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芳
我从小爱吃生葱、天天吃,顿顿吃,吃不够,吃得眼睛像小白兔,像沾了辣椒水,睁不开,咕嘟咕嘟冒泪,嘴里像嚼了个青柿子,涩得张不开嘴;我妈说吃生葱上火,我却唱着“辣妹子从小辣不怕,辣妹子长大不怕辣”,夹巴着泪依旧吃,吃得肚皮差点泛出葱绿色,我妈说我是个葱虫子、葱虱子。
我爱吃葱叶,我妈说,长大找个女婿墨黑;我急忙说爱吃葱脖,我妈说找个女婿皎白;我说爱吃葱苾(葱花未开前,我们叫葱苾),我妈说吃葱苾,头上爱招虱子。小时候满头虱子在头发里捉迷藏,莫非是因为吃了葱苾才招来的?
二月,暖风惹我急寻春,笑语成珠溅绿茵;忽见村头菜园里,发芽葱脱掉冬天的枯叶,油油地挺立着,在阳光的海洋里,一身诗意千寻瀑;悠悠地,就让人想起少年时代的青葱岁月,那些嫩嫩的岁月,像一棵棵精神抖擞的小葱,蹦蹦跳跳欢快地成长着。
迎春花是百花千卉中的报春使者,而春葱,则是最早自然生长出地面的菜蔬了。农村的菜园里,谁家少了一两畦小葱,就像四季里少了一汪湿漉漉的春天一样。
我爱吃发芽葱,每年春天,发芽葱被我请上餐桌,配上“葱伴侣”面酱,越吃越上瘾,一直吃到发芽葱老了,“葱苾”开花了,葱白葱叶再也嚼不烂了,我又向去年秋天菜畦种的小葱进攻。还没有韭菜叶粗的小葱经过冬雪的滋润,在春天里茁壮成长,发芽葱下课,小葱上岗,满畦筷子粗的小葱密密匝匝,人们开始抠出来耠沟移栽到株距行距均等的山地或菜园里,移栽的葱,冬天刨回家挽成一把把晒干根系,留着一冬做菜吃;剩一部分留在地里过冬,成为来年的发芽葱。
小时候,说起绿色的东西,张口就说,葱绿葱绿的。葱绿是一种什么颜色?就是青春的颜色,是生机勃勃的颜色,是一种叫人神往的生命力强大的颜色。葱可分青绿和黄绿色,青绿叫人想起军装,是一种强悍坚毅的颜色,黄绿色像初春的柳芽,柔柔丝丝的温婉。施肥多的葱,是青绿色的,辛辣,吃一棵,眼泪婆娑,鼻子冒烟,农村人立刻粗鄙地说,呀!撅腚栽的葱!黄绿色的葱像头发黄黄营养不足的女孩,柔弱的样子,微辣,后韵甜丝丝的,一般是栽在山塂地不施肥料少水分的结果。
发芽葱的青春非常短暂,也就一两个月的光景,藏在葱脖间的种子,我们叫葱苾,迅速蹿上来,葱种还嫩的时候,有一层绿皮包着,小孩掐下来,用棍子从葱梗间穿到葱苾里,轻轻地,别把葱苾的绿皮捅破了;小孩开始把葱梗含在嘴里,向葱苾吹气,一吹一吸之间,葱苾一鼓一瘪,小孩当成玩具耍半天。
青青小葱,像生动的小诗;皎白葱白,总是与《孔雀东南飞》中刘兰芝的“指如削葱根”牵连在一起;长出葱苾,种子在葱苾里翅膀硬了,像小鸟出壳,凤仙花弹指,葱苾崩开绿皮,自由疯长,远远望去,一地绿莹莹的花朵,是屹立在菜园写满春华春实的丰碑。葱花像浪漫女人烫的爆炸发型,数不清的小花组成一个大绣球,蜜蜂操刀驻足,有没有收获谁都不知道,但它一定听见我说小葱拌豆腐淋上香油真好吃;蝴蝶也翩翩莅临,是否闻到了我手里葱油饼的味道?外酥里嫩,层层爽口,葱香诱人——童年不经怀念,一怀念就醉了。
小孩放学后,拿起一半玉米面饼子,撅点妈妈做的大酱,到村头玩耍,随便在谁家菜园里掐一把葱叶,蘸着酱吃得香。小孩不论拔谁家的葱吃,偷葱不算偷,没人批评。
发芽葱吃不完,大人站在菜园里见人就问:“要不要葱?不吃就老了。”老了的葱都举着一个绣球花,结满了黑色的种子。成熟的种子掐下来晒干,留着秋天种。紧贴着老葱,主干又长出新的可以吃的葱,就叫抱娘葱;像伟大的母亲,不仅孕育了下一代,还将剩下的皮骨再生出嫩芽供人吃。
当年秋天撒下葱子,不久就破土而出,细如发丝,鲜嫩翠绿,等长到一两寸,冬天来了,大雪压小葱,小葱枯黄了。来年春风又绿菜园的时候,像冬眠的小虫,睁开清亮新奇的眼睛,生机勃勃,成了名副其实的小葱。小葱被移植到地里,昼夜不停地生长,一次次培土,一节节拔高,一天天粗壮,春风夏露秋霜转眼过,终于长成参天大葱。大葱一代代繁衍,一次次轮回,前世今生,周而复始。
葱在菜篮子里像和事佬,诸物皆宜,故又叫“菜伯”“和事草”。作为调味,葱不是上品,但谁家的厨房里也离不开葱,哪盘菜里如果少了葱,就少一种味觉,如同生活,色香味俱全才好。汪曾祺曾用《端午的鸭蛋》承包我们初中语文课最好吃的回忆,但是他在《食道旧寻》中又讲一个王世襄“闷葱”技压群雄的故事,算是古往今来抬举了葱的一次轶事。
葱在民间也是受欢迎的吉祥物。新人结婚,新娘的手里要拿着两棵笔直的大葱,用红绳和两头蒜系在一起,寓意是新娘一路上如果遇上什么不好的事情,有葱蒜两位将军在,就把不吉都冲散了,畅通无阻,顺顺利利。
刚生的小孩,第一次出行,要在桃树枝上挂上铜钱、枣、栗子等后,还要绑上两棵葱,出行完毕,过了百日,把葱拿下来栽在花盆里,任其自然生长。
葱的药用价值也多得去了,我小时候感冒了,我妈用葱连须和姜烧水喝。
自然界中,生命力最强大的植物,葱可上排行榜。只要有根系在,葱在家中放两三个月,即使呼吸空气中那点湿度,也会努力长出新芽来,只要一沾土,干干葱立刻焕发出生命的活力,只要给它机会,它就还你奇迹。葱的种子被人们带到哪里,哪里的春天就会长出一个葱绿的形容词来。
“云髻飘萧绿,花颜旖旎红。双眸剪秋水,十指剥春葱。”白居易的小诗美好了我一生的心境,多年后的春天里,我站在菜园里馋小葱,想起孟子的“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欣慰我一直保持着一颗未泯的童心,拔起一根新鲜的葱,记忆像葱白一样鲜亮;恍然间,仿佛听见我妈说:“去,到南园拔几棵小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