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粟
骆驼祥子是个拉洋车的车夫,他已经在老舍先生的笔下活了87年,时间让先生的笔力愈发苍劲,像一把刻刀把这个车夫的模样雕刻成了我大脑的沟回,每一次思想的脉冲都能让骆驼祥子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在目之所及的地方寻找能够盛放骆驼祥子的肉身,让他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经常会去建筑工地上转悠。时值盛夏,外面烈日炎炎,我躲在玻璃板房里吹空调,板房前是一条宽阔的路,不忙的时候我就会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路上忙碌的车辆和民工,内心会感觉到无比的轻松开阔。
有一段时间,我经常会被一个大叔吸引,我不知道他具体是干什么的,每次只看见他推着一辆小车来来回回,他每次推的东西也不一样,有时是泥灰,有时是工具,有时甚至坐着比他年轻的工友。他总是光着膀子,脖子上搭着一条乌黑的毛巾,车把上拴着脱下来的背心和一个大水瓶,头上戴着一顶脏兮兮的安全帽,可能是因为他头太小,安全帽总是晃晃悠悠的,加上他瘦骨嶙峋的身材,看起来像个战败的鬼子。大多数时候他都是自己推车,跟别人合伙的时候他就在前面拉车,他把背心垫在肩膀上,双手紧紧的把拉车的绳子勒在胸前,但是好像并没有借上合伙人的力,甚至腰弯得更深了,像一头犁地的老牛,要是碰上戴着白色安全帽的人,他就赶紧停下来手忙脚乱地把背心穿上,然后贴着路边迅速把小车推走。
拉石料的大卡车总是让路上弥漫着两三米高的尘土,他基本上就是在尘土里穿行的,大卡车都是几辆接连的过,他不敢跟大卡车抢道,只能先把推车停在路边,自己背对着等着大卡车过去,连续的几股尘土把他像琥珀一样地包裹起来,大车过去之后,他抓起毛巾抹了一把脸,在还未落定的尘土里继续推车。所以,我一直不能确定看到的是他的皮肤还是皮肤上的土,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肯定是有表情的,只是被和着汗水的尘土禁锢了。他看起来有些僵硬的双腿努力地向前迈着,每走一步小车就会颠簸一下,他和小车的样子看起来像一个提线木偶。
尘土是被稀释的大地,如果尘土再浓一点,我感觉那一刻他就是被埋在大地里一样。
一天中午我又去了工地,工地的大门紧锁,我就在门口等着。门口有一个饭摊,民工刚吃完午饭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睡午觉,有的躺在纸壳上,有的把衣服垫在身子下面,有的直接就躺在了地上。饭摊旁多了一个西瓜摊,吃剩的西瓜皮堆在一个树底下,一个人背靠在树干上,双手盘在胸前,头上盖着一个草帽,几只苍蝇在他和西瓜皮之间飞舞着,从他旁边的推车和车把上的水壶,还有脖子上的那条毛巾能够看出来,那就是我经常看到的那个大叔,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他那天穿了一件无袖的白色衬衫,但是可以看出来袖子是被撕掉的,袖口上都起了线头,扣子是那种中式盘扣,敞开的怀里露着凸起的肋骨,松软褶皱的肚皮上下起伏着,黑色的粗布裤子上沾满了石灰和水泥点子,光脚穿着一双已经开胶的解放鞋,他应该是已经推了一上午的车,这会儿应该是睡着了的,此时阳光正劲,周围有些沉闷却也安静,只有知了在不识趣地聒噪。
“祥子叔,起来干活了。”下午一点左右,太阳正毒辣的时候门开了,旁边一个年轻人起身过来叫他,他拿掉盖在头上的草帽,取下水壶“咕咚咕咚”喝了一通水。
祥子!!我听着心里一怔,脑海里骆驼祥子的影子一下飞落到这个大叔的身上,那一刻,骆驼祥子活了,他喝水的样子,正是祥子拉车回来把着水缸灌一通凉水的样子,他盖着草帽的样子,不也是祥子靠在城墙根儿下等活的样子吗?我也看清了他的脸,骆驼祥子是年轻的,即便是饥饿劳顿脸上也是红润丰腴的,但这位大叔的脸却像饿了三天的肚子,干瘪的脸像在颧骨上贴了一层黄纸,我想,这是不是骆驼祥子老了以后的样子?
