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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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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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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连载

穆沙在市里上高中,家距离学校二十来公里,骑着自行车就去了。去学校地路上大车很多,都是从山里运煤到火车站的,路是黑的,草木是黑的,空气也是黑的。

绕着山骑行两三里路,穿过沟,就是大路。下了曲曲折折的盘山路,一路缓缓的、不费丝毫力气的就到火车站。过了火车站的桥,沿着坡下的路再骑两三里路程,上坡就是学校。

穆沙中考的成绩不是很好,只能选择这所四中,“上了四中坡,进了土匪窝”。

回家的路就刚好相反,很难走。过了火车站,全靠使劲的蹬脚踏板,不幸遇上了逆风,甚至要站着蹬。刚开始,回家后大腿肌肉不住的抽搐,膝盖酥软,脚下无力。周五放学后正是日头将落时分,晒了一天的浮尘随着大车飞扬,整条路都是灰暗,回家后,汗流将蒙在脸和脖子上的尘土划成一道一道的黑,鼻孔也全是黑的,如果戴着口罩,鼻孔处像是滴了两滴黑墨水,由黑到淡的散成一片。

离了大路,可以摘了口罩大口的呼吸,沁人心脾。穆沙悠悠哉哉的享受最后一段路上难得的惬意,缓缓的在日落时到了家。

窑洞里挤满了了人,什么日子?

四个姐姐都来了,围着父母小声的交谈着,地下的椅子上坐着胡文博,是大姐的儿子,比穆沙大一两岁岁,个头倒和穆沙差不多,不过稍微胖点,脸上也成熟。叫穆沙舅舅,穆沙应着。里面的灶台上有一个女孩,在做饭,那就是燕燕,二姐的女儿,和穆沙一边大。

父亲腿上绑着纱布,说没有大碍,就是人老了,都松动了,经不起磕碰。

穆沙回来后,几个姐姐问穆沙话,无非是学校的学习和吃饭。每次都是这些问题,每次的回答也都是还行之类的话语。

大姐问道:“你见文雅了没?”胡文雅是大姐的小女儿,比穆沙小,也在市里念高中,和穆沙同届,不过是在一中,市里最好的学校。穆沙说自己挺忙的,没有时间去。穆沙也从没想着去。

燕燕在灶台旁说自己在商城遇上了文雅,收拾的可真精神呢。又催促穆沙去试试衣服,“四姨专门去给你买的,说你们学校的校服太白了,容易脏,让你多洗洗。”

四姐这边对着父母说,自己想给穆沙买件衣服,摸不准穆沙喜欢什么样的,就叫上燕燕一起去买,结果燕燕差不多把整个商城都翻遍了,才决定买了这一件,双脚现在还酸。

穆沙试了试衣服,是一件双面都可以穿的夹克,流行的款式,也很合身。燕燕左转转右转转,说还不错,就是小舅你怎么瘦了,稍微胖点就好了。三姐说学校的饭菜是定量的,穆沙饭量大,吃不饱。大姐说,不知道四中的饭菜怎么样,上次去了一中,肉还挺多的。四姐就说女孩子够吃,男孩子,折腾半个小时就想着下一顿了······

穆沙本来有五个姐姐,老三折了。现在的四个姐姐:大姐和二姐差三岁,长得非常像,三姐和四姐差着三岁,长相也非常像,以前就有人认为这家两对双胞胎。

穆沙从小是四姐姐带大的。那时,二姐也生下燕燕,断奶后,就带到娘家,四姐带着两个孩子一直到念小学。每年寒暑假,燕燕都来姥姥家,和小姨是最亲热的,嬉笑怒骂的像对姐妹。后来四姐嫁人了,燕燕就学着干小姨的活。傍晚时分,燕燕正在锅头边忙活,穆母头也不抬的问:“秋兰,今天做的什么饭?”

