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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森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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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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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牡丹花开

 

1

谁在朗诵呢?“大海乘着巨浪,飞越群山,千万里,苦苦寻觅自己的来历,只为献上这洁白的哈达,和一句揣摩许久的话,‘绿水青山,我爱你’”。

谁晓得是谁!不过,站在夹山的空谷里,仰望静默的蓝天和飘逸的白云,人的内心真就多了一分宁静和诗意。那谷底是溪流的卧榻,数不清的鹅卵石是它们从小的玩伴。溪水串起大大小小的水潭,芦苇一矮一矮的,婀娜在蜿蜒的边边角角,叫不上名的小鱼儿在水里闲逛。面向西北,由下往上,错落着一道一道石墙,这些农舍就蹲在上面,出门又是七拐八拐的石巷。一条柏油路穿村而过,将村子裁成“上村”和“下村”。后山很高大也很贫瘠,灌木堆里耸着一座座巨石,仿佛怒目的金刚。对岸的山峦绵延着,像手挽手的姑娘,低矮了许多,也温柔了许多,山上种满了核桃、板栗、柿子这些果树。村里的老人说,这该是他们的老祖选择此地安家的理由。

村子不大,不足70户,300多口人,名叫马房村,地处燕山山脉的某一个角落,就如同一粒黑芝麻丢进一处乌金的煤山上,叫人怎么也寻不见它,的确是名不见经传。谁又能想到呢,就是这么一个村子,上世纪90年代末开始,跟着邻村实实在在风光了一把。

邻村的锥石峪,在马房村的上游,大沟里怪石嶙峋的,更是山好水好的地方。聪明的村支书老麻头带人修了好几处阶梯式的大水面,冷水养虹鳟鱼,接着在村里鼓动有接待条件的人家办“农家乐”,游客逛山景,逮鱼捞鱼、现烧现烤,整个村子不几年工夫就火了。马房村的人当然不肯放过这发财的机会,有样学样,做的也是风生水起,连大妈大娘脸上的褶子都笑平了。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2010年前后。

衰落的起因有二。逛山景、吃烤鱼,没有新的花样,时间一久,游客自然乏味了。再者,头些年,锥石峪组建一家旅游公司,本打算深度开发峡谷,更好发展乡村旅游经济,前期工程进展也很顺利。初具规模、对外营业之后,因为分红不够透明,村里的二愣子怀疑里面有猫腻,便动不动纠集一伙人去堵售票口。如此一来,游客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村上的生意渐渐就惨淡了。

鼻涕流到嘴里:顺路。马房村的境况因此就剩下一个惨字。原本做的就是“过路”的买卖,靠“截流”锥石峪的客人开张,这下可好,光瞪眼了。同病相怜的两个村,很多“农家乐”经营不下去了,就在这时候,外乡人王老板出现了。王老板其实就是早年承揽“农家乐”改造工程的包工头,因为施工质量过硬,深得两个村村民的信任,而且有的人家手头紧,缺乏改造资金,王老板一句“没事,先干活,后给钱,房子在这又跑不了”的话,听得大家心里暖暖的,大家亲切称呼他“王小胖”。王小胖走得地方多,见识也广,在经营上也自有一套。在大家屈居谷底的艰难时刻,王小胖租下马房村规模最大又歇业的“农家乐”,他想干什么呢?谁也说不清楚。

 

2

叮叮当当,干了足足半年。从设计到施工,白墙黑瓦、小桥流水,极具田园味道,就像山上“种”出来的房子一样,跟周遭的山水融为一体,取名“静庵壹号”。民宿揭开面纱的那一刻,这精细的营建手法使大家震惊,但还是感觉新奇,纷纷询问民宿是个啥玩意儿?王小胖也不作答,只说乡亲们看着,以后慢慢就知道了。王小胖给了高额的租金,又返聘这家的大叔大妈上班,负责烧菜、收拾客房,让其他村民羡慕不已。

