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写作》
内刊会员
陈希瑞
来青医附院（平度）住院已经第九天了。
九天，按照每天24小时计算，整整216小时，仿佛度过了漫长的九年77760个小时。按医生的说法，病已痊愈，明天可以安排出院。“田园将芜，胡不归？”想到自己大病初愈、安然无恙就要出院回家了，我激动的心情难以抑制。青医附院虽然离家不过数十公里，但“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仿佛挣脱囚牢般的愉悦之感，霎时涌上心头。
2023年8月6日清晨，六点多钟光景，置身于青医附院2号住院楼12楼1221病房西窗前，放眼望去，金黄色的阳光，洒满多姿多彩的小城。小城仿佛刚刚睡醒一样，一切都笼罩在一片如梦如幻的景象之中。近在咫尺的哥特式建筑安徒生童话小镇，静静地沐浴在金色的光芒之中。波澜不惊的现河两岸，楼群鳞次栉比，倒映在明静的水中。这里，林木葱茏，错落有致，白鹭蹁跹，野鸭戏水，好一派静谧、幽雅的所在。再远处，就该是广袤的田畴、一处处古老的村庄了吧，那里，一定是“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那番美妙景致，但眼前的绿树掩映整洁干净的街道上，红绿灯交替闪烁着，四面八方的车辆一辆接一辆，无声地流淌着，奔向远方，崭新的一天开始了。
根据青医附院神经内科检查报告，患者现病史，主要表现在言语不清，右侧肢体无力。其特征为，自主体位，面容正常，神志清楚，查体合作。临床诊断为脑血栓。
天哪，原本想，自己不过是因为平时不注意饮食，不注意锻炼，加上长期熬夜，血糖偏高罢了，哪会想到，脑血栓这个可恶又可怕的病症，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这真是——我把王羲之的那副名联稍稍改动一下，变成一副“福无双至昨日至，祸不单行今夜行。”我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冰点。
这是我吗？这就是那个头顶高粱花子、身体倍儿棒的庄稼汉子吗？这就是那个一年到头不打针不吃药不感冒的庄稼汉子吗？人们常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们还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有的人，常常沾沾自喜，一把年纪了，从来没吃过药打过针，对自己的身体，满不在乎，暴饮暴食，嗜烟嗜酒，谁能知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今天平安无事，不等于明天安然无恙。
九天前，因为血糖偏高，出现肢体乏力等一些症状，不得不到青医附院挂急诊科就诊，在经过血压、查血、心电图、CT、磁共振等一系列检查之后，因为床位十分紧张，只能暂时来到留置室做进一步观察治疗。
留置观察室内外，早已摩肩接踵，人满为患，患者只能在观察室两侧的躺椅上接受治疗。空调嗡嗡运作，满室灯光明亮，分不出白天和黑夜，只见身穿紫衣的医护人员，仿佛一阵和煦的春风，在病人中往来奔走，喊叫着病人的名字，时而量体温，时而量血压，时而查血糖，时而换药，既耐心又细心，忙个不亦乐乎。
留置观察室内，加上外面走廊，躺椅挨挨挤挤，痛苦喊叫者有之，低声呻吟者有之，闭目养神者有之，窃窃私语者有之，昏昏欲睡者有之，盯着输液瓶出神者有之。一根根高高的输液架，犹如电视天线般林立着。此情此景，恍惚中，置身于众多病患者中间，我仿佛有一种被打入另类、抵达终点的感觉。好在有紫衣天使们的精心陪护，两天的急诊治疗，恢复良好。有位瘦高个护士，很可能是新手，输液针连扎两针没扎上，我未在意，她却连声表示歉意，态度诚恳，令人动容。看到这些紫衣天使们来回奔走，如此辛苦，耳闻目睹，不是亲眼所见，他们的辛苦与付出，真是难以想象。我的思绪，一下子飞回到三年新冠病毒肆虐时期，危难时刻，正是这些千千万万个医护人员敢为人先，冲锋在前，不顾危险，舍小家为大家，坚持奋战在“抗疫”第一线，在平凡的岗位上，做出了不平凡的业绩，和无数解放军官兵一样，撑起了我们共和国的脊梁，成为特殊时期最可爱的人，多么令人敬佩！想到这里，我打心眼里对妻子、闺女、对周围的病人家属说：“这些医护人员的辛勤付出，爱心加热心，无论用多少金钱，都是无法衡量的。”
