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一位昌平的长者问我说,能不能给他们村写一篇文章。我以为是玩笑的话,便呵呵地应承了下来。过后一个多月,此事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谁知再见面,他又提起,语气更是焦急。那一刻,我有些后悔,也有些惭愧,自问为什么应了人家的事情,却迟迟不见动静呢?因为我清楚,这一头扎下去,会遇见太多太多的困难。困不困难,闹心已是徒劳的了。
虽然我知道他们村,但实在不怎么熟悉。这个叫西新城的村,在昌平东面的兴寿镇,又有一个东新城的村挨着。东西二字,意味着俩村原本同属一村也或潜藏着某种渊源。可是,“新城”,新自何时?与此对应的“故城”又在哪里呢?城又是什么城呢?昌平两千多年的“县志”,犹如一条长河,弯弯绕绕的,晃悠在眼前这一大推的史料里面,看着就叫人揪心。没得办法,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好匍匐着前进,去开启一趟艰苦的文明之旅。
若是今天,但凡到北京旅游,八达岭长城和居庸关长城二选一,人们几乎都不会放过。如果把目光锁定居庸关,回想古老的战国时期,这一条从西北向东南延伸的断裂带,撕开了西侧的太行和北侧的燕山,构成了鼎鼎有名的“太行八陉”之一的“军都陉”。自古以来,“军都陉”所在的“关沟”,就成了塞外游牧文明和中原农耕文明短兵相接、交织融合的前沿地带。汉代那会儿,从“关沟”北延,到延庆区境内,曾经设立“居庸县”,管控这一带山势险要、战略意义突出的峡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历史上,居庸县存续了很长时间。杨广文先生在《昌平探源》里面说:“北齐末居庸县遭受突厥多次抢掠烧杀而无复人迹。至北齐灭亡的577年,居庸县已不存在了。”这么看来,在时空上,居庸县跟昌平的“新城”“故城”的确没有什么交集。
故事发生在“关沟”南下的地界上,北部的燕山、军都山东去,西部的太行山余脉南下,如同一个扇面,紧紧包裹着昌平山前平原。西北两个方向,守住了高崖口、白羊城、羊台子、虎峪城、龙虎台这些隘口,也就拱卫了“关沟”,形成一道天然的防线。所以,在昌平境内又设置了军都县,用来防范居庸县的不测,以备不时之需。因此,军都县自然就成了“屯军之都”,这或许也是军都山名字的由来。此刻,面对大漠的威胁,在有了一夫当关的居庸县、固守待援的军都县之后,更要有一处供应给养的军需大本营。在这水草肥美的昌平,设立一个县,应是不二选择,更寓意着边关的昌盛平安。“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实际上,曾经的历朝历代,昌平也少有什么安宁可言。
这么一来,问题也跟着来了,汉代乃至于更早的战国时期,当时的军都县、昌平县,县治分居何处呢?《昌平县地名志》这本大块头的书说,“昌平故城”,“位于县域东南部,百善乡(今沙河镇)上、下东郭村附近…汉昌平县治所驻地。”军都县,则有“军都故城”、“军都新城”之别。“故城”在“马池口镇土城村…古建筑遗址,建于战国末期,为汉军都县治所驻地”;“新城”在“上苑乡(今兴寿镇)东、西新城村北…北魏军都县治所驻地遗址”。至此,“故城”有着落了,“新城”也寻到了。千呼万唤始出来,西新城、东新城作为“新城”的栖身地,终于露面了。
历史的跌宕起伏和瞬息万变,始终少不了诡异。在走马灯似的朝代更迭面前,期待昌盛平安的美好愿望,一直难得周全。昌平县、军都县的存废、驻地,也交互着发生这样和那样的变化。
从汉末进入三国,昌平归属曹魏版图。那会儿,活跃在北方的鲜卑族经常“叩关”袭扰,魏文帝曹丕曾经“派牵招为护鲜卑校尉,屯田昌平”,这足以说明昌平地处边疆的险要。后续,不论是西晋,还是东晋十六国之中的后赵、前燕、前秦与后燕,“各国”的疆域昨是今非,变动不居,昌平地面上也一直保存着军都、昌平两个县,它们的驻地有没有变化,实在找不出更多的记载。
