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爷爷,善良的人,104岁,安详地去了天国。
8月19日,嫂子来电话,说爷爷走了。我正窝在沙发里午休,一个激灵便弹了出来。“不可能,这怎么可能?”“真的,真的,早上喝碗粥,还好好的;中午吃了半碗米饭,吃着吃着就……”
再见到爷爷,他已经躺在了制冷的柩里。奶奶拉着我,俯在爷爷身旁指指点点,“阿华,你看阿爷面色,比活着的时候还好看,咧着嘴,就这么笑着。”老太太说着,我静静地听。我问奶奶今天吃了什么,她说喝了碗粥。“饿不饿?”“不饿。”一天没睡,请她上楼休息一会儿。“不困,不困”,揉了揉眼睛,又擦起厚厚一层水珠的玻璃罩来,露出爷爷的微笑,好似在打盹。我搀着奶奶,她扶着墙,颤颤地上楼,不停说着爷爷的事儿,“前天呐,亲戚来看他,他还说‘有空走来息啊’”。(走来息,温州话,来玩)
夜深了,跟表哥弟弟们一起守夜。姑姑匆匆又折回来,“你几个,油灯、香要接上,别忘啊”,“那个东西要留心”。“嗯”,“嗯”,众人呼应着。“那个东西”是老鼠,有爬墙的本领,来去自如的,让人恼火。直到它出现在门框上方的凹槽里,眼珠子盯着房里的动静,并没有往下跳,扫把扔过去,给拍得远远的,省得扰了安睡的爷爷。三点,姑姑来了;四点,父亲来了。
按着老家的习俗,白天请了道士做法事,里里外外站满了人,子孙穿着孝服跪着磕头,起起伏伏,规规矩矩的。奶奶挨着花篮,瘫坐竹椅上,有气无力的,银丝有些凌乱,垂头低眉,望着地面发呆又发呆。此刻的奶奶,此刻的爷爷,此刻的屋檐下,是生和死的离别。他俩一辈子的相守和同甘共苦,都写在了奶奶忧伤的脸颊上、疲倦的眼窝里。我看得揪心,而泪水也早已吸溜咽了嘴里。这会儿,镇上来了干部,拿出表格让父亲填,花圈几个、酒席几桌、礼金几钱,诸如此类的,要求颇为详细,也禁燃烟花爆竹。父亲诺诺。这乡土文明的传承,规范得很。法事间歇的时候,宗亲拽我寒暄,他的一句话,仿佛在给爷爷盖棺定论:“你阿爷,熟识他的人没有说他半个不字的!”
是啊,爷爷就是这个样子。一生的篾匠,走村串巷给人编制农具家什,每每午餐,他总是“蘸”一点盘子边上的菜就饭,任凭主家怎么叫唤,也是依然如故。到了年底,有些工钱收不上来,也不好意思催讨。又记得小时候,爷爷修剪梨树,我指着树梢对他喊:“阿爷,太高了,梨子不好摘,把树顶砍去。”老人家笑说:“娃,树和人一样,人有脑袋,树也得有。”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可他清楚“万物有灵”,这善心是从他骨子里淌出来的。
通常的他,并没有太多话,清瘦的脸上始终挂满笑容,只是偶尔会有不同。儿时的夏天,爷爷定会在太阳落山的时候,拿一盆一盆泉水泼向院子里的水泥地,夜晚铺上竹席,我躺着,他坐着,手里的蒲扇摇啊摇的。讲起家里的祖祖辈辈和他的点点滴滴,我听得入迷。奶奶老是打岔,他只“哼、哼”两声以示抗议。当他说到“三五支队”的刹那,会格外地兴奋。“共产党的部队,从楠溪底开出的,到了村里,睡石板路,买点咸菜不给钱都不要,好邪!”(邪,温州话,形容好坏的助词)相反,讲起日寇,他就咬牙切齿,一脸愤怒。“抓人修机场,吃的跟泔水一色的东西,飘着烂菜梗,见不到米粒,日本兵发起狠来,又一脚给踢掉,再就是打,毛邪毛。”(毛,温州话,坏透了)类似的事情,我不厌其烦地问过他多回,得到的大抵都是这样的反应。
往后的年月,子孙在外奔波,他依旧忙碌。种菜、采茶,手艺也没丢下。老人上了岁数,身体终究是脆弱了。2005年那会儿,不小心摔一跤,中风了。行动虽多不便,可仍然乐呵呵的。在小叔家住着,抓着楼梯扶手,上楼下楼,又锻炼起来,慢慢有了好转,但手还是抖。即便这样,90多岁的爷爷还在做手工,组装测电笔里面那个发亮的“管子”。最近几年,情形越发地糟糕,行走靠轮椅代步,吃饭要奶奶喂他。春节回家去,喂他饭吃,勺子上的饭粒儿没吃干净,我塞进自己嘴里,老人家看见了。“娃,脏。”我说不脏。再问他:“阿爷,住大嶂山的时候,有一回吃年夜饭,我夹了一块肉,咬下瘦的,肥的让您吃,叫我爸给揍了,还记得不?”“记不了,记不了。”收拾碗筷,倒了盘里没吃完的青菜,奶奶不肯,又让他看见了,笑着呛呛,“罪过的呐,可惜诶”。
其实,他的饮食一直都没得问题,荤的素的,从来不挑,吃饱就好,也蛮喜欢海鲜。奶奶说,“你阿爷还喝酒呢”,“人送的一壶番薯酒,都喝差不多呗”。那一霎,耳朵又不背了,“嗯,我年轻那会儿,烧酒喝半斤”。于是,继续逗他:“要不晚饭,您喝酒?”“行啊。”哥哥喂他一勺勺红酒,嘬得那叫一个痛快。“好喝,好喝。”“阿爷,还喝吗?”“扣嘞,扣嘞。”(扣嘞,温州话,要适量)憨憨的表情,红红的腮帮,简直笑翻在场的人。
末了,趴在耳边跟他讲:“阿爷,您是咱们家的宝贝,听见了吗?”他孩子一样咯咯乐起来,羞涩地吼着:“什么宝贝哦,这么大岁,一点用也没有。”笑得跟朵花似的,多么可爱的老头,还以为我们都耳背呢!
每年的春节,假期匆匆而过,陪不了他几天。临行前夜,给他请安:“阿爷,明天我要回北京了,您好好的啊!”“晓得诶;上班要紧。”真等起身的一刻,他又歪斜着脖子喊,“娃,过年早点回来啊,过年早点回来啊”,目光长长的,久久的,看了叫人心酸,腿脚也不听使唤。
只是…现在,缭绕的梵音里,爷爷睡着了,再不会醒来。
第五天临晨三点,爷爷就要远行了。奶奶佝偻着,掰着手指头和爷爷唠叨。姑姑不忍心,扶她去休息。转身出来,姑姑双手合十,祈祷爷爷安息,说着说着,抹起眼泪,竟又泣不成声。谁知奶奶悄悄跟来,倚着墙,耷拉着肩膀,乌黑着眼圈,万分不舍从她的泪光里一滴滴滑落。我在堂下站着,不敢上前,只怕自己也不能自己。父亲、二叔、小叔,帮着爷爷上车。
火化。接着,去了墓地。回来之后,面对奶奶坐下,她又是难过。“阿华,以前回来,跪在阿爷身边,给他捶腿,帮他按摩,陪他说话,今年过年,你是捶不到啰!”我慌忙侧过脸去……
爷爷的音容笑貌,不多的几段视频,留在相册里,是我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