生意确实红火,客人们足不出户,就可以在民宿里面吃住、体验和玩耍,也可以从落地窗、阳光房和露台的各个角度“移步换景”,欣赏美景,这种小资小清新的情调,很好迎合了高端消费群体的个性化追求。村里人也渐渐明白,这是一种更高级的新模式,王小胖也是自鸣得意的很。

只是在这样的山水民宿间,游客里面难得减压、短暂闲暇的小两口,怎么能错过今宵呢?媚眼的灯光下,燃烧的欲望令一切都变得忘我,急急褪去累赘的衣裳,化作两条赤裸的蛇在缠绵,伴着指尖的撩拨,女人哼哼叽叽叫唤,变换着迎合肉体的冲撞还有床板的摇晃,让饱满来得更饱满,又双双坠入汹涌的波涛里,一个浪叫着,一个抽搐着。这声音从夏夜的窗台溜进来,隔壁还有隔壁的独身爷们夹着屁股,痴痴听着,越想听清楚些,这澎湃的小心脏越是不给力,使劲咚咚咚,叫人口干舌燥,又不停咽口水,浑身跟爬满毛毛虫似的。王小胖在一楼躺着,又不是聋子,怎能听不见呢,他的哈喇子已经打湿了枕巾,何况那些熟客,早有跟他一样的单身狗提出过这类暧昧的请求。

王小胖彻底失眠了。大清早,一个人驱车走了,一连几天不露面,管家大叔大妈还以为出事了,惴惴不安起来。第五天的傍晚,王小胖终于回来了,还领回三个俊俏的姑娘。这些姑娘白天收拾客房、清理厨房说不上利索,倒也勤快,大叔大妈也满意。临了晚上,大叔大妈下班了,她们会出入不同的客房,也会叫出令人耳根发热的声响。王小胖佯装不知,村上的人也并不察觉,生意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火着。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吊诡。因为王小胖“疏于管理”,姑娘们竟为了某个客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也不知谁又报了警。文化旅游局下令停业整顿。公安局的警车呼啸而过,王小胖不久就入狱了。妹妹王小华前来接管了民宿。探视的一天,王小胖交给妹妹一个本子,上面记着收支和欠账的明细,还夹着支付民宿10年租金20万元的收条,以及一张张当初替村民垫资改造“农家乐”的33万元欠条。王小胖嘱咐王小华:“我犯的错我认。村里各家各户对我都很好,这你知道,可你不知道哪家哪户有困难,别上门催钱,眼下大家都不容易。”王小华抹着眼泪答应。一路抽泣着,又回了村里。

静庵壹号的院里,大叔大妈还有他们的闺女李爱芳眼巴巴望着门外。

这兔崽子,好好的,怎能干这糊涂事。”大叔叹息着。

谁说不是呢?多好的娃,要在里面吃苦了。”大妈又一声叹息。

“活该,王八蛋,气死我了!”李爱芳愤愤不平地嚷嚷着。

老两口知道闺女的心思,相对无语。只是这话听进王小华的耳朵,那眼泪像掉了线的珠子,自顾坠下来,一家三口紧忙上前安慰。

时间一久,大家渐渐淡忘了王小胖被抓的事情。村里的人爱屋及乌,和这一家三口一样,包容着羸弱的王小华。小华,小花,花花,连称呼也变了。

夜晚,李爱芳陪着花花住在民宿里。话题从没离开过王小胖。

“这混蛋…”李爱芳刚吐出三个字,便觉着自己触了花花的痛处。

花花反而咯咯乐了:“你是心里想我哥,既爱又恨吧!”

