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叶
清晨,太阳已经升的老高,一缕暖暖地冬阳透过窗帘照在脸上,让人赖在床上不愿起身,懒洋洋的半闭着眼睛,摸索到放在枕头边的手机,手机上老父亲的三个未接电话让我瞬间清醒。
我慌乱起身给老父亲回拨电话,电话响了两声,老父亲就接听了电话“大嫚,你忙完了?几点下班?”
“爸,今日星期六我木上班,困懒觉了,刚起来,爸打了三遍电话,有急事?”我着急的问着。
“木有,木有,木有什么急事,感冒好了十来天了,心思你要是有空,拉着我和你娘再去七姑岭那块麦地里看看。”听着电话那头老父亲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说着一连串的解释,我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挂断了父亲电话,起床梳洗完毕,简单的喝了一碗四哥留在电饭煲的稀饭,开车接上老父亲和娘,又一次去往现在的董家口火车站——七姑岭。
已记不清,今年这是第几次陪父亲来七姑岭看他那块麦地了。老家拆迁后,老父亲搬迁到泊里新城也有几年了,但在七姑岭上尚未列入征地范围的那块麦地,一直都是他心心念念的牵挂。
那块麦地是父亲当年从东北拖家带口回乡,村里把仅有的一块虽种上了麦子,但让人感觉不到是麦田,且无人肯要的一块贫瘠土地承包给了父亲。父亲和母亲还高兴的不得了,就是现在说起来,老父亲还是会心的说着:“还是共产党好,在什么时候都不会嫌弃庄户人。”
老家还没搬迁那会,老父亲都是自己骑着电动三轮车驮上娘,一起去七姑岭的那块麦地里随着季节,种点麦子,种点玉米花生什么的……
搬迁以后,老父亲和娘也年事已高,我们姊妹几个也不放心父亲骑三轮车驮着娘再跑那么远的路,再去种他那块麦地了。可就是这样,老父亲心里还是放不下他的那块麦地,每年都要和娘去七姑岭那块麦地看上几次。每次陪老父亲到七姑岭的麦地,老人家总是会跟我们念叨几遍,“庄户人有块麦地,心里脚底下都踏实啊……”
看着满头白发七十多的老父亲,站在长满杂草的麦地里,听着老父亲一遍遍的念叨着:“唉,可惜了这块麦地了。”我记忆的阀门再次被打开。
当年,我们从东北回到老家后,由于家庭变故的种种原因,父亲卧病在炕无法劳动,一家大小的生活重担全部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仅有的一块麦地还在离家几公里外的七姑岭上,往往每年的收成都少得可怜,换来的粮食也只够全家勉强度日。
因此,每到春种过后,尚小的我就带着弟弟妹妹一起,挎着提篮在地里挖野菜,以减轻肚子里“蛔虫”的翻滚。
而每到麦收时节,看到满坡的麦波荡漾,满山满洼一片金黄的时候,心中就会有一种惊喜的盼头。偶尔,一股麦子的馨香味儿扑鼻而入,仿佛闻到了新麦面粉做成馒头的香味,我和妹妹弟弟不由地会直流口水。
过了两年,父亲的身体慢慢康复,他对待七姑岭上的那块麦地甚至胜过自己的孩子一样。随着季节变化在麦地里种着各种庄稼,从那以后我们全家再也没有饿过肚子。
父亲在麦地里种的最多就是小麦,他说,“麦地麦地,就要多种麦子。”父亲把麦地里种上麦子以后,麦子什么时期需要干什么,那可真是一个门清。听父亲说,延花时的小麦不宜灌水,那样会影响产量。不过花期过后,若再不下雨,到小满的时候,麦子有可能会绝收。说来也怪,每年麦苗返青拔节孕穗需要雨的时候,也不知道老天爷发了什么脾气就是不下雨。花期一过,这时父亲就开始挑水浇麦子。
用扁担挑水浇麦子,能不能把人累死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当年我的老父亲对那几分薄薄的麦地爱惜到了何种程度。记得有一年,干旱严重,岭前岭后大口井河沟的水都干涸了,父亲就去几里以外的旺山水库里挑水,为了小麦能收成好点,老父亲的肩膀和挑水的扁担“融合”发出的声音,响彻在七姑岭上的白天和黑夜。
月亮悄悄地爬上树梢,淡淡的银灰撒向人间。摇曳在月光下的麦子,似乎被父亲的扁担声惊醒,抖擞着精神,在风儿的推动下沙沙作响。深呼入那种甜甜的清香,沁人心脾。“喝吧!喝吧!喝饱了快快长。”父亲欣慰地念叨着,脸上舒展的皱纹流露着一种幸福。那是一个农民对庄稼产生的一种忴爱,和对生活的深深解读。
当小满过后,那一片片绿油油的麦穗,在阳光里随风飘动,起起伏伏象一首波澜壮阔的诗篇。我们一些小伙伴相约一起,偷一些颗粒饱满的麦穗在背风的岭坡里,用火烤着吃。那香甜的味道也许是当时最美的零食。
俗话说:“蚕老一食,麦熟一晌。”麦收时节,天气不等人,麦子一旦成熟,就得“白加黑”连轴转地抢收。因为麦收时的天气,就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