穆沙和大姐生疏,穆沙还未出生,大姐就嫁人了。大姐嫁的远,在过了饮马河,往西走的川山。母亲常说:你大姐是个苦命人。

大姐育有一儿两女。儿子胡文博在外闯荡,大女儿已经嫁了人,小女儿还在念书,学习成绩很好,都夸大姐教育了好子女。三姐常说,以前母亲忙,都是大姐来管教的他们姊妹三个,大姐很严格,能找到很多反面教材来教育,只要听说谁家有品行不好的做了什么荒唐事儿,大姐就严禁家里人与之为伍。那年头村里人也不多,家家户户串门也少,穆家就更少。大姐出嫁后,几个妹妹依旧尊敬大姐,不过家庭气氛活跃了很多。

大姐夫比大姐年长好几岁,那年大姐才十七岁。大姐夫家里水田多,收成也好,日子过得算是好的。母亲还是说:“你大姐命苦!”

大姐也常常说:“妈的命怎么那么苦!”

大姐想的是穆沙赶紧娶媳妇,孝敬父母。

初中毕业的时候,大姐夫本家有一个女孩,大姐常说人长的漂亮,性格也好,能吃苦,要给穆沙占着,穆沙要是考不上就赶紧娶了,穆老汉没有表态。后来穆沙也考上了高中,大姐就叹息:母亲一辈子不上灶台,老了,该享福了的年龄了,开始伺候人、做饭了。这些话是避开穆沙说的,穆沙却总能听到耳朵里。大姐来娘家的次数相对少,每次都会重复这些话,每次都会闹出点不愉快,没有人挑明。穆沙也将不愉快压在心中,捡起一块土坷垃,往远处使劲扔,几下之后,心里也就敞亮了。

大姐其实没说错,母亲没怎么上过灶台。

大姐很小的时候就在锅台上帮忙了,十岁左右,就完全替代了母亲,饭菜的花样也是越学越多。大姐出嫁后,二姐接班······四姐出嫁后,母亲迷茫了。

穆母厨艺依旧停留在白水煮黑面、两头蒜和一碗油泼的辣椒面。那段时间,家中每天都剩饭,父亲说:“小女子给人了,家里冷清”,迟迟的不肯动筷子,穆沙也是扒拉两口,放下筷子,叹口气。穆沙最盼望的是四姐或者燕燕来家里,即便是一种菜,也能换着花样做出不同的饭。母亲却能一样的饭连着做一周甚至更久,直到穆老汉说:“怎么还是这个?”穆母又开始困惑该怎么做下一顿饭。穆沙和父亲不敢,哪怕一次夸奖母亲饭菜好吃的话。

大姐来家里的次数很少,没有大事基本上不来。眼下是农忙的季节,川里的水地不等人,大姐着急走。胡文博已经发动了摩托车。

胡文博话很少,聊的家常,也插不上嘴,就一直在看手机。临走的时候叫姥姥姥爷几个姨娘以及小舅燕燕,有空来家里······呜呜噜噜的话夹杂在发动机声中,也听不真切,只得安顿:路上慢点。

大姐给父亲说了些安慰的话,又悄悄的说穆沙结婚的事情。父亲说知道了,又道:“赶紧走,你们家远,回去又半夜了。”

大姐又给母亲说,也让三个妹妹也好好劝劝。

其他三个姐姐都在山里,翻几座山或者跨几条沟,就到了,不过也得个把的钟头。山里人脚踩黄土地,走惯了山路的。三姐妹聚到一起,叽叽喳喳的能说一宿的话。穆母早晨揉着眼睛埋怨:“不知道什么话,总聊也聊不完。”

穆沙上学晚,年龄一直较同班同学大两三岁,难免有些自卑,尤其上了高中,越来越觉得不自在,学习也吃紧。听了大姐的言语,心中些许嘀咕,有过退学的念头。这次回家看到父亲受了伤,耳朵也传进些言语。夜晚,走到山顶上,看着夜幕下朦胧的村庄,村里偶尔的狗吠,沟里的稀疏的虫鸣,竟然有种惬意。雨后的泥土气味很重,带着春天发芽的气息。

这片土地给穆沙的记忆,是骨子里的。自己在这片黄土地上,灵魂总是安放的。可又总是期盼着走出山,走出黄土地,走出自己熟悉的一切。没有见过黄土地以外的世界,黄土地便是整个世界的样子,穆沙想象不到没有黄土的生活,想象不到远方的城市,那一切都是缥缈的,正是这份缥缈,很有吸引力。然而只要遥想到晚年,最终的归宿还是希望在这堆黄土里。