好在当老师的女儿女婿都放了暑假，这才有了充裕的时间，跑前跑后，来陪护我。第三天，我们才得以转入2号住院楼12楼1221病房。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自己被确诊为脑血栓。女儿女婿告诉我，幸亏治疗及时没栓住，恢复良好，不然麻烦可就大了。
听人说，人到五六十岁，正是脑血栓的高发期，饮食上若不注意，暴饮暴食，嗜烟嗜酒，长期熬夜，加上当今时代的食品极为不安全，极有可能罹患此病。轻者，若治疗及时，积极配合，则并无大碍；重者，则会半身不遂，生活不能自理，甚至于有生命之虞。
12楼是青医附院神经内科。在1221病房，除了我55床，还有53床和56床左右两位邻居。53床是家住蟠桃窝洛子村的王哥，因患脑炎而已经住院七八天了，56床则是刚来的家住田庄镇的滨哥。
在交谈中得知，别看王哥寡言少语，却十分精明，家里种植了芋头、大姜等经济作物，春种秋收，一个人舞弄了十几亩地。妻子王嫂性格爽朗，快言快语，由于她为人和善，落落大方，在青岛一直从事家政服务，帮人看孩子、照顾老人，深得用户的喜爱。唯一遗憾的是，离家较远，来往不便，顾不上家庭。至于田庄镇的滨哥，供职于南村海信家电，从事叉车司机工作，由于长期嗜烟嗜酒，才导致血糖飙升，发展到今天这个笨嘴拙舌的地步。
说话间，王哥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情，随手摸过手机，打通了他叔兄弟的电话。他告诉叔兄弟说，他家的六亩芋头已经人头高了，“立秋”节气快到了，已经好打药了，叶面肥、杀菌剂、控药，都要打一遍，要他帮助打打药，人生病，不能耽误了地里的营生。
透过兄弟俩的交谈，我仿佛看见了，田野上，王哥家的六亩芋头郁郁葱葱，枝繁叶茂，葳蕤一片。艳阳高照，王哥头戴草帽，热汗淋漓，正在田间辛勤耕耘。微风拂来，绿海似的芋头叶子，荡漾开来，像极了美丽的荷叶，一曲欧阳修的《荷叶》，顿时涌上心头，“池面风来波潋潋，波间露下叶田田。谁於水上张青盖，罩却红妆唱采莲。”“唱采莲”？又一曲歌星邓丽君的《采红菱》在耳边响起，“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呀采红菱，得呀得郎有心得呀得妹有情……”王哥病魔缠身，人在医院，心里装着地里的营生，这种老农民劳动者特有的秉性，实在令人敬佩。
王哥的叔兄弟还特意告诉他，电业公司的一位退休老职工——王哥的老邻居，看见他的芋头地里长满了草，获悉王哥住院了，起早贪黑帮他拔了好几天草，连我们听了，都很感动，当然这也说明，王哥的人缘极好。
遗憾的是，王哥不光脑部发炎，鼻腔还有炎症，按照医嘱，下周一还需要到崂山青医附院做手术，接受进一步治疗，这对于一个常年躬耕于田畴之上的庄稼汉来说，无疑是一笔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负担。
几年前，王哥曾经买过一栋民房，钢管钢瓦罩顶，专门用于放置各种大小农机具。两个闺女，一个出嫁，一个大学毕业，还没工作。听说，父亲住院，要花大笔费用，两个孩子愁住了。王嫂却说：“你爸是家里的顶梁柱，咱卖房子卖地也得给你爸治好病！”王嫂跟我们拉起家常，自始至终，并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没有流一滴眼泪。她知足和欣慰的是，有一位知冷知热、勤快能干的好丈夫。
听说去崂山青医附院做手术，需要网上预约，挂专家号，他们还不会手机操作，王嫂正一筹莫展，一脸愁容。56床滨哥的闺女小王，一声“我来”，一把接过王嫂的智能手机，短短几分钟的操作，就预约成功，王嫂这才高兴起来，禁不住连声赞叹说：“年轻真好，有文化真好！”
