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国城的雨

王云霞

五国城是囚禁北宋徽钦二帝的地方，历史上“坐井观天”的典故就发生在这里。那年夏天，我和弟弟到依兰县参加马拉松赛，正赶上雨天，我们到防洪纪念塔领完参赛包，打车去了五国城。

五国城在依兰县城北门外，门楼是一座两层重檐，灰墙碧瓦，气势恢宏的仿古建筑。下了车，踩着景区广场的石板路向五国城走去，仿佛走进了历史深处。

宋朝是一个经济、文化高度发达的国家，但同时又是一个军事力量最弱的国家。这一切源于开国皇帝赵匡胤的“卧榻”情结。武将出身的赵匡胤在陈桥驿被部下拥戴黄袍加身后，为了防止类似事件的再次发生，宋太祖杯酒释兵权，不仅撤掉了国家的安全保障，他推行的“文人治国，偃武修文”的治国政策，更是给大宋的灭亡埋下了隐患。同时，石敬瑭为了做后晋皇帝，不惜牺牲中原王朝的利益，将中原的门户燕云十六州割让给辽国，这在一定程度上也使得大宋在建立之初就具有先天不足。燕云十六州自古以来就是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的分界线，军事位置非常重要。此后300多年间，宋朝从开国到灭亡，都没能将燕云十六州收复回来。诸多战事，都是围绕燕云十六州的归属问题展开。北方的契丹人建立的辽国以及后来女真人建立的大金，始终都是宋朝面临的最大威胁。最终，金朝大军南下渡过黄河，攻入北宋的都城开封，北宋灭亡。

走进五国城，一座高大的“坐井观天遗址”牌坊立于中轴线上。两侧林立的石碑上，雕刻着宋徽宗赵佶的诗词和书法。宋徽宗是一位艺术天分很高的皇帝。如果他不做皇帝的话，完全可以成为中国历史上很有名气的艺术家。他创作的瘦金体书法独步天下，至今没有人能够超越。他的楷书、草书书法炉火纯青；他的丹青造诣登峰造极，他的花鸟画，称得上大师级作品。他的山水画不同凡俗，一般的山水画作品根本无法望其项背。他的人物画代表作《听琴图》堪称传世佳作，出神入化的描绘技法令人叹为观止。可是……如果有可是，历史将会重新改写。

人们常说人生如戏。宋徽宗的戏剧人生在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拉开了序幕。那一年，原本无忧无虑，一心扑在自己喜爱的艺术创作和蹴鞠中的端王赵佶，因兄长宋哲宗的去世改变了人生的剧本。赵佶是宋神宗的第十一个儿子，按理说皇帝的位子怎么也轮不到他。可是宋哲宗身后无子，主持选拔皇帝的向太后选中了他。虽说宰相章惇站出来反对，说赵佶为人轻佻，不适合做皇帝，但命运之神还是光顾了他。在曾布的强力助推下，十八岁的赵佶登上了皇帝的宝座。

公正地说，宋徽宗上任之初，还能虚心地听取各种不同的意见。后来的变化，只能说是从他对艺术的痴迷中发生转变的。他登基第二年的年初，垂帘听政的向太后去世，宋徽宗开始亲掌大权，到了年底，他突然把自己亲手贬到杭州的蔡京启用，仅仅用了一年的时间，蔡京就从定州知府一跃成为当朝第一宰相。这令人眼花缭乱的戏剧性的变化，归根究底，源于宋徽宗对艺术的痴迷，对蔡京才华的崇拜。蔡京也是一位大艺术家，他的书法作品和绘画在当时都是一流的，名气很大。赵佶还在做端王时，就曾经花两万钱（当时一户普通人家一年的花销）买过蔡京题字的扇面。宋徽宗酷爱书法字画，派大太监童贯到江南地区为他搜集旷世名作。童贯遇到了蔡京，两位奸臣一拍即合，狼狈为奸，为了买通皇帝身边的人，蔡京托童贯将自己的书法绘画作品除了献给皇帝，皇帝身边的人也人手一份。很快，蔡京的预谋达到了效果，大家对他赞赏有加，他也如愿地返回到皇帝身边。

