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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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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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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秋境

孙博璇

真朴岁月,秋色迷离时,赏秋便是身临其境的事。

这远不是今人站在窗前看秋风落叶,听秋雨弹窗,就酸儿吧唧地吟诗弄赋,或自鸣得意或多愁善感,或装模作样地不食人间烟火。这在那么清爽的境界里,都是坐井观天的一叶障目。反而是雨过天晴去原野山地的无限风情里,看天地造化的颜色,看春绿镶金,夏青飞红。

去嗅草木勾兑的沁香趣味,野花浆果荡进鼻腔的沁人心脾。土地被一载风雨侵蚀的腐殖质袒胸露腹,让人以为嗅到了黑色的味道。还有牧羊人和打野趣的孩子,拿柴草烧食地瓜、豆荚、玉米棒、花生果的炭灰香,余味袅袅,撩起食欲。

去听漫坡交织着各种昆虫的调情、赛歌、斗口才。这边蝈蝈、蟋蟀、蝲蝲蛄喊得最响最欢。那边吵吵闹闹里,甘拜下风的会无趣而退,安静地埋头忙着筑洞储粮过冬。有个拔得头筹玩嗨的,今朝有曲今朝唱,莫问冬日雪漫天,不尽兴抒情誓不为虫。

再观兴师动众的秋收秋种,如大魔术家的障眼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技巧落在庄稼人手里,会是艰辛嬗变丰收,土地裸露胸膛。

还要寻秋的江湖里,人安逸在城里,做梦都看不见听不到的隐秘刺激。

那时候野跑累了就席地而卧,尚不知细菌病毒虽无踪无影,却天生的心狠手辣;也不在乎奇形怪状、披红挂绿的毛毛虫恐惧瘆人。尽可拿各种姿势压倒一片山坡上的黄草,慵懒得似睡非睡,惬意的骨肉似是要穿过皮囊衣服,去亲吻湿气上浮的土壤,发现秋天藏匿灵魂和忙里偷闲的地方。

身子软得只剩心跳还在闪耀,脑袋里半醒的思绪做了升空苍鹰,在卧着那一小块草地的天上,盘旋飘荡。饥肠辘辘着期盼一只野兔恰好跳出草丛,游荡在刚犁过、一望无际黝黑的田野上。等待它从空中驾驭着飞翔的优势,用不对称的虏虐,挥洒自如地追击、游戏、猎杀。大快朵颐后再用吃过兔肉血腥尚存的喙,一遍遍梳理自己的羽翼,将它擦拭得亮闪闪,鸣叫着王的地位和豪横又飞上云霄去炫耀。

真的不巧,这回出场的不是那只胜之不武的鹰,见到的是童年时代忠心耿耿看家护院的大黄狗。它一年四季总是伴在爷爷身旁,是个卫兵,是不知疲倦的拳手,是去原野里放松筋骨施展才能。

这一次情节有些曲折怪异,被它嗅到气味一步步逼近的野兔,根本就爱答不理似成竹在胸,直到大黄判定可以像以前一样狗到擒来。

貌不惊人的棕灰色野兔,才艺展示般从草丛深处倏地腾空跃起。不是逃跑,只是弹跳,跃上一人高的茅草,踏着凌波微步,后爪轻点草尖一跃而过。偏偏跑到不能藏匿的开阔地带,优哉游哉的回头张望,大大咧咧地恭候切磋。这是真正高手对决的前兆,绝不是以前大黄一边“汪汪”着咆哮,一阵风地闪展腾挪,就能叼着战败的野兔向爷爷邀功炫耀。

广袤原野里的法则,也似今天足球场上的沸腾,毫无悬念的对垒如毫无味道的嚼蜡,会令人昏昏欲睡。尤其是一方压着另一方踢,对手毫无回击之力,全部丧失血性勇气,如老叟戏顽童,更会让球迷愤怒倒戈。可以肯定,为了食物的博弈往往会升华成伟大的比赛,因而毋庸置疑,最初人类的竞技,就是为了生存不遗余力。

箭一样射出去的大黄,闪电般穿出草丛,身体疾速张弛着狂追野兔。前边被追击者,也箭一样疾速地奔跑、折转、跳跃,动作美得像非洲草原上与猎豹竞速的瞪羚。还似背越式跳高鱼跃龙门的连贯柔韧,游刃有余掌控着节奏,保持着与杀手的距离。这一幕与其说是在比拼,不如说是在讪笑着挑衅。大黄已足够努力,谁见过后一支射出去的箭在追赶前一支射出去的箭,还要将前者收归囊中呢?