空气很好,穆沙深深的呼吸,是沁人心脾的舒爽,像是小时候大哭过后,用来平复的长长的舒气。头顶是繁星和亮丽的银河,干净的通透。从来没有这样凝视过夜空。

三个姐姐告诫穆沙好好念书,家里的事不要操心,她们三个会轮流照顾父亲。母亲忙说不用,也没什么事情,羊让穆三帮忙一起放就可以。女儿出嫁后,穆母总是很客气,许是不愿再麻烦女儿们。

三个姐姐催促穆沙赶紧去学校,要不然天晚了,路上车多危险。

上了四中坡,进了宿舍,和舍友随便寒暄两句,穆沙来到操场。穆沙很喜欢坐在操场边,看打篮球或踢足球的同学,黄土地上成长的孩子,脾气都有些暴躁,血气方刚的,一会儿就大吵大闹,失去了娱乐,变成了真正的竞技,不过很快就又嘻嘻哈哈。学校其实也是单调的,固定的模子里,重复着每天的生活,不过胜在年轻,总会不经意间闹出新奇。

学校的夜晚也是安静的,月光洒进窗户,些许枝头的斑驳错影,摇曳在窗帘。穆沙还在想班主任的话。

晚自习的时候穆沙找到班主任。班主任没有想象中的惊讶,也没有想象中极力的开导和挽留。班主任告诉穆沙,这个学校学生退学屡见不鲜。有退学回到初中重新参加高考的,算是对学校失望了;有学生要求调班,当然,不会批准,最后退学的,算对老师的失望;有家长要求退学的,是对自己的孩子失望了;有瞒着家长想休学,其实只是打着休学的幌子退学,这种学生自觉无望又有些心思的,倒是勇气可嘉;还有不来学校念书,和学校商量好保留学籍,六月份参加高考,希望混着高职文凭·······老师让穆沙想清楚自己是哪一种,想好了再找自己谈。

无论什么时候,人都是在不断地做出选择,选择伙伴,选择时间,选择食物,选择道路······很多时候都是简单到下意识的便做出了决定,有时候,却久久的徘徊在一个矛盾之中。穆沙心中无数次的唉声叹气,挣扎在自己权衡出的结论上。

无论生命的长短,生活总是伴随着一个又一个的过客,艰难的继续着。有些过客擦肩而过,有些过客映入眼帘,有些过客留在记忆,有些过客刻骨铭心,还有的流在血液中的,也算的上过客,却是需要自己守护的。

人喜欢在黑夜给自己描绘一个广阔的蓝图,希冀自己不负韶华,不负对生活的幻想,梦想也总是美好的。生活的意义或许是奋斗出一片舞台,展示出自己曾经的梦想,告诉身边的人,我实现了自己。只是生活往往又举步维艰,也不会总是为梦想奋斗。

穆沙学业不算好,也不算坏,但在这个学校,这个成绩基本上大学无望,可谁又肯轻易对自己失望呢?穆沙还有关系很好的同桌,无话不说,互为知己,穆沙经常在夜里庆幸,能够有享受精神上的宽慰和灵魂上的交流,超越男女界限。有时候却很纠结,同桌是个女孩,心中的爱慕也越来越浓厚,便悄悄的憋了一肚子的情话。

夜已经很深,月光已经照亮屋子,室友鼾声正畅,伴随着铁架床的吱吱呀呀和几句梦话。对往后的生活,幻想到月色已偏,穆沙才慢慢的睡着,没有做梦,也没有关于梦的记忆。

中午的路,比下午更难走,焦阳直射,灰尘弥漫,穆沙像是灰烬里逃离星火的燃料,奋力的伴着尘灰往上走。车后的铺盖卷和几本书却是那么的沉重。

父亲叹叹气,窑洞的昏暗中,看不到眼中的神情。四姐和燕燕终于哭出来,除了哭,也做不了什么。眼泪很神奇,知道为了什么流,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停止,似乎也就没有了意义。

找了几口吃的塞下肚子,喝了一大瓢凉水,穆沙就赶着出去夺过四姐手上放羊的鞭子,让四姐和燕燕回家好好做一顿晚饭,想吃洋芋臊子面,那是四姐和燕燕共同的拿手好饭,切成丁的土豆,鲜红的西红柿汤汁,反复揉的很是劲道的面。

