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娘七岁,姥爷外出做工,姥姥领着大姨、娘、小姨和舅舅留守温州乡下。那年月,填饱肚子是天大的事。生计难以维系,姥姥悲痛舍弃:送人一个,长大了给人当媳妇。姥姥撒谎走亲戚,山路十八弯,娘颠颠儿跟着去了。末了,姥姥哄娘住下来,在这陌生的村落,在这陌生的人家。娘知道上当了,哀嚎吐着绝望,穿越石巷,震得山响。姥姥任凭泪水头前开路,踉跄着,迈下坎坷的台阶。姥姥,就这样决定了娘的命……
娘认命了,走进山里,放牛,割草。苦日子像纺车上的线头,越抻越长,也不晓得哪里才是尽头!渐渐地,翻过“冷”的一页,掀开“热”的一篇,娘琢磨着改变。村里的“夜校”,娘去了,爹也去;他去,当然不为识字,而是盯梢,怕他未来的媳妇叫人拐了。每每看见窗外黑影里的爹,大伙起哄,前后没认得几个字,娘就放弃了。这事儿,或许是她的青春最浪漫的回忆。包产到户,爹娘结婚。奶奶给我们分家单过,娘嘟囔说老太太偏心眼。
市场放开,爹跑东跑西,倒腾买卖,时好时坏。瘦弱的娘,管着地里,顾着家里,扯着我们哥俩,又养了母猪和一群小猪仔,不停忙碌着。很多夜晚,煤油灯跳动的火苗,照得四壁忽明忽暗的,娘剁着猪草,我陪着说话,怕她孤单。那一刻,娘是开心的。只是,奶奶宁去庙里,也不管孙子,娘愤懑。其实,那时候,二叔三叔没成家又困难,奶奶心里堵,隔三差五就找菩萨诉苦。可惜啊,慈眉善目的菩萨,始终也不张口说话。婆婆怎能这样,娘气恼又好笑,悄悄问爹,你说你是不是亲生的?木讷的爹,叫她逗得嘿嘿。
辛劳的娘,另有烦心。哥去学堂,我五岁,也吵吵要读书。娘暗自高兴,以为少了干活的拖累。没曾想,两天,我就不去了。好嘛,娘一把薅住我,摁在她的膝盖上,噼里啪啦,边打边吼:“叫你骗我,叫你骗我…”打完,娘转身就下地去了。我翻着白眼儿再进学堂,坐不住,耍横和同学打架。老师赏过戒尺,继续告发了我。娘暴怒,抄来一把抹去叶子的竹枝,撩起裤管,呼呼几下,可怜了我的小腿肚子。老师走了,娘拭去我的眼泪,自问自答:“疼吗?能不疼嘛…不能欺负人!”记吃不记打,我又摊上事儿了。小学头几年,爹时常在村里做篾,中午放学,我假装路过,厚脸皮蹭饭。晚上,爹学给娘听。我怎么忘了?篾匠家里是从来不缺竹枝的。这玩意儿,抽人,生疼。
在外面,我老实了;回到家,又设法戏弄哥。某日,突发奇想,找块小白薯,削得圆圆的,猫到哥跟前,露出手指缝,朝他晃晃,缩回嘴边添一口,悄声说:“娘给我买的糖,你没有诶。”哥眼睛都绿了,冲上来便抢。我俩闹得太投入,没察觉娘掖着竹条来了,一边一个,一个两下。哥嚷嚷着娘偏心,她怎会接受这荣耀,嗖嗖给哥又补两下。娘醒过闷儿,揪住傻傻看乐子的我。“哪来的钱,是不是偷的?”没等我辩解,巴掌就下来了。上了初中,吃货和吃货的我,都已改观,娘不必打我,想打也打不动了。可是,生活的乱麻,裹进不听话的哥俩,打,的确是娘管教儿子的方法。
初二那年,一家人搬下山住。暑假,娘做“银纸”(庙里或祭祀用的纸钞),我帮着打下手,成品要挑进城去卖。一日清晨,邻居匆匆来喊:“车翻了,给你娘甩稻田里,快…快去诊所。”顷刻,脑子嗡地一声,我懵了。暮色里,娘被抬着回来,撕裂的疼叫她难忍抽噎。黑夜又招来了寂静,露出狰狞的面孔,终将母子害怕得呜呜。“打电话…叫你爹回来…”“嗯,嗯。”不久,爹接娘去了北京。从此,她落下了头痛的毛病。
娘稍有康复,便“关照”起哥的买卖。爹平常不太言语,有意见也是和娘嘀咕。娘发觉其中利害,也越加操心,于是跟爹通力合作,接收了生意。哥万万没想到,请爹娘帮忙,结果却篡了他的权。迟到的青春期,二十多岁叛逆,哥成了甩手掌柜的。没完,娘继续唠叨,哥撑不住,结婚了。俩侄儿相继出生,娘已无暇分身。她的世界,孙子便是全部。
随后,祖孙四人回了温州。寻常的日子里,侄儿打闹,爹痴痴笑,娘说老头纵容。我说:“您就像小时候打我俩一样,揍他们?”“打不得,打不得!”“那就让他们闹呗!”“吵死了呢,你爹也不管。”电话那头,是她爽朗的笑声。对待孙子,娘变了个人。结尾,依然是那句重复千遍的话:“吃公家饭,规矩要紧邪啊。”(邪,温州话,以示强调)我诺诺。接着,小侄儿上学,娘又活跃了,去服装厂钉纽扣、到茶园采茶,总之不能闲着,更喜欢上了广场舞。
岁末,儿子儿媳都回家,娘的节奏生乱,儿孙的名字,喊得颠三倒四。白天,我们并不着家;夜晚,她张罗夜宵。人到齐了,围着茶几坐定,吃着喝着,娘自己充当解说员,播出她的纪录片。从她小时候讲到我哥俩挨揍,从爹经商讲到回归篾匠,儿媳不时插话,娘有问必答。她说哥劝不住,要是多读几年书就好了,生意难做;又说我留在北京上班,安稳些个。从娘的话音里,捕捉不到什么怨气,相反,更多的是感叹。娘意犹未尽,清清嗓子,盘腿坐正,算是总结,“你们啊…人要做好”;“做人哦,都是‘上孝下’,没有‘下孝上’诶”。(温州话,天底下唯有父母甘愿为子女奉献一切,而不是倒过来)
晨光漾进帘子,娘在楼下喊:“一个个爬起没?吃什么呦?”
循着娘的声音,回想她的经历,思绪涌动。贫穷,曾经让她的生命质量,仿佛都失去了寻找秤砣的意义。有趣的是,山路十八弯,娘拼命翻越,努力去接近她对美好的想象,和所有母亲一样,勤劳是活着的本身。同样的,还有我哥俩的小时候,即使不识字,娘却时刻装着一把心尺,上面标示着她认定的是非对错与好坏美丑,家的课堂,不止是教,也有打。我想,文化不一定全部浓缩在文字里,爱也不是空洞的口号。
楼下,娘又叫上了:“吃什么呦?讲来快。”
(原载于《中国文化报》,2019年3月21日,发表时,编辑老师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