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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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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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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平伙

林殿正

农历己亥猪年春节的前几天,我和老伴正在家里“忙年”,儿子提着一只剥去皮的羊进了家门。“怎么一下子买这么多呀?”一问,原来是儿子和几个同事通过网上了解到内蒙古的羊肉既便宜又好吃,就一起订购了几只,人家通过快递给发了过来。

看着这只白花花的既嫩又肥的全羊,老伴高兴得有点像小孩子似的手舞足蹈起来,兴奋地说:“这下,今年这个春节的物资储备,可就丰富多了!”而我,却好像没听见她说什么似的,一边打量着这只羊,一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一件半个多世纪前的往事,宛如昨天刚发生过似的,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还是20世纪60年代末的事情。

1968年8月,我和我的老三届同学们一起,“一鞭赶”地回到了农村老家,当上了一名地球“修理工”。

那时的农村,由于刚经历过三年困难时期,真是穷啊!家家户户都穷得缺吃少穿,生产队分的那点口粮哪里够吃,不用“瓜菜代”根本应付不了这一年到头的流水日子。而我们家日子的窘迫劲,对比其他街坊邻居,还要加上一个“更”字。由于父母年事已高,体弱多病,拉扯着我们姊妹几个艰难度日已属不易,还要供我到县城读高中,这哪里是我们这个家庭能承受得了的?由于缺少劳动力,从我记事起,年底生产队决分,别人家都欢天喜地分到了钱,到集上割肉买菜做新衣,喜气洋洋迎新年。而我们家却从来没决分到一分钱,反而是欠生产队不少的口粮款。看着父母一年到头吃糠咽菜、油星不沾、日渐衰老的身体,自己常常在心里说:什么时候我能挣到钱了,一定让父母过上吃饱穿暖、舒心欢乐的好日子。

好不容易挨到毕业,面对家徒四壁的境况,我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迅速、干净、彻底地蜕下这张“学生皮”,披上经风雨、抗摔打的“农战衣”,扑下身子大干几年,为家庭打一场翻身仗,让父母不再受饥寒之苦。

有道是:风水轮流转,叫花子也有遇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就在我回乡第二年年底的决分中,我们家的境况出现了喜人的转机。经过我一年的艰苦努力,再加上父亲的辛勤劳作,我们家破天荒第一次在生产队决分中分到了甜美的果实。手里拿着这决分刚到手的九十六元五毛六分钱,怀里像揣了头小鹿似的,激动地心里“怦怦”直跳。说实在的,从小到大,我手里还从未拿到过这么多的钱。别看不满一百元,在当时猪肉只有六七毛钱一斤的情况下,却是一笔不小的财富。我正想赶快回家给父母报个喜讯,这时会计大哥又说:“大家静一静啊!这不再有几天就要过年了嘛,大家手里多多少少也都有了几个钱,为了把这个年过得更丰富一点,队里打算去买两只羊,回来打平伙,看看谁想参加,赶快报报名吧!”

话音刚落,大家就拍起了巴掌,纷纷说:“好!好主意,这才是咱们社员的好当家人!”我一听,心里也激起了涟漪,心想:何不也算上一股,给长年累月几乎不见油腥味的父母打一下牙祭?这时只听这个响亮地说“我参加”,那个高声喊“我也算个股”,一阵儿的工夫报了20多户。我小声问身边刚报完名的叔叔一个股多少钱,他说:“照以往的经验,一个股一般也就两三块钱,能分三四斤肉。”我一听,心里有底了。这时,会计大哥看看报的差不多了,就看着我说:“老弟,你算不算一个股呀?”“算!”答应得虽有点儿羞涩却响亮而干脆,且底气十足。大家一听,又都拍起了巴掌:“好,好,这才叫满堂红、全家福唻!”

话虽这么说,但莽莽撞撞报完名之后,自己反倒吃了一惊。心想:你凭什么这么爽快就答应了下来?记忆中,每年放寒假回家后,总能看到忙活了一年的人们在决分领到钱后,欢天喜地地凑份子打平伙,这似乎成了那个年代老百姓岁末年根的一大盛事。不过,以前遇到这种事,由于囊中羞涩,一般是不敢靠前,更不敢出声的,而是躲得远远的,只有看着别人呼三吆四、热热闹闹分果实的份。今天这是怎么了?细想这才明白,原来是兜里那几个还没捂热的臭钱在作祟,难怪人们都说:“手中有钱,心里有胆。”看来不假。想不到这区区不足100块钱,竟能让我晕头转向,胆量大增,急切地想在今年年底摇身一变,实现从一个旁观者到一个参与者的转变,实实在在过上一把打平伙的瘾。

心里正在窃喜,妈妈那双急切期盼的眼睛忽然又浮现在面前,心立马又沉了下去:好你个混小子,父母等这几个钱,犹如饥渴之盼水米,大旱之望云霓,你竟敢私自做主,从中截留,挪作他用,好大的胆子呀!俗话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年关近在眼前,你知道父母有多少饥荒需要偿还,多少人情需要打点吗?这几个钱八下等,塞牙缝都不够,你倒好,装起有钱的大爷来了,还打平伙,你不想做梦娶媳妇呀?