徽宗任用蔡京，对大宋是一场灾难。纵观宋朝历史，北宋就是葬送在宋徽宗和他的宰相蔡京手里的。

蔡京做了宰相后，和宋徽宗开始了对变法反对派的无情摧残，历史上有名的元祐党人碑，就出现在这一时期。一大批中国文化名人，包括司马光、苏轼、苏辙、范纯仁等309人被列为奸党，姓名被刻在石碑上。朝野之堂，政治一片浑浊。与此同时，为了稳固统治，延年益寿，宋朝皇室开始了对道教的推崇。我们知道，宋朝的美学风格起源于道教，而当今世界流行的莫兰迪色，就起源于宋徽宗的“天青色”，宋朝的美学观点，近千年来一直领先并影响着世界美学。

风华绝代的宋徽宗，不仅醉心于艺术，在道士刘混康的蛊惑下，为防止身后无子皇位传给别人，大兴土木，在京城东北角建造一座“艮岳”来为自己祈求子孙旺盛。蔡京等人抓住机会，一边命人在江南大肆搜刮奇花异石运往京城，一边将国库银两中饱私囊，这就是历史上臭名昭著的花石纲。一时间，从江南到开封，舳舻相接，络绎不绝。花石纲浩劫和朝廷的横征暴敛，使得民不聊生，各地百姓纷纷揭竿而起，爆发了历史上有名的宋江起义、方腊起义。读过《水浒传》的朋友都知道，花石纲不仅将杨志逼上了梁山，也间接地断送了北宋的江山。而宋徽宗、蔡京和童贯为收复燕云十六州策划的联金灭辽事件，更是将宋朝陷进万劫不复之地。

赵佶的行为不幸被章惇言中，他不仅为人轻佻，处理国事也如同儿戏。先是背弃“澶渊之盟”，这个宋辽兄弟之盟曾经给宋辽两国带来100多年的和平。后来，又在没有弄清楚燕云十六州疆界变化的前提下，就与女真人建立的金国签订了“海上之盟”。当金国依协议要求北宋出兵夹击辽国时，宋又不做回应。眼看着女真人占据了辽大半江山，宋又急着要分一杯羹。为了拿回燕云十六州，一口答应了金国提出的赔款和犒劳军队的费用。可等到金国派人来催缴赔款时，却又以口头协议不算数为由拒不执行。刚刚与金签署了不到对方招降纳叛的协议，转身就收了金国的叛将……宋徽宗这一系列操作，让金国人极其恼火，认为宋完全不守信用，一而再，再而三地背信弃义。盛怒之下的金国皇帝下令对宋开战，通过山海关、燕京，一路打到开封，要擒拿宋朝皇帝。

接到战书，看到上面罗列了七八条宋背信弃义的事情，条条要人命，宋徽宗这才慌了手脚，急忙把儿子赵桓推上皇位，自己带领一帮重臣，连夜出宫逃到南方。公元1125年，宋钦宗赵桓就这样接下了父亲的烂摊子。

金国人第一次攻到开封城下，没有打下来，因为城内粮草充足，金国谈妥条件撤兵，宋钦宗派人去杭州接回了太上皇赵佶。但随后宋钦宗的两封信，直接把宋朝推向万丈深渊。一封是写给辽灭亡后逃难的天祚帝的密信，欢迎他来宋政治避难。另一封写给西辽开国皇帝耶律大石，想联合他来攻打金国。两封信几乎同时到了金国皇帝手里。另外，宋答应的赔款，也没有兑现。靖康元年（1126年）8月，金国以此为借口，再一次对宋朝宣战，金国大军南下进攻北宋。北宋靖康二年（1127）3月，北宋灭亡。被金指名道姓去做人质的九王子赵构，在出城前往金军大营途中侥幸逃脱。宋徽宗、宋钦宗父子连同北宋的后妃、宗室、大臣等数千人被俘虏北去。徽钦二帝被金兵俘虏到金国后，几经辗转，1130年9月被押至五国城囚禁。