“祥子,快点上料了,磨蹭什么呢?”一个工头模样的人站在一个搅拌车旁喊着;
“哎,来了。”祥子叔加快了脚步到了搅拌机旁,抓起铁锨往推车上装泥灰;
“祥子,快点儿,都等着你呢。”小推车还没装满不远处又有人在喊了;
“哎,来了。”祥子叔一边挥舞着铁锨一边大声应道,等小车上的泥灰冒了尖,他把铁锨一丢就推着车小跑起来,就像骆驼祥子拉上了客一样,在北平城的土路上欢快地跑着,车把上的水壶滴里当啷的响,像骆驼祥子兜里客人刚给的几块铜板,他觉得每跑一步就距离给自己买洋车又近了一步,他憧憬着拉上自己洋车的喜悦,而眼前的这个祥子叔是不是也在憧憬着什么呢。
我回到了玻璃板房里,在靠窗的位置一边工作一边往外看,刚坐下的时候,祥子叔已经推着空车往回走了,我又想起了骆驼祥子拉空车有些沮丧的样子,但祥子叔看起来没有丝毫的沮丧,反而看起来特别轻松,原本一直低着的头抬了起来,不断地四处张望。
一阵剧烈的响动震得整个板房都跟着摇晃,几辆渣土车沿着那条路往工地里开,正赶上祥子叔推着小车走在半道上,渣土车丝毫没有加速的意思,这次他没有选择停下,而是推着小车跑了起来,这次跑的比之前都要急促,他的脸几乎贴在了车斗里的泥灰上,胳膊肘好像能碰到后脑勺,两条腿像螃蟹滑步一样前后倒腾,可能是踩到了地上的石子沙粒,好几次都要摔倒,原本四平八稳的推车也开始跟着左右摇晃,轧在小石子上蹦了起来,车斗里的泥灰像厨师颠勺一样颠起了老高,他就这样一步三滑往前跑着,小推车居然没有倾倒,我侧了侧身子追着他的身影看,他最后直接把小车戗进了泥灰堆里,他也站稳了身子,我跟着舒了一口气,然后略带埋怨地看了一眼那几辆依旧轰鸣的渣土车。
下午六点多的时候我准备离开,一开门还是有一股热浪扑来,祥子叔正坐在板房的台阶上歇息,他的小推车就放在一边,听到开门声他起身就要走,他刚才坐着的地方居然留下了一个清晰的汗印儿。
“祥子叔。”我叫住了他,他回过头来,眼神里疑惑中夹杂着一丝惶恐,他可能不太相信一个从玻璃板房出来的人,能知道他一个工地小工的名字。
“哎,领导,我就是歇歇脚,这就走。”
“哦,我不是那意思,祥子叔。”我说着把手里的矿泉水递了过去,他没有接,我又扬了扬手他才接过去。
“啥事儿啊,领导,叫俺祥子就行。”
“啥领导,我也是个干活的,按您这年纪,孩子应该跟我差不多大吧,叫您叔应该的。”
“嘿嘿。”祥子叔脸上轻松了很多,甚至肩膀都往下沉了一下,感觉像松开了五花大绑一样,又坐在了台阶上,我也在旁边坐了下来,此时的阳光柔和了很多,还不时的有一阵凉风吹来,那种自然的和煦比空调房更让人舒适。
“领导,你咋知道俺的名儿的?”
“我听工地上的人都叫你祥子叔啊!”
“以前叫祥子哥,现在都叫祥子叔了。”
“哦,那是为啥?”
“其实也对,小四十年了,也该叫祥子叔了。”
“啥小四十年了?”
“俺干工地干了小四十年了,打16岁那会儿就开始干,没啥手艺就只能下苦力呗,指望家里种点儿地能种出个啥来。”
“那你在工地上是干啥活啊?”