正在越寻思越忐忑不安之际,叔叔招呼我一块回家。一出生产队门口,他就问我:“怎么看你像走了神似的,想什么呢?”我就简单把我刚才想的心事向他说了一下。他一听,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哎呀孩子,你想到哪儿去了?你爹妈知道了这事,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能埋怨你呢?你想啊,这是你下学后第一次挣到的钱吧?拿到有生以来第一次挣到的钱后,首先想到的是父母,这是你对父母的一片孝心呀,孩子!”经叔叔这么一说,我忐忑的心才有了些许平静。

回到家后,把决分的钱如数向父母奉上,并说了打平伙的事。果然父母并没批评和埋怨我,而是手里捧着钱,眼里噙满了泪花。

第二天中午刚吃完饭,叔叔就在门口招呼我:“听说他们把羊买回来了,咱们去看看吧!”我俩就赶忙来到了生产队。一进门,院子里已经来了不少人,只见院墙上顺着墙缝钉了两根粗木橛子,分别挂着两只已宰杀好并剥了皮的羊。看着这两只白花花的全羊,我心里一阵惊喜。心想,父母一会儿就能见到这既嫩又肥的鲜羊肉了,心里不知会高兴到什么样子。而院子中间则支了一口大锅,炉火正旺地烧着一锅清水。放眼整个院子,忙的正忙,闲的也没闲着,大家除了帮着打杂外,嘴皮子一刻也没清闲过。这个刚说完南朝北国、奇闻轶事,那个又拉起了家长里短、道听途说……谈资广泛,气氛热烈,在那个消息闭塞的年代,不亚于一场小型信息发布会。原来打平伙还有这么热闹的场面,难怪大家都趋之若鹜。

正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样,这次打平伙的全程参与,使我也大开了眼界,大长了见识,彻底颠覆了我以前对打平伙的认知。以前一听说打平伙,只知道是一帮人凑在一起,合伙买一个标的物,经过宰杀、分割等处理后,平均分给每一个参与者,而费用也是平均分摊的一种分配形式。现在看来,若简单地认为打平伙就是一帮人为了省几个小钱,平分一点东西,那就大错特错了。而所谓打平伙,正是咱们民族一直沿袭下来的一项大众喜闻乐见的、有组织、有章法、有生命力的一种民间经济活动,从“打平伙”这一名称就可略知其端倪。首先,打平伙最基本、最本质的要求是“平”,对所有参与者,不论年龄大小、辈分高低,一律平等对待,并且要保证做到公开透明,账目、实物都要摆到桌面上,在大家都觉得公平合理的前提下,再进行分配。这种平分秋色的方式方法,正是大家积极踊跃、放心大胆地参与其中的真正原因;而“伙”,则清楚地表明了这是一项大家“伙”共同参与的活动。大家在一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像一家人一样,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目标一致,利益均沾,有力出力,有技出技,才能把这台戏圆满地唱下来;更重要的一点是“乐”,大家以这一活动为平台,忘掉平日的劳累,摒弃往日的不快和烦恼,欢聚一堂,乐乐呵呵,又说又笑,心情愉悦,既促进了团结,又增进了友谊,这才是多少钱也买不到的。正如有人所说:打平伙享受的是过程,而不是结果,这也正是“打平伙”能够抓住人心、具有强大生命力的根源所在。

在大家欢欢乐乐地共同忙活下,傍晚时分,除了大锅旁用热水正在拾掇、清洗的下货外,两只羊已经剔骨完成。不消半个时辰,一份份称好的羊肉就摆放在桌面上了。这时,只听会计大哥招呼道:“伙计们,都过来拿肉了,爱拿哪份拿哪份,随便拿!”大家这才互相谦让着拿了自己的一份肉。当我拿着刚分到的一份肉,正要和大家一起出门回家时,身后又传来了会计大哥的声音:“大家吃完晚饭后,还要回来一下,有点小小的惊喜送给大家。”

吃过晚饭,叫上我叔就出了门。虽然傍年的夜晚照例没有月亮,但黑咕隆咚的街道上却并不寂静。正所谓清风本无味,常传百花香,走在家乡熟悉的街巷里,每一步都充满了亲切感,不经意间,就会和乡亲们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撞个满怀,与芳邻们的百味人生一路同行。这是谁家在熬猪皮冻吧,怎么这么香?走着走着,从三叔家又传来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大过年的,这是干啥呢?奥,是炒花生吧,诱人的香味已经飘满街了;忽然,一阵悠扬的丝竹之声传入耳轮,让人精神为之一振。这是谁家在听留声机吧?叔叔指了指已放寒假的村小学,说:“这是大队宣传队正在赶排正月里要上演的节目,有空去看看吧,听说编排得不错。”……都说穷人盼过年,这也难怪,就连夜晚的街巷都弥漫着让人陶醉的浓浓年味,谁不向往啊!

