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阅读余秋雨先生的散文《老屋窗口》,感触颇深。有趣的是文章说,他家的老屋坐落山里,“全村几乎都姓余,既有余氏祖堂也有余氏祠堂”。奇哉怪也,我的老家“大嶂村”,温州永嘉的一个小山村,没有一户外姓人家,同样有余氏宗祠。这里是我生命、记忆和情感开始的地方。
400多年前,老祖余康礼拖家带口,寻到这儿,开荒种地,繁衍生息。此处,山川起伏、峰峦挺秀,沟谷辗转、溪流潺潺,仿佛与世隔绝,遁隐在瓯江北岸的无垠之中。山半腰的村落,貌似一把太师椅。民居挤在凹面里,也挂在陡峭的崖壁上,层楼叠榭的。石巷开辟交通,迂回房前屋后,依稀在摇曳的修竹里,伴着声声鸡鸣和狗吠。“扶手”往上延伸,是层层的梯田和自留地。“膝盖”微微张开,一股清泉飘泄山崖,婀娜着,舒卷雾花,宛如曼妙女子舞动的轻纱。这景色啊,或许专属于痴情的画家。不是吗?水往低处流,落成一面面水潭,浸润着山脚一块块稻田;人往高处走,山路十八弯,却苦了长辈,一担又一担,换着肩挑,步履蹒跚,两头黑地忙。讨日子,总是这般艰难!
那些脸盆大的水田,也有我家几块。记得小时候,爹娘插秧、收稻,哥俩抬着水槽、拎着水桶,雀跃地跟来。哥指着田埂下的水潭,命我一起截断水源,部分排进田里,其余的用水槽引走。兄弟齐心,站在潭边,拼命舀水。水位越发浅了,水下的精灵受了惊吓,纷纷躲进石缝。伸手去掏,逮住鱼虾,放了青蛙。收获的哥俩,美了醉了。今晚梅干菜烧鱼,可口的美味、可乐的加餐。饭桌上,爹讲“鲤鱼跃龙门”,又问我长大了想干啥?“当村长”,遭他笑话。只因我的幼稚还不能体察大人的辛劳,也因我的双脚还踏在山寨的边界之内。
1987年,小学三年级伊始,同学们手提饭盒,斜挎书包,成群结队,出没在崎岖的山道上、蜿蜒的溪水旁,蹦跳着走向山外的学堂,无忧无虑的,也不太理会读书究竟是为了啥?那会儿,温州的民营经济风生水起,有老师甚至撇下三尺讲台,纵身商海,市场这只无形的手,真是法力无边。随后,一家人搬下山住,我也进了初中;接着,又到了远处的镇子念高中。周末,我偶尔组团上山,大伙儿无不诧异这悠然的美。此时的村子,经商的,做工的,渐渐离开了,唯有老人日夜陪伴着祖辈开拓的家园。
从大学到工作,时隔多年,我都没有回去。当我再次迈进村口的刹那,好不惊讶,一栋栋乡间别墅映入眼帘,老屋变得低矮和衰败,对照以往,原先那种山水画卷的意境淡去了。心里略微惋惜,可我还是满怀地祝福。乡村进步确需城市文明的滋养,从而改造生活、优化品质。瞬间,我又有些保守。站在春意盎然的茶园,环视周遭,琢磨着传统建筑风格怎能在现代当中得到有效的延续呢?想象着可否找到一条传统的“表”和现代的“里”兼容的模式呢?思量着这新旧建筑如何跟绿水青山更加搭调呢?
疑虑似乎多余,村里描绘的愿景,令我震撼。荏苒的时光,族人奋力打拼,告别贫穷,奔向小康,创造了物质和精神的双喜,眼下要回归文化、重塑老家。“浙南孝山第一村”,是他们初始的盘算。不过,一段插曲,成就美谈。宗亲邀请余秋雨先生题词,先生提笔写下“浙南余氏孝山村”,可谓见多识广的加持。论说孝,山顶的“五龙观”,内嵌着中华孝道,传承至今,远近闻名。攀岩涉水、猎熊取胆、为母治病,义结金兰的五兄弟得道成仙的故事,烙在老辈人的脑海里,心行如一,接棒演绎了诸多孝的传奇。新近,大家出资,成立爱心驿站,激励先进学子、赡养孤寡老人、评选孝子孝媳,薪火不息。
蓝图的卷轴,徐徐展开。盘山公路、大嶂孝道、樵人艺术馆、老屋修缮,多少人酝酿着、计划着、辛劳着,倾诉他们呵护田园的情感。难忘的2013年,《小村大嶂》付梓出版,余光中老先生手书“高阳遗风”,漂洋过海,刊于扉页,从此拥有一本村志,多么了不起!实际上,温州耀眼的不单是经济,更有自古以来对文化的敬仰。我们这个村,也不愧是这一方水土的缩影。
虽然北漂,我仍自豪是村里的一分子。案头的《小村大嶂》,天天立在眼前,一篇篇文字、一帧帧照片,铭记历史,见证时代,收录了岁月的沧桑和浪漫,叫我痴迷,唤我清醒。忽然想起,大嶂山,大嶂人,大嶂山人,无论走到哪里,这不正是我们大家共同的符号吗!
大嶂山人,这个名字,覆住生根的乡土,勾起游子的乡愁。
(原载于《西部散文选刊》,201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