“讨厌,才不,才不是呢…”李爱芳哈着哈欠否认。俩人困困睡去。

白天,花花照顾着有一搭没一搭的生意。一晃又是几年。

 

3

2019年孟秋,马房村“两委”委员们找到镇领导,琢磨着找一个年富力强又有想法的后生,担任村支书兼主任,年轻些的老委员想干的接着干,老同志当好顾问,这想法得到镇领导的肯定。谁呢?李鸣山!这家伙中专毕业之后,当过钳工,开过公交车,这几年在县城折腾,开一家超市,又开了家酒楼,而且还是党员。镇领导委托“两委”委员先在村里摸摸底,看看群众的反应。大伙儿觉着,好是好,可人家凭什么回来呢?

镇领导跟李鸣山通过电话,说个大概,又确定见面的时间、地点。李鸣山并不吃惊,因为住在马房的父母、岳父母事先已经将摸底的事情告诉了自己。见面会如约进行,就在自家酒楼里,聊了两个多钟头,李鸣山一直在犯难,迟迟下不了决心。后续,镇领导又责成村“两委”委员轮番上门做工作,搅得李鸣山心神不宁,甚至觉得对不起村里的乡亲。

夜深了,还在琢磨这件事。假如自己能回村里,不仅能服务乡亲,还能顺手照看年纪越来越大的双方父母,可超市、酒楼和孩子一并扔给妻子马玉珍,又怎么忍心呢?哄着咿呀学语的孩子睡觉,夫妻俩默默无语。其实,李鸣山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在南方打拼的小舅子马玉斌。只是越纠结越睡不着,翻来覆去,跟烙饼似的。

“那就叫玉斌回来,跟我一起打理超市和酒楼,这样你也放心回村里。”马玉珍迷迷糊糊说着。李鸣山感动得说不出话来,翻身下床,蹑手蹑脚绕到另一侧上床,吻住马玉珍,轻车熟路骑了上去,女人的双手紧紧钩住男人的脖梗,急促中扭动自己的小蛮腰,举起的双腿仿佛张开的扇贝,渴望潮水猛烈些,再猛烈些,抽打湿漉的温润的巢穴。这幽暗里的激情让夫妻的爱和彼此的理解都在不敢出声的喘息里一气呵成,醉得俩人都酥了。

接下来的这阵子,李鸣山盼着等着小舅子,也在心里嘀咕村里的事。他想,如果真的当选,面对村里的大事小情、七大姑八大姨,挑战还不小嘞!毕竟自己完全没经历过村务管理的历练,这个念头一闪,脑袋又打起鼓来。

看着爱人忐忑煎熬着,马玉珍既觉得好笑,也为他揪心。

国庆节前夕,李鸣山顺利当选村党支部书记。稍后,又当选村民委员会主任。老“两委”的委员里面,原副主任刘来福出任副书记,原妇女主任宋大姐出任村委会副主任。其余“两委”组成人员,均是李鸣山年龄相仿的村民。

熟悉村务管理,也磨合着彼此,从早忙到晚,老有干不完的活。公益服务、垃圾分类、林地流转、邻里纠纷,村干部各管一摊,几乎占去了全部时间,东跑西颠、黑白颠倒也是家常便饭,甚至大半夜,村里的大妈忘了钥匙搁哪儿了,电话也会打到李鸣山手机上,没得商量,上坡下坡一路狂奔就是。

这天下午,李鸣山第一次召集乡村旅游转型发展座谈会,“两委”委员、李爱芳等村民代表、王小华等业主代表参会,老“两委”委员列席会议,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这时,镇里的文书敲响会议室的门,李鸣山迎了出来。

“李书记,您好!这是镇里传达县委的文件,你们抓紧学习落实。先签收文件,谢谢!”文书拿着签收单,说声再见就风一样地跑了。李鸣山转身回到会议室,刚打开文件包,瞅一眼就傻了,红头文件写着《关于启动“拆违”工作与开展人居环境整治的决议》。