接着,历史在纷乱中继续前进。南北朝的北魏时期,从北魏的前身“代国”到“代国”称魏之后的某个时间,废除了昌平县,又让军都县迁入昌平县城,县城的驻地该是上下东郭村附近的“昌平故城”。北魏皇始元年(396年),军都县迁入军都新城。直至534年,北魏分裂成东魏和西魏,昌平纳入东魏。在东魏持续的534~550年间,再次设立昌平县,军都县随即并入,县城依旧留在“军都新城”。末了,北齐取代东魏、北周取代西魏,北周又消灭北齐,统一北方。581年,杨坚称帝,北周灭亡,隋朝开国。隋大业九年(613年),昌平县治又次迁入土城(军都故城)。从此,军都县退出历史舞台,位于西新城、东新城的“军都新城”,不再保留,也失去了往日的荣光。
匆忙里的文明之旅,仿佛蜻蜓点水、走马观花,仍有很多不足,尤其是军都县、昌平县“辗转腾挪”的一些细节,唯有仰赖史学家和本地的学者们去探索。对于我来说,更多的是要花功夫去学习这片土地上慢慢挖掘出来的秘密。不过,学艺不精,学着学着,麻烦却又来了,恍惚坠入云里雾里。
眼前的《昌平考古发现》《昌平县地名志》这两本书,再次给我绕了进去。前一本说,“东燕州故城遗址,位于昌平正东兴寿镇西新城村…东燕州为东魏时期建置,唐朝末年废弃…东西长350米,南北宽250米。1958年修京密引水渠时,毁掉了城址的北墙。”后一本说,西新城“村西北角有北魏(535年)建的军都县城故址,称古城,呈矩形,南北长0.7公里,东西宽0.5公里。其南有建于唐玄宗开元二十五年(737年)的东燕州城故址,呈正方形,每边长0.5公里…北墙因修京密引水渠而拆毁。”在同一个地方,且不说出现了两个时期的“东燕州城”,甚至又有县城和州城的分别,真叫丈二和尚也摸不着头脑。何况,城池的规格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出入呢?孰是孰非,一时恐怕难有定论。然而,不管是“共治一城”,还是“彼此分治”,“东燕州城”“军都新城”在这里落过脚,至少是可以肯定的。这不,还有“东燕州城遗址”的石碑为证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尽管岁月悠远绵长,“军都新城”也没能留下太多的遗存,可那西新城村北的“双泉禅院”仍然在诉说着逝去的光阴,依旧在传唱着佛祖的慈悲。
只是双泉禅院的创建时间,要晚出许久,有说是金章宗明昌元年(1190年),也有说是更早的辽代。元代重修的时候,因为山门外的两口水井,改称双泉寺。寺院坐北朝南,两进院落,四合院布局,错落有致,显得雅致和僻静。寺内留存下来的古树、古井、残碑、佛像、砖雕、构建,随处可见,也见证了一段沧桑。后山墙堆着一座砖头瓦块形成的小山丘,本是佛塔倒塌后的废墟,却融入了“萧太后梳妆台”的美丽传说,又说双泉寺曾是辽代皇室的家庙,也为“军都新城”抹上一层神秘的色彩。再者,我找见的一则史料,里头说有一块石碑,名叫“大都昌平县东乡新城村双泉院地产记”。碑文不仅记着寺院地产的数量达七、八百亩之多,更写着“大定”“明昌”的年号以及“中都大兴府”的字样,这透露出寺院是金朝而不是辽代的可能性要大些。石碑的阴面,线刻着寺院的土地、周围的村落和道路,是一幅元代地图,极为少见,富有历史价值,更耐人寻味。不过,我并没有找见这一通石碑,也不知它藏到那个角落去了。
一路走来,疑云成团,我着实难掩失望。正当失望之际,脑海里又蹦出一个想法,“军都新城”在隋朝遭遇废弃,成了“新城村”,迎来自己的新主人,那又是在什么时候分离出东新城村与西新城村的呢?大学者顾炎武先生用双脚丈量昌平的土地,写了本《昌平山水记》。书中提到,“今州东四十里,有军都村,亦曰故县址”。这个军都村,就是新城村。可见,此时的明末清初,仍旧是一个村。转过身来,翻开《光绪昌平州志》,西新城、东新城已经跃然纸上。真是弹指一挥间,二三百年就过去了。“新城村”在溜走的时光里,从一个村到两个村,悄悄地开拓了更大的“地盘”,真好。
这一趟旅行充满着艰辛,可我知道文明的蜕变,确需熔炉的淬炼。自己能从文字里穿越出来,也不再觉着是遗憾,而是无限的美满,正如眼前所见到的那宁静的画面!
是啊,当我走过“京密引水渠”的时候,守着“水往高处流”的奇迹,望着宽阔的河面,也读懂了闪烁的波光。波光倒出高昂的杨树的影子,鱼儿在影子里穿梭,自由自在的。南岸的便道上,树荫下的大爷大妈,铺着蒲团纳凉,慢条斯理的,聊起家里家外的事儿。劳作的人,抄着各式“装备”,行色匆匆,赶去自家的大棚,该为草莓植苗做准备了。这一排排的数不清的大棚,白晃晃的,环绕着西新城,也环绕着东新城,一并兜起大伙儿的新生活。
此刻的我,沐着微风,仿佛听见有人在讲“新城”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