在一座浮雕壁墙前，我见到了徽钦二帝的塑像。宋徽宗呈坐姿，宋钦宗立于其身后，父子二人遥望南方的神情，不由得让人想起南唐后主李煜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我想，此地，此景，用这首词来表达赵佶的心情再合适不过。

雨越来越密，举着伞沿路边指示牌去看徽钦二帝初到五国城时居住的地窨子，与我小时候住过的防震棚相似，卧进土中半截，只在地面露出一人高的尖顶儿。沿一溜台阶走下去，昏暗的地窨子里，积水足有一尺厚，除了窄硬的土台睡炕，只有一口烧饭的大铁锅坐在门侧的地灶上。昔为座上皇，今为阶下囚，想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在宋徽宗地窨子的土墙上，写着一首《在北题壁》：

彻夜西风憾破扉，

萧条孤馆一灯徽。

家山回首千万里，

目断天南无雁飞。

想必此时徽宗心里还存了一点希望，只是那希望太微弱，太渺茫，就像墙上那盏孤独跳动的灯火，在北方的朔风中摇晃不定。目断天南无雁飞。天南有他的故乡，有他的血脉和根基。他的儿子赵构已经在应天府登基，虽然宋高宗拥有威震天下的南宋中兴四将，但宋徽宗所期待的宋朝大军挥师北上解救自己的愿望却始终没能实现。

与徽钦二帝地窨子同一条直线上，排列着昏德公府、重昏侯赵府。当年徽钦二帝被俘虏到金国，举行完牵羊礼后，金太宗完颜吴乞买为了羞辱徽钦二帝，封宋徽宗为昏德公，宋钦宗为重昏侯。虽然名称不好听，但封了爵位，总归有一点待遇。这两座四合院就是徽钦二帝后来居住的地方。在北方，四合院的院子叫天井，后来被小说家演绎为“坐井观天”。

在昏德公府，我看到了宋徽宗的画像和他的瘦金体与花鸟画。宋徽宗年少时就喜欢南唐后主李煜，他俩有着不解的缘分：相似的面貌，相似的个性爱好，相似的治国理念。李煜多才多艺，琴棋书画几乎无所不能，无所不精，他写的诗词在文学史上占有非常高的地位。宋徽宗和李煜同样都是后世公认的大文学家、艺术家，两位皇帝同样失去了自己的家园，同样经历了阶下囚的生活。传说宋徽宗是李煜转世，来宋家报灭国之仇。据说金朝第二任皇帝完颜吴乞买，几乎和画像上的宋太祖赵匡胤长得一模一样，完颜吴乞买灭掉宋朝，就是为了报复赵光义。所以赵光义的整个皇室成员几乎被金国骑兵一网打尽，全部给俘虏到金国去。即便是唯一逃脱的赵构，也因为身后无子，将皇权归还了宋太祖赵匡胤一支。南宋第二任皇帝宋孝宗赵眘，是赵匡胤的七世孙，秦王赵德芳的嫡派子孙。

当作展室的厢房年久失修，地上积着一汪汪雨水，豆大的雨点砸下来，飞溅起的雨线，牵绊着我的脚步。许是下雨的缘故，游人并不多。我走走停停，看着墙上的图片和文字介绍，不由得感慨万千。从皇帝到囚徒，这大起大落的人生，不知道当年徽钦二帝作何感想？不知道囚禁中的赵佶是否明白，他错用了蔡京那样的奸臣，窃弄国柄，荼毒生民，才最终导致了国家的祸乱。识人不明，是他的责任。作为一个国家的皇帝，不仅要让老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也要注意与邻国的关系。可是，上苍不会再给他重新来过的机会。

庭院里，橘黄色的萱草花，在雨中随风飘摇，湿漉漉的喇叭状花朵，仿佛在向游人诉说着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故事，也让人心里升起淡淡的惆怅。

五国城的雨，已下了近千年，将浮雕墙后面的“靖康之耻，警钟长鸣”几个大字，冲刷得更加醒目，催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