同志们,今天的会暂停,‘两委’委员留下继续开会。”李鸣山说着,神情有些沮丧,村民代表、业主代表不解地离开,照旧挤在院子里,低声议论着。老支书笑着劝大家回去。

屋里面,大家着急学习文件。文件要求,各家各户宅基地“红本”之外的私搭乱建,先行排查核实,然后在规定时间拆除;房前屋后、犄角旮旯不留死角,清理干净;各村成立领导小组,讲究原则、注意方法,切实加强宣传,快速推进任务落实……

会议结束之前,李鸣山再次请求各位委员保守秘密。自己一个人匆匆去了老支书家里。老支书和各位老委员围着小桌子喝茶聊天,见着李鸣山无精打采进来,老伙计们都乐了。

“叔啊,我没经过这事,急啊,你们怎么还笑?”李鸣山哭笑不得。

“我们赌你小子一准来。没有事,稳住!”老支书说道。

 

4

仅仅是开始排查核实,气氛就变了。大妈扒着门框阴阳怪气,指桑骂槐的;大爷拄着铁锹跟门神一样守着,嘴里咆哮着,“动一个试试”;也有人三五成群,围追堵截村干部“讨说法”。那些日子,明着说什么难听的都有,暗里骂什么下流的也有。干部们跌跌撞撞,退回村委会,坐在石阶上,耷拉着脑袋,个个都打蔫儿了。局面陷入被动,大家不免失落,李鸣山也替同事难过。他知道新一届村“两委”的“蜜月”,已经叫村民的口水给淹没了。在坚持还是放弃的思想斗争中,李鸣山深一脚浅一脚的,推开了岳父家的门。

“孩子,别灰心。我和你爸的院子没有违章的,就是你小叔那倔头,让你爸想辙。村里的其他人,不管是建屋子,还是搭个羊圈,时间长了,不舍得拆可以理解,你啊,多找老委员请教,再就是一户一户商量,慢慢做工作,别急。”岳父说着,岳母端着热茶递过来。

从岳父那出来,李鸣山回到自己家。父母正等着他吃晚饭呢。饭桌上,父亲喝着小酒,打趣儿说:“怂啦?头前我跟你妈怎么劝你的,现在什么都没干呢,打退堂鼓啦?还说自己是党员,要敢想敢干呢!”

“他爸,累一天啦,先让孩子吃饭。”母亲接过话去。

“没事儿,妈,老爸也是为了我好。诶,爸,刚才去我岳父家,他说小叔是老倔头,他家的磨坊和驴棚,让您替我想想办法,再一个,村上的其他各户,我想请老委员帮忙,挨家挨户做工作,您说这样行不行啊?”李鸣山扒几口饭,看着父亲说。

“行不行,先干再说。倒是你岳父,粘上毛比猴还精,还是他懂我。”父亲说完,又抿一口酒。

哪有这样说自己亲家的,他还不是为了咱孩子。”母亲嘟囔着。

“开玩笑呢,这还听不出来。小崽子,明天叫你小叔来家吃中饭。”父亲说完,坏笑着转身出门了。

次日一早,李鸣山和小叔说完吃饭的事,就赶往镇里汇报情况。

从镇上回来已是午后,路过小叔家的巷子口,见一堆人围观,小叔的脸喝得红扑扑的,胡子拉碴飞着吐沫星子,站在废墟上痛痛快快骂着。

“兔崽子,还亲侄子呢,跟你爸这老混蛋合起伙来算计我,先拿自己人下手。兔崽子,我要到镇上告你‘强拆’…你奶奶的,怪不得大清早,笑嘻嘻请我吃饭,我以为是哥俩杯酒泯恩仇呢?我呸,原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憋好屁。老混蛋欺负我大半辈子,兔崽子接茬来,什么东西…”

李鸣山不敢言语,脚底抹油溜了。

“爸,怎么回事儿?您怎么给推啦,小叔骂街呢!”

“嗨,中午陪他喝点酒,就他那点小酒量,几杯下去,哈哈,在咱家沙发上呼呼着了。我叫了你的两个小兄弟,开着推土机,三下两下就给平了。”

“这就您想出来的辙,太粗暴了,他要真告我‘强拆’怎么办?”

