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花鞋垫

史新

端午节，太阳把地面烤得冒烟，抬眼望向九仙山，隐隐约约，似被光线折射出的一层薄雾笼罩。在青岛地界里明明看手机的天气预报是最高气温34度，可一进五莲地界，立马就变成了39度。看来今天选择的日子不咋地，在如此高温下去游九仙山地质公园，估计能让人说成是半仙。还是进宾馆里等太阳下山再说吧。

所住的宾馆是九仙山景区内的飞天宾馆，登不成山，又不能整下午躺在床上，溜达到宾馆大堂的五莲特产柜台前，什么五莲绿茶、五莲花生、五莲核桃，琳琅满目。就两镇之隔的地方，对我来说，这就不叫特产，司空见惯的物产而已。倒是一沓花花绿绿的割花鞋垫引起我的浓厚兴趣，玻璃展柜上书：割花纳绣。

这玩意，三十多年前我就垫过，也见三姐纳过，还帮三姐割过。想不到三十多年后，这割花鞋垫还能在这里看到。我走近展柜，仔细观察着那些割花鞋垫上的精美绣花。绣花的图案栩栩如生，细腻而精致。我不禁感叹着时间的流转和传统工艺的延续。在这里人家当作传统民间工艺品来展示。老家的人把它叫割花鞋垫，只替换了两个字，就显得有些高大上。

割花鞋垫，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家农村，是每个尚未出嫁姑娘必会的针线活，当然出嫁做了男人媳妇的女人，也会偶尔的纳一双两双，但绝不会有当姑娘时纳的在心、纳的精致、纳的漂亮。

记得三姐待出嫁的那一年，几乎是把所有的空闲，全部都用在了这上面。除了特地为三姐夫纳割了一双“百年好合”外，还纳割了不下于十几双带有“福”“寿”“平安吉祥”“富贵有余”图案的鞋垫。给三姐夫纳割的那双，不但针脚细密，而且尺码惊人，嫂子来看了拿起来举着惊呼：像只小船！把三姐羞得脸通红但也不失自豪，说明自己找的对象是个大脚板，大脚板的男人哪个不是大高个呢。

割花鞋垫，是通过“纳”和“割”两道工序完成，将两片布垫用密密匝匝的五彩丝线纳扎在一起，然后再通过割将其一剖为二，成为一对完全对称且一模一样的绣品，既美观又实用。

事实上，一双割花鞋垫，绝不是这样简单的。曾见三姐是这样从备料开始的：

先准备鞋垫的底衬，把做衣服裁下来的边角料或者破衣服，打好玉米浆糊，抹在布料之间，玉米浆糊的好处是粘度高，松散，扎针省力。然后选一个晴朗的天气，找一块平整的木板，用吃饭的炕桌也行，一层一层把布料刷糊在一起，一般是三层，等干了揭下来就成了“确子”，用作鞋垫的底衬。

鞋垫的底衬做好，接下来就是放样，根据鞋子尺码内里的大小，用笔在确子上面画出模子，然后对折裁剪，形成一双鞋垫模型。底衬上面再罩一层面布，最好是挺括的化纤白布料，结实耐磨并便于往上面画图案。两页底衬中间再夹以垫衬，多数是玉米皮，也有用实心草秆的，还有用破麻袋片的，用针线纳几个边点将其固定。衬垫的厚度就是将来割出鞋垫绒面的厚度。

继而就是画样了：将所割鞋垫的图案用笔描绘在底衬上的面布上，可以直接用笔往上画，也可以用复写纸通过样图印在上面。心灵手巧的人或者是不带字花草类的图案可以直接在上面画。带字图案，为了体现字迹潇洒漂亮，就要用复写纸复制上垫面。那个年代，生产队的会计是最有用处的人，不但是记工算账说了算，姑娘们做割花鞋垫，用复写纸只有一个途径，那就是去找会计要几张。然后回家依葫芦画瓢。

在画样的同时，还要准备配线，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的都要备一些，姑娘们之间也可以互相交换使用，用棉织线最好，割开之后有一种毛绒绒的动感和质感，但棉织线有个最大的缺点就是容易掉色，鞋垫刷洗几次就没了原来的亮鲜感，脚汗大的男人还可能被染脚染袜。

进入鞋垫纳绣阶段，是姑娘们最吃累的日子，由于鞋垫模比较厚，穿针引线十分困难，要选用大号针，将原来的丝线合股捻成较粗点的毛线，指头上带顶针才能扎得动。纳成一双鞋垫，仅靠晚上或者劳作的休息空档，少说也得七天八日。

最后的割绒程序，是鞋垫美观成败的关键，一双半指厚的鞋垫，经历了成千上万次的针扎和拉线，终于要露出美丽的面容了。割绒的人，眼力要好，手上不但要有劲，还要稳准巧。我见三姐割绒，是从父亲的刮胡刀盒里找出一个崭新刀片，她自己先从顶部小心翼翼地割开一点头，等两边都可以用指头捏住了的时候，再让我帮她捏住一边，她自己捏住另一边，然后慢慢地用刀片往下砺（方言同割）。有时候可能是砺偏了一点，三姐的眉头就会皱一下，或嘴里“喃喃”一声。等砺完最后一刀，三姐紧绷着的表情才会舒缓。她赶紧把割开的两片鞋垫上面的垫衬撕扯干净，用手指搓摸一下绒面的厚薄均匀，再把两片鞋垫摔打一下，一阵粉末在面前氤氲扩展，仿佛垫面上的绒毛和字画在微微颤动，“成了！”三姐嘴里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也笑逐颜开。

我知道那双最大的鞋垫是做给三姐夫的。对其他一些大的小的，男的女的鞋垫，有些不解，三姐高兴溢于言表：他家里亲戚多呗！说的是我三姐夫家里。

这是老家的风俗，结婚时，根据亲戚的远近程度，还有吃“盘子”“穿鞋”一说。吃“盘子”就是女方娘家要做最好的茶果分给男方的亲戚朋友。“穿鞋”是女方也就是新媳妇，要给女婿的直系亲属姑姨舅叔等，做或买一双合适的鞋子。鞋子里面配上一双鞋垫是必须的，可能是为了检验新媳妇的针线活吧！如果能配有一双割花鞋垫，就等于新媳妇“心灵手巧”这方面再上一个档次。鞋垫手艺的好坏水平的高低，甚至关乎到女方娘家的颜面。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曾几何时，老家村里，割花鞋垫，盛行至极，作为一种民间艺术，留存在人们脑海中，留存于千丝万缕的针线里。每一次纳扎抽拉，都颤抖着姑娘们的感情末梢，标识着她们人生中每一个重要的人，特别是那个将要和自己百年好合的人，还有那个人生最重要最美好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