“啥都干过,年轻的时候拉沙和灰,后来干过几年瓦工、架子工、钢筋工,工头给安排啥咱就干啥。”
“那没少挣钱吧,工地上的工资可不低咧。”
“俺娶媳妇盖房子的钱,孩子上学的钱,家里大事儿小情的钱,都是干工地挣出来的。”祥子叔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那种笑容让我有些惊叹,像是在泥里挖出了一个璀璨的宝珠。
“那为啥不干了,这些活也不轻快,但总比推车强吧,我看那些推车的人里您年纪最大,能受得了啊?”
“现在干活要求高了,咱看不懂图纸,年纪也大了,就被人顶了呗。”
“都这岁数了,就歇了呗,回家享个清闲。”
“哪里有个清闲,家里有病秧子,孩子倒是都大学毕业了,这结婚买房的,咱也得添巴着啊。”
“都供到大学毕业了,也该孩子们尽孝了啊,哪还能让您再遭这份罪?”
“唉,当爹娘的都是这个心啊,拼死拼活供着孩子上大学,谁承想大学毕业了工作也不好找啊,趁着还能干点,咱挣一块他们就能宽裕一块。”祥子叔说,“少拖累他们就行了,不指望他们守着。”
“那您就打算一直在工地上推车子?”
“等哪天车子也推不动了,就回去把那两间破房收拾收拾,跟老婆子等着画句号就行了。”
“您常年干工地,身体肯定很好,咋能这么说啊?”
“好啥呀,年轻那会儿赶工的时候能干一晚上,现在推几趟就得歇会儿,你看看我后背上。”祥子叔掀开衣服侧身后背对着我,他的后背上贴了好几块膏药,有些地方还晒爆了皮,隐约还有几个拔罐的印记,甚至也可以看见肋骨,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还有这里,你看,钢筋砸的。”祥子叔说着脱了鞋露出右脚,三个小脚趾已经没有了,愈合的伤口像扎紧的口袋。
“那既然这样,您更应该早点回去,别真出什么大事儿。”
“老婆子不是啥好病,常年断不了药,我得挣钱给她拿药啊,给咱生儿育女的,咱不能对不住她,没大本事也得尽心尽力,万一哪天她过去了,俺这心里也能舒坦点。”
一直饶有兴致的我忽然不知道该说啥了,祥子叔也陷入了沉默,面无表情地望着即将沉下的夕阳。空气里飘过了一阵饭香,这是工地门口的饭摊又出摊了,祥子叔该去吃饭了,我俩一前一后往工地门口走,路上都没有再说话。
我跟祥子叔也就聊了十几分钟,但又好像说完了他的一生,出身穷苦,像完成指令一样娶妻、生子,然后忙碌操劳过完自己的一生,生而倔强却又为生活弯了腰,他已经忘了自己还是不是自己,只是坚定不移地,用自己的方式托起心中那一轮明月。
忽然间,我觉得祥子叔并不是骆驼祥子,那个经典的文学人物配不上这个推车的民工,他们只是在某些方面有些浅显的相像,浅显到只是草帽、步伐、肤色和发黑的毛巾,但在最深的地方,祥子叔有骆驼祥子所不具备的敦厚和善良。
骆驼祥子是一个自私自利又极其悲情的人,在经历了人生的“三起三落”之后又回到了穷苦的原点,如果说前两次的起落是动荡的外力所致,那最终将他打回原形的第三次跌落,则是他自己的自作自受。他享受着虎妞带给他的爱和生活,却不想把洋车卖了换钱给难产的虎妞请郎中,导致虎妞一尸两命,最后为了要埋葬虎妞却又不得不把洋车卖掉,他精致的利己主义并没有让他逃脱厄运,这算是对于他的一种惩戒,而祥子叔是不应该被惩戒的,他经得起任何的褒奖。
世界给每个人的磨难是不同的,但态度会决定最终的结局,这不是一道负负得正的数学题,以阴暗来应对磨难,收获的必定是阴暗和磨难的双重摧残;而用光明去融化磨难,则必定会撬开一个让阳光洒进来的缝隙。磨难不应成为人性黑化的理由,两个“祥子”都曾顶着烈日汗流浃背,但是骆驼祥子的汗水滴在地上,会腐朽出一个散发着恶臭的污浊之地;而祥子叔的汗水会浸润出一片沃土,生长出爱和希望。
每个人都是一颗流星,有人会重重地摔在地上,有人会跌在用爱编织成的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