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一塘荷

孙博璇

种下自己那塘荷花，始于讲授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

1985年我给新入学的16级一、二班上语文课，忘记为什么要打破教研组编制的篇目顺序，第一堂课要选《荷塘月色》来开篇。或许是自以为身兼图书管理员的优势，可以遍查资料做足功课？

可当迈进课堂瞬间，我几乎石化，还没等给新生做自我介绍，一眼便望见教室最后排，正襟危坐着教研组长等三位老教师。

这突如其来的听课，让信心满满的我差点身不由己。不过我还是努力镇定下来，度过了为师第一个忐忑45分钟。

但我展现给学生的，不是月夜下的荷塘意境，也没有唤起讲台下听众共鸣，沿着自己在备课手册里策划的剧本，从容不迫去排解朱自清先生忧国忧民的郁闷心情，而是咬文嚼字地讲了一堂，近乎干巴巴的语法课。

课后，教研组长笑嘻嘻地对我说：“字词句功底不错啊！”

我望着他怪怪的笑，感到的确对不起朱自清先生那片赤诚之心，对不起《西洲曲》里美人转世般的荷。但从那年起，每到荷生、荷开、荷艳时，我会带着这堂课挥之不去的一丝歉疚，隔三差五地骑着小摩托，跑到二十几里外的水库周边看荷花。

从五月的碧绿嫩叶，到夏日鸣蝉下的群芳争艳，再看秋日踩藕时顽童捉鱼捕虾，更有冰雪世界里荷枝荷叶的残缺美。直到品尝冬天美食“酥锅”里的藕，才暂时收住对荷塘的牵挂，听着新年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默默期盼春暖花开的日子快来吧。

那时，高中教材可参考的教学资料不多，浏览《辞海》和《十万个为什么》才知道，荷是地球上最长寿的植物之一。每年她将丰硕的藕与莲子，还有可以食用的嫩杆和肥肥大大的荷叶交予人类后，便舒展身段，躲进厚厚泥土下开始冬眠了。这是它的生命规律，也是躲避严冬的生存技巧。

最难能可贵的是，在一片凋敝的灰色季节里，它那些形态各异、矗立在水面上的枯枝萎叶，貌似谢幕模样的外表里，暗藏着傲霜斗雪的天大勇气，让昔日生机勃勃的荷塘，在白雪皑皑的日子，依然那么鲜活动人，令所有目睹这幕冬景的生命，无不为之惊诧，为之动容。

这是犀利北风中生命不息的舞蹈，这是寒冬腊月里忘却自我的模特。

这似乎在用百折不挠的肢体语言对人类说，人生亦不过如此吧，假如人们一帆风顺得太久，可能对突然出现的小小羁绊不知所措，那就看看荷族是如何度过寒冬的吧！

假如你人生奋斗的旅途上，有超越常人的坎坷与艰辛，那就静候春天那声唤醒生命的惊雷吧！

那雷声，会踏着惊蛰渐渐转暖的步伐，从乌云密布的深处，气势磅礴滚滚而来。同行的幸运之雨，曼妙着从天而降，要唤醒属于春天的那种气氛，来装点这隆重节气。所有生命，亦追随荷塘的苏醒节奏，一扫冬日里压抑的阴霾，渐渐拥入暖暖的、长满希望的春天。

不知何故，很长一段岁月里，每当荷美人推开南风窗，梳妆打扮出现在春的面前，坐在荷塘边的我，就会有种纠结徐徐浮上心头，令人忍不住地自问：“出污泥而不染”会是对荷的赞颂吗？那些表象认知和抢镜的修辞，耐得住思绪漫舞的推敲吗？

的确，唯美诗句慕得是清纯，羡得是高洁，但选择了此消彼长，就忽视了生命特质，和睦变得叛逆，也就搁浅了雅致意境。

你看，那生来就有情有义的荷，从没有踩在他人肩上一枝独秀的私念，它深知没有黝黑肥沃泥土的呵护滋养，荷生怎相托，娇艳寄何方？

而叙述这个因果故事的情理之中，没有荷的靓丽，那些甘愿护花的泥土，也将失去展示存在价值的舞台，埋没在幕后帷幔下，寂寞孤独，怀才不遇。

所以，游历于诗词歌赋的理想世界里，也莫忘，荷与呵护身体的泥土是一种生命合璧，相拥而生，彼此再不分离，这跨界的牵手才该被世间传诵。

这些年，有幸在每一个骄阳盛夏，都能流连忘返于荷塘边，久了也渐渐读出些荷的灵性，常常在审美中奇思闪现，联想起许多中国风的神话故事，想入非非地去猜度，荷的前身是仙女还是仙女的前身是荷？因为，它总有从不重复的笑靥，迎来每一个四季轮回，迎接每一天、每一刻。

你可以在特定时段里，驻足它身旁，去爱慕它的芳容，去打探它的娇艳，但不管你怎样变换角度，如何让心与目光慢慢靠近，直到它怀抱碧莲，你也不会再看到昨天的妩媚，再看到曾经的婀娜，只会目睹它此时此刻的神态。于是，你时过境迁的情绪，便揉入些许落寞，涟漪般飘向荷塘深处的私密空间。

许多有心人，画过江南民居庭院里的荷；写过北方运河中的荷；说过昨夜星辰下的荷；拍摄过令人魂牵梦绕的荷。但无论是大家名师，还是初出茅庐的后辈，无论如何倾尽全力，又如何策划创意，总有不能完美表达之感惑于心间，总有几分遗憾令人唏嘘不已。而更没有几人，能坦陈读懂荷之思念，融入她的心扉。因此，难免常常望荷兴叹，完美的荷，只能藏身于想象的艺术天堂，成为情感时空上，一片可望而不可即的七彩云霞。

于是，在传统文化的精妙里，它极像从文字中走来的女神，是黛玉与宝钗的复合体，是月下的佳人，是抚琴的婵娟。

当你察觉它憔悴又多愁善感，人间多是极端的旱象，生命多舛、五谷不收；当你看它躯体壅塞，自顾不暇，天气定是暴风骤雨、江河泛滥；当它把美人的朦胧眸子，掠过大地的心扉，分明的四季就会风调雨顺；当它如牡丹般雍容华贵，人间就会国泰民安，好人好梦。

一路走来，感觉在纷扰的世界里谋生，心中有一塘荷真好，它会在急匆匆的人生里唤你留步，让迷途的心灵，有一方小憩的雅居，远离嘈杂世道，品一杯香茗，赏一池美景，启迪被世俗落尘沾染了的灵魂，重新变得清醒且洁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