在麦子成熟后,全村都拿着镰刀进入翻滚着金浪的麦地里,没白没黑地抢着收割麦子的那些日子里,母亲也总是在天还没亮时就起来了,先是生火烧水,弄点玉米面或者是地瓜面,拌入我和妹妹挖回来的野菜里,放到大锅草篦子上蒸熟,用小包袱包好,带上一瓶子热水。父亲磨好镰刀,急急火火地直奔麦田,开始抢收麦子。
父亲和母亲为了多点麦草烧火,他们不舍得用镰刀收割,都是用手薅麦子,一边薅,一边用手锤打着薅出的麦根。望着前面被父母薅倒的一排排麦子,再望望他们捶背弯腰的表情,心里升起的感觉和脸上汗水的味道一样,咸咸的酸酸的。
十几岁的我和妹妹跟在父亲和母亲的身后,二老不舍得我和妹妹用手薅麦子,教着我和妹妹用镰刀。左手往麦秆上一挥,一把麦子拽几下才能割倒,我几根几根的把麦子扒拉到镰刀下,右手伸出镰刀从麦秆底部往后一拉,手中的麦子就被放到右侧,再继续往前割。一边割,一边捆,还不时地往前方看,平常看似短短的麦地,为什么今天这么长,老是割不到头。
握镰刀的右手掌里很快就会窜出一片片血泡,用一块布条包一下继续割。腰部也很快受不了了,酸疼得如同骨头脱了筋,站立时都直不起来。再加上天气炎热,干燥的麦田尘土飞扬,嗓子眼里如同塞进了棉花,干咳起来像冒了烟似的,脸上鼻孔里全是黑黑的麦油。一天下来,如此往返,人像是抽去了筋,软软的没有一点力气。而父亲和母亲看着割倒在麦地的麦子,脸上却洋溢出幸福的笑容。
庄户人家有句老话:“一百岁有个娘好,一分地有块场好。”在割麦子之前,需要先“摁”场。“摁”场就是用碌碡把场地碾光,以便好把割好的麦子从麦田里拉回来打晒。上学后我知道这“摁”是形容词的使动用法,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碾压的意思。没想到这粗粗的农活,积淀起的文化还蛮深厚的。
我家的麦场,还是父亲的那块麦地,父亲会把麦地的一角提前把麦子收割出一块,然后用锨平整一遍后,把麦地泼上水,拉上碌碡,撒上别人家用过后的麦糠,就开始“摁”场了。泼上水的麦地又粘又稠,父亲拉着碌碡或南北或东西,一遍一遍吃住茬口碾。几圈过后,场地起明发亮了,歇过一袋烟的功夫,迷离花眼的太阳又在场地上刻满了篆字般的裂纹。父亲东踩踩,西踩踩,复撒上麦糠和干土,再重新开碾。等到场面平如鼓,光如镜了,麦场就算“摁”好了。
场“摁”好了,麦穗在场里晒干用碌碡碾好后,父亲把碾过的麦秸秆用木杈抖擞着丢到一边。父亲一杈一杈有规律有技巧的抖擞着,等把所有的麦秸秆抖擞完了,再把麦秸秆都挑到场面的一处空着的地方垛起来。父亲说:让麦草困困,等以后再打二遍场。因为第一遍打过之后,会有些麦粒顽固的呆在麦穗上打不下来,为了不舍得丢弃一颗一粒粮食,就要再打上两遍场。
父亲把麦秸秆抖擞完后,剩下的麦子是和麦芒,麦壳混在一起的,用木锨拢好后,就等着有风时,用扬杈一杈一杈的在风中扬一下。那样,轻轻的麦壳和麦芒就顺风飞到了一边,而沉甸甸的麦粒就落到了一堆。不过,麦堆里还会夹带一些碎麦杆,这就需要再细致的扬一遍。再扬时,就需要一个人扬一个人打掠。
父亲首先先看看风势,然后找到要站哪,往哪里扬,让麦子落到哪。之后,父亲就用木锨一锹麦子,用力往空中一抛,金灿灿的麦子就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然后就落到了父亲看好的地方。而母亲则两手拿着大扫帚在麦子的表面上轻轻的,有技巧的打掠。打掠也不是轻松活,要两臂轻抬,轻轻的扫,轻轻的掠,用力大了,就伙同麦子一起扫跑了。
这个时候的父亲和母亲,流淌着汗水的脸上再次洋溢出幸福的笑容,和父亲扬在空中随风而落的麦粒,成为了空旷麦场地里最美的一道风景。
等到田地里所有的麦子收完后,所有的麦子也打过了场,就要开始把麦秸垛垛了。麦秸垛垛可是个技术活,底子铺垫不好的话,垛着垛着就会散垛。有人垛成圆形,有人垛成方形……父亲一般都是垛圆形的麦秸垛,而且垛的像埃及的金字塔一样,外围用小木杈刷的麦秸杆一根一根的呈现出来,麦秸垛非常的美观。
麦秸垛垛好了,麦子也晒干了。用化肥袋子把晒干的麦子装好,父亲会把装满小麦的袋子一字排开,然后像领导检阅部队官兵一样,一袋一袋的数数打了多少袋麦子。路过麦地的邻里百家也互相询问着打了多少,平均一亩地打了多少斤,这个时候也是父亲和娘最开心的时候。虽然我们家的麦地是最贫瘠的,但是我们家的麦子亩产量是最高的。因为我知道那是父亲用他肩上的扁担和汗水浇灌出来的产量。
现如今,老父亲虽已搬迁进城,离开了他热爱的故土,但是种了一辈子庄稼,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父亲,对土地的那份情怀,那份眷恋和爱惜,已流入老人家的血液,进入了骨髓……
多少岁月悄悄地流逝,多少时光无影无踪的变换,麦地的麦子收了一茬又一茬,日子过了一年又一年,父亲和他的那块麦地是一个珍贵的符号,它曾意蕴是汗水和艰辛,在苦难基础上的幸福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