时间慢慢着过去了很久,山坡渐渐恢复平静,秋虫继续低吟,就是山野中大白天常有的那种空灵。

北边那片名曰猴子坡的荒芜丘陵,深深的茅草丛里,一阵窸窸窣窣,好一会儿大黄才伸出脑袋,终于还是废然而返。

它咧着大嘴,垂出红润绵长的舌头,本该淅沥流淌着的涎,却换作浓密黏稠的泡沫,涂抹的遮蔽了牙齿。它一口接一口急促喘着粗气,沮丧地趴在草地上。躲躲闪闪的羞愧目光,不知是在看眼前一只伏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蚂蚱,还是右侧蜿蜒缠在草茎上给微风吹着摇摇摆摆的蓝色牵牛花。或许都不是,大黄的神态里分明心事太重,目光悬浮在了毫无影像的沉思上。

是啊,谁又能永远追得上一只年轻的野兔呢?它可是大自然的顶级健跑一等一的高手。过了一个秋天,又一个秋天,谁都会越来越老、越跑越慢、越喘越狠,心有余腿脚却不灵。仪表堂堂威武不输当年的大黄,算算生理年龄,也该跟六七十岁的人差不多的筋骨,不能说外强中干徒有其表,兴许真去捉蚱蜢看野花更合适,也更有把握。

一年四季,秋天的意境不得了,所以秋字真的大有来头。望文生义的习惯许多人都有,不知是书读得拙还是一辈辈都这么活。拆开看,秋是立一束禾,燃一把火,言简意赅着,就把多实之秋的活计说白了;把秋天的实诚说亮了;把秋天的实话说透了;把秋天的庄稼、果实给说熟了。

禾是庄稼,这一年就盼着五谷丰登收一季好粮。北方的粮仓和食谱里,玉米是雷打不动的主角之一。掰了玉米吃新粮,就要将它扒得精光,从棒槌骨头上搓下粒来去磨上打成粉状,摊煎饼、起发糕、贴饼子、熬粘粥,做啥啥香。这口饭,成就了庄稼人的肌肉骨骼总是那么强悍的膀大腰圆,一副心肠直来直去仗义善良,做农活不惜力气也不会讨价还价。

吃不着的玉米就带着裤衣辫起来,一挂挂吊在屋檐梁子下金晃晃的长长一趟,靠着太阳的热和渐起的秋风,晒干吹透,又耐储藏又漂亮。各家各户都等着瞧,村里谁家屋檐下,能列一排黄黄的金字塔,望着就是衣食无忧勤励人家的奖状。当然,可不能忘了那些收过就歇地一冬的五谷杂粮。

让人操心受累最狠的,还是黄澄澄的小米。从种谷的间苗开始,人就没停下过受苦受罪。那一群群呼地飞过来,又呼啦落在谷穗上的麻雀,一波波脸皮忒厚,吃饱了歇会再接茬扒拉着糟,从不说尝个鲜见好就收。还有那些钻来钻去的山雀子,古怪精灵,藏在谷地深处,只看到谷秸晃悠着抖,吃空了穗也不见个鸟。这道也罢,还一天到晚地赖着不走,也不说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吃个饱就麻利走鸟。

从天红到地黑,要不是庄稼人晒得皮糙黑瘦,挥舞着飘旗的竹竿,没日没夜喊破嗓子地驱赶,秋收怕就只得一垛谷草,撂那儿看着心烦意乱生闷气。只有小米归仓人才缓缓筋骨,觉得一秋的辛苦卸去了一半,一下放松了身子便疲软得不行,就想吃饱喝足解个秋乏,睡他个天昏地暗啥都不想。

割豆子,能从豆秸上顺手捉一袋子豆虫。青绿的,有庄稼人中指那么粗细长短,拿手一戳,就扭动着身子圈来圈去,又上翻下覆地唬,佯装怪兽的一张大口,不住地左咬右咬、东咬西咬,嚇得胆小的人不敢伸手去抓捕。但它此时还稚嫩,没有足够脂肪去地下过冬作茧自缚;通体金黄的是被犁深耕翻出来,早就吃饱喝足去土里安稳睡着过冬,又肥又懒地待来年破茧成蛾。不管老的嫩的,可都是家家户户上等的菜肴,保证过年过节待客不用劝酒。拿猪油炸得又酥又香再撒一撮碎盐,就是斗酒的由头。一宴席的大男人,谁不喝一杯或是猜拳行令得了胜,凭空就想吃一只,门都没有。有试着耍赖皮硬要抢的,手里的筷子给大伙一把按住,白赚了一桌哄堂大笑。