东山的每个家庭里面都要一个放羊的人,像是一种传承,更多的是无奈,像是黄土堆里挤出的树苗,不能怨干瘪的山坡给不了养分,只能长成榆树或者柳树的模样,春夏焕发着青春,秋冬则像是一捆干柴,或许会被一把阴火烧去枝干,根部也能重新冒出一颗青苗,继续努力长成榆树或柳树的模样,传承一般。

穆三就是放羊的,几十年了,几亩地租给别人种,自己赶着五六十只羊一年四季风雨无阻。将铲子抱在怀中,屹立在洁白的羊群中间,或是山坡,或是沟畔,唱着不知命的调子:“哎呀,尕妹妹似牡丹在花园里开啊,哥啊我游在白牡丹的花园里······”都是哥哥妹妹的,抑扬顿挫,或是悲伤,或是欢喜,或是嚎啕大喊,有人笑骂说穆三像个野狗似的乱吠,穆三也不在意。

看着穆沙“嘚,嘚”的赶着羊群上了山顶,穆三远远地说:“咦,来了个被窝里放屁,能文能武的!”接着又开始唱着:“今儿个十五明儿初八,山羊生了个犍牛娃,白天睡觉晚上杀,光棍炕上儿女爬。”

穆沙跟着穆三一起放羊,听穆三唱着调子,心里平静。黄土山间,很空旷,是开嗓子的好地方,穆沙也忍不住唱两句,唱的是流行,不悠扬,还跑调,穆沙天生的五音不全。

穆沙是被大山接纳的。黄土地宽阔厚实,会容纳任何人,也能跑所有的牲畜。只是人心,能不能容下黄土山?与其说是山的容纳,其实更像是人的怯懦,在初次见面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的,内心最硬的地方也是被包裹的,心思总是在做未知的发现,未知的探索:那山中的榆柳,那沟测的虫洞,那黄土地深埋在地下的风雨,和黄土地暴露着的雪月。

人是会麻木的,像山里的榆柳和荒草。秋后被霜杀的丢弃了威严,春天又被西风刮出了希望,重复着冬天的幻想,重复着春夏的忙碌,重复着秋后的清账,一年如此,三年如此,三十如此,然后在一个瞬间,真正的坏了根,随着风漫无目的的消散在未知的角落,或许也有绚烂的星空,却再也没有阳光来重新焕发希望。黄土地却见怪不该,似曾相识,却也没有兴趣探索一下真伪,黄土地只有单一的使命。

山里人像是使者,黄土地允许他犯错,允许有一个出格的美梦。黄土地的奥妙,能让梦回归到这片贫瘠的沟壑之间,持续古老的传承。

父亲要卖掉羊群,要盖两间房子,要娶儿媳妇。如此,父亲才能心安理得。

生活给人的希望是心安理得,生活给人的状态也是如此。生活是没有枷锁的,希望也就不会有,但是生活是充满牵挂,希望也就充满了牵挂,所以希望有时候不见得心安理得,黄土地也不见得很是和谐,只是这份涟漪,甚至没有浪花,便恢复宁静,恢复到以往的状态,继续寻求心安的状态,然后等待着秋后的一把霜,开春的一阵风。

这片山的羊群都会有带头的山羊带着的脖铃,叮叮呤呤,各家不同,羊群也是跟着铃声聚在一起。父亲解下山羊的脖铃挂在窑洞门口,看着一只只羊走出圈门,最终还是留了五只。

穆三带着人来,赶走羊群。穆老汉在羊圈门口呆呆的看着留下的5头羊:刚开始猛烈的冲撞着门,冲着门和围墙叫唤,忽而又盯着人,一声间隔一声,后来渐渐地不再叫唤了,开始在空旷的圈里撒欢,忽而又怔怔的呆立,似叫非叫的咧嘴发出点呻吟,摇摇头四处走走。

铃铛作响,那是穆沙穆沙赶着骡子驮水,叮叮当当,走进院子。

穆老汉看着穆沙已经没有学生时候的皙白,从头到尾都是黑黝黝的将近二十岁的庄稼汉,眉宇间却是装出来的成熟与混蛋模样儿,咧着嘴里的白牙,忙的满头大汗。

“在这儿盖两间北房,给你娶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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