最近一段时间，滨哥的妻子，在青岛比较系统地学习护理知识，丈夫病了，只能暂时由25岁女儿小王陪床。小王文文静静，戴一副眼镜，一张圆圆的脸蛋，懂事明理，快言快语，说话很有条理，很讨人喜欢。她说，前段时间，她八十多岁的爷爷得了脑瘤，住进市人民医院，大小便不能自理，是她跑前跑后，亲手为爷爷端屎端尿，陪爷爷拉呱，伺候爷爷二十多天，直到爷爷痊愈，能自理为止，周围的病人和家属，都说这孩子真是好样的！
夜深了，长长的走廊上静悄悄的，没有了缓步慢行的病人，只有护士进进出出每个病房查房，为病人盖盖被子、嘱咐病人少玩手机，养好精神早点睡。
也许是思虑过度的缘故，我忽然一时感到心烦意乱，一夜辗转反侧，翻来覆去睡不好觉。陪护王哥的王嫂，赶快从地铺上爬起来，从壁橱里拿出一包拔罐、针灸之类东西，为我的手脚扎针、放血，还娴熟地为我按摩颈椎肩膀。我感动不已，赶紧道谢说：“真菩萨谁也没见过，王嫂真是活菩萨！”王嫂说：“什么菩萨不菩萨，我就是这么个脾气，见不得别人遭罪。别人遭罪，就跟我自己遭罪一样！”
真是祸不单行，第二天，兴许是担惊受怕的缘故，我妻子哼哼唧唧，夜里便感冒发烧起来。王嫂又是一骨碌从地铺上爬起来，从包里摸出拔罐，为妻子拔罐子。妻子感激不尽。王嫂说：“哎呀，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说这些客气话干啥！”停一下，又说，“我会这个手艺，能叫你别遭罪了，我就高兴。”停一下，她又说，“人一辈子，都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难，走不完的沟沟坎坎，总得咬着牙好好过呀！”
听话听音，看人看心。我们与王嫂非亲非故，却得到了她发自内心的呵护与不求回报的照顾。在这里，医护人员与病患者之间、病人与病人之间，没有谁瞧不起谁，没有谁嫌弃谁，恰恰相反，让我深深体味到的是，大家互相同情，互相帮助，互相鼓励，一股浓浓的人间真情弥漫我心间，让我感动得落泪。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使然？还是“我本善良，奈何天生善解人意”？也许两者兼而有之。
第二天，听说王嫂会拔罐，一位50多岁的女护工凑过来说，她也不舒服，请王嫂为她拔一罐，王嫂满口答应，高高兴兴跟她去了。
没多久，王嫂满面春风回来了，告诉我们说，青医附院正在招收几名护工，她托这位女护工帮自己报了名，女护工欢欢喜喜地说，医院正需要你这样性格开朗热心肠的人。
经过面试，王嫂顺利被录用了。真是好人有好报，得知王嫂就要成为青医附院的正式护工，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我们都为她感到由衷的高兴，一齐向她表示祝贺。
也许受了王嫂的感染，我心事重重、阴郁沮丧的心情很快得以好转，心头的满天乌云烟消云散，变得晴好起来。早餐或晚餐后，病患者大都愿意出来，沿着长长的走廊，随意溜达溜达。有扶着栏杆蹒跚学步的，有伸胳膊伸腿舒展一下的，有搀扶着病人缓步慢行的。我笑着跟他们一个个擦肩而过，或者打个招呼，或者微微一笑。我跟一位被家属搀扶、不能行走的患者招呼，走啊，伙计！那人苦笑说，哎呀呀，走不动啦！我说，坚持走，别灰心，别放弃！那人点点头，随声附和道，对，坚持，不放弃！
明天，我们就要回家了。回家吧，“田园将芜，胡不归……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住院九天，大彻大悟，悟到了生命的可贵，感悟到白衣天使们的可爱，同时感悟到人与人之间的那种弥足珍贵的人间真情。平时人们常说，如今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人心变得越来越冷漠、自私。其实，那不过是表面现象。但我内心深处，却有一股爱的暖流在涌动，一股和煦的春风，弥漫心间，温暖着你我他。人，每经历一次磨难，仿佛一次重生，老天赐予你一次机会，就该好好珍惜，就该好好振作起来，就该奋发有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