个美丽的句子,都那样奥妙无穷,那样有风韵,那样千姿百态,那样风情万种,这就是语言。

一番推心置腹的话,不仅解开了久困于我心中的谜团,也让我找到了突破语言关的密匙。没有人生来就是作家,要想写出好的文章,就要不断地学习,不断地锤炼自己的文字。

小几下方,有一个用自然山石掏制出的蒜臼子和新石器时代的“石磨”。石磨由两片石板组成,一平一凹。石板的凹面,是长期加工粮食造成的。据说这“石磨”已有5000年的历史。

小几两边,各放了一只柳条编的筐子。筐子把选用了带分叉的树枝,看上去像一件艺术品,充满禅意。刘亮程老师说,每年秋天,他都会编几只筐子,用来盛秋风。

多么诗意的语言!一句盛秋风,点燃了我内心的火炬。刘亮程老师不仅是一位诗人、作家、哲学家,还是一位“现代庄子”。他曾经说过,他要是有学生,就带他们到山坡上听风声。

早饭前我曾和几个文友爬到书院后面的山坡上,那是一片美丽的存在。放眼望去,有叠峦起伏的沙梁,有一眼望不到头的绿地,有山尖上覆盖着白雪的天山。我多想能成为他的学生,坐在这片山坡上,听来自远古、来自天山、来自冰川、来着大自然的风声。

木垒书院是我们到新疆后的第一站。接下来还有七天的行程,还有美丽的可可托海、五彩滩、神奇的喀纳斯湖、乌伦古湖魔鬼城以及古丝绸之路上的火焰山、人类三大水利工程之一的坎儿井和有着神话传说的天山天池等着我们去探索。

不能留下来听风,那就带上一筐秋风去远行。不管我今后走到哪里,它都会让我想起在木垒书院短暂而美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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