还有先割秧后刨出来的地瓜,晾一晾就下了地窖,藏在一两米深的地下,一直能吃到来年的春暖花开。剩下吃不完的,切片撒在河滩鹅卵石上晾晒,那东西做粉条粉皮、粗粮窝头、杂面馒头、去酒宴担纲几道菜式,都是不可或缺的好食材。

要说这秋字里的火,也太有讲究。一说秋天大丰收,家家户户的小日子,红红火火令人羡慕。宅院里是窗明几净的大瓦房,屋子里有勤快媳妇手脚麻利地操持家务。屋外是孩子们嬉戏玩耍,男娃女娃撵着满院热闹着跑。几世同堂,上慈下孝,邻里和睦,衣食无忧。但这一等的好,没有火,再养人的米面菜蔬做不成饭;而有了火,也绝不是不守规矩、不听招呼、不讲仁德的煽风点火。

再说早先收过秋,还没有化肥农药撒撒喷喷治虫丰产,这才在播种小麦前收过的庄稼地里放一把火。烧一烧太旺的野草和散落的秸秆,驱一驱老农最讨厌的煞气。这道工序既造肥料又杀菌除虫,也顺便讨了个吉利。待拖拉机“突突突”牵着锃亮的铁犁深耕翻过,才带着全村老少对来年五谷丰登的期待,将麦种播进大地的怀抱。

所以,秋是因为农活拖拖拉拉急不得也闲不住显得悠长;是万物从酷暑里终于逃进秋天才赢了个舒适凉爽;是秋景从天空到地上不用涂脂抹粉就五颜六色。

还有人说,晚秋湿气太重一片萧瑟容易悲秋;还有人说,秋天食物丰盛要贴秋膘去熬最寒冷的冬。

老辈人洋洋洒洒说得太多,天长日久也就记住了秋天的好。跟着感觉走,就喜欢上山去秋景里闲逛游。

小时候,最乐意一个人跑去山坡看云彩,年年坐上那块独凸横担的青石崖。

秋天的云是洁白的白,天是湛蓝的蓝。也许没有湛蓝的映衬,那云的白会是雪白、乳白、玉白、草地上绵羊身上的白;而没有白云的点睛比对,蓝天也不会蓝得那么深邃通透。抑或近似巨浪翻卷着的海之蓝;风信子氤氲在浓香馥郁里的花之蓝,也就与春、夏、冬不分伯仲。

最不可思议的,还是飘来的云会千姿百态变幻无际。一会儿是腾空而起的骏马,嘶鸣着要顺风顺水奔向远方,去消遣天马行空的独往独来;一会儿是兴奋过度易怒好斗的大公鸡,抖擞着羽毛保护母鸡,昂首挺胸巡视自己的领地;一会儿是肥头大耳的猪先生,晃晃悠悠,哼哼唧唧,吧唧着长嘴要指点人间多多发财。正财偏财最好,盗财骗财当罚;一会儿是仙女小姐姐独自出游,秀一个婀娜的姿势,俯首赏人间的秋。也顺手择一朵野花插在云髻上,再扯过一团云彩做镜子,照一照天上与地上,女儿谁家的俏。还有驾云行雨的龙,气势磅礴飞临上空,张牙舞爪得豪迈霸气,龙须飘飘仪式着帝王的威风凛凛。

这会儿才恍然想起,鼻梁上架副花镜的老先生,讲过人间有啥天有啥,原来不是没谱的传说。神话里的天宫,只在秋天这个季节,才委派云朵来打个招呼?

时光荏苒,秋来秋去,这光景一晃就是几十年。待人间回望乡情,曾经的那些秋色,早已走得不留一丝痕迹。

它是滞留在了岁月里成了传说;是为谱写一曲季节的绝唱而留在了原址;是被懂它的人们收藏在心底不舍分享。

这令走在今秋旅途中的行者,只是在读它时过境迁的容颜。毕竟,那些原野已被高楼大厦占据;那些白云化雨已归入茫茫大海;那些金色的植被已变身腐殖质轮回地再无消息;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亲,已垂垂暮年;那些曾经的野趣,仅存在一代代人怀旧的童谣里。

人向前走,秋往前行,赏秋,亦是过了这个村就再没那个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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