快到生产队院子了,迎着年根凛冽的寒风,一股鲜亮亮的味道扑鼻而来,不由得让人味蕾大涨、胃口大开。进得门来一看,一盏汽灯挂在院中央,照得满院亮堂堂。大锅四周已经站了不少人,近前一看,原来像赶集日街边羊汤摊那诱人的、咕嘟咕嘟翻波浪的羊汤锅一样,大锅里正煮着羊架骨,而切碎的羊杂碎则随着沸腾的波浪上下翻滚着,向人们的嗅觉发出一阵阵猛烈的诱惑和冲击。这时,只见会计大哥端着半盆切好的葱花和香菜撒在大锅里,再加上食盐、酱油和醋一搅拌,顿时,一股羊汤的独特清香就钻进了鼻子里。他拿着早已备好的碗筷,一人一碗地分发着,一会儿,满院就此起彼伏地响起了一片“呼呼噜噜”喝羊汤的声音。

我捧起碗凑到鼻前一闻,一股鲜香味直冲脑门,也不管它热得烫人,吹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抿了一小口,还没等品一下味道,早已咽了下去。只觉得一股又鲜又香的热浪从喉咙直冲腹腔,让人顿觉热气蒸腾,周身舒爽。“这哪里是羊汤啊?这分明是天上的琼浆玉液呀!”我在心里暗暗赞叹。这也难怪,在那个一年见不到几次荤腥味的年代,这羊汤虽然只有几块零星的羊杂碎,但那两个大羊架子煮了半下午捎小半宿,这个老汤的味和料就已经很足了,一般的家庭是做不出这个味道的。不大的工夫,这一碗就快喝完了,我正要把碗底的几块羊杂碎扒到嘴里去,心里不禁“咯噔”一下,筷子立马停住了。眼前浮现出父母那体弱神衰的样子,眼泪马上盈满了眼眶。能让父母喝上这么一口羊汤该多好啊!这时候已经有人盛第二碗了,我心想,第二碗我就不喝了,把它捎回家让父母尝尝,不知行否。我正要找会计大哥商量,只听他说:“家里有老人和小孩的,可以少喝一点,捎一点回去让他们尝尝,没带碗盆的赶快回家去拿。”我一听,放下碗筷撒腿就往家里跑去。

夜半,当我捧着一小盆热气腾腾的羊汤,小心翼翼地回到家里时,父母已然躺下睡了。我摸黑点上灯,把他们叫醒,拿饭碗一人盛了一碗递给他们。父亲接过碗先闻了一下,眯着眼浅浅地笑了,接着吹了一口气,喝了一小口,在嘴里品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咽了下去。之后,张着嘴,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好像要让这滋味传遍全身、深入骨髓似的。而母亲则端着碗,好一会儿没喝,她看着父亲那美滋滋的样子,刚想喝,又把碗递给我。我说我都把肚子撑圆了,她这才端起碗慢慢喝了起来。当他们喝完羊汤,像刚吃过人参鲍鱼似的,抹了抹嘴巴,心满意足地重又躺进被窝里时,一股甜丝丝的滋味也迅即传遍了我的全身。

看着父母那舒适、惬意、愉悦、满足的样子,我站在炕前久久没有离去。心想,自己虽然没有啥本事,但只要辛勤劳动,打平伙这点钱还是应该能拿得出的。因此我在心里暗暗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从今往后只要遇到打平伙,一定要积极参加,千方百计让父母的晚年多增加一点乐趣和幸福。

然而,斗转星移,时移事易。平生就这么点愿望却没能实现,真是愧对父母的养育之恩。究其原因,是这次打平伙后的第二年九月份,我就告别了农村老家,到县城参加工作了。环境变了,打平伙的机会竟再也没有碰到。虽然我每次休班回家总要买点儿父母喜欢的东西,而每逢春节更是倾其所有千方百计多买一些那时农村很难买得到的大米呀、鱼虾呀、猪下货和牛肉呀等之类的东西给父母,他们每每也都很高兴,但我总觉得他们再高兴,也不及像那晚喝羊汤那样,满脸写满了舒坦、惬意、高兴和满满获得感的样子,让我心情震荡,终生难忘。

什么时候能再来一次打平伙呀!我深深地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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