“怎么可能,是我带人拆的,大伙儿都看见啦!这一招对别人不能够,对他没商量。再者说,你是他亲侄子,还真去告你?”

“那可说不好,我叔的脾气谁也猜不透。”

“他敢!”

父子俩你一言我一语在屋里抬杠。

你叔倔,你爸混,前世的冤家,见面就掐。”母亲在一旁调侃。

 

5

李鸣山的小叔想起这糟心的事,就到村委会门口骂上一阵。

自己父亲的这次强拆,在村里招来关于父子俩霸道的议论,同时也给新上任的村“两委”造成不小的压力。在这时候,镇长带着添油加醋的举报信来了村里,调查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各方当事人。傍晚,在村委会会议室召开村“两委”、老委员和村民代表参加的处理通报会。镇长强调,这次行动是全县的统一安排,是为了建设宜居宜业的美丽乡村,不是镇里和村里的决定,大家要有思想上的准备、行动上的配合。同时,村“两委”是全村党员和村民选举出来的,新上任没经验,大家要给他们时间历练,在干中学、学中干,更好服务乡亲,老委员要多帮助。最后,给予李鸣山口头批评,要求今后工作中务必讲究原则、注意方法。会后,镇长又跟李鸣山作了谈心谈话。

挨了批评,李鸣山反而感到舒坦,因为繁杂的日常事务和父亲好心办坏事造成的各种议论严重干扰了他的情绪以及做事的节奏,而镇长的讲话还有私下的谈心谈话,不仅让自己如释重负,又重回了理性的轨道。

支委委员、村委委员,新委员带老委员,李鸣山冲在第一线,挨家挨户走访,宣传拆除私搭乱建的必要性,讲解人居环境整治对于建设美丽乡村的重要性。新老委员从自己家开始拆,村民代表随同跟进。其他村民看着,态度慢慢也软化了,敌视的眼神渐渐变得平和。事后想来,某种程度上不得不说,是李鸣山父亲的野蛮“强拆”,助推了任务的快速达成。

历时一个月,拆完的房前屋后、犄角旮旯,让原本拥挤不堪的村貌,顿时空旷透亮起来,只是需要抓紧时间平整、修葺和美化,否则,“拆违”就成了制造荒凉的代名词。李鸣山想到了之前中断的那次乡村旅游转型发展座谈会。还是那些人,还是那间拥挤的会议室,气氛和谐了许多。

“感谢在座的每一位,尤其感谢各位老委员跟着跑,让咱们的‘拆违’工作胜利结束,是大家的功劳,再次谢谢大伙儿!”李鸣山鞠躬答谢,接着又为今天的座谈会定调。“今天的座谈会有两个目的,第一个是拆完之后,怎么利用这些土地?第二个是配合人居环境整治,怎么美化村容村貌?镇里配发的专项资金有40多万元,怎么用好这个钱,大家畅所欲言。”

“我们这些老家伙搞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大的突破,你们年轻人,特别是像王小华你们这些业主代表,多讲讲,大胆说!”老支书鼓励道。

几位村民代表、业主代表相继发言,场面越发轻松和活跃起来。

“哎,要是王小胖在就好了,这家伙鬼点子多,一准行。”大大咧咧的副主任宋大姐提醒了在场的人,也多少让王小华有些尴尬。

“他犯了错,给村里抹黑,哪还好意思回村里。”花花低头小声说着。

“嗨,谁还没个错的时候。花花,你告诉我在哪,我去请他,一回不行两回,两回不行三回。”李鸣山停下手中的笔,说了这么一句。就是这句话,听得王小华两眼噙满了泪光,鼻尖酸酸的。

王小胖终究是让李鸣山给扽回来了。

当晚,花花做了几道拿手小菜,李鸣山、王小胖吃着聊着。王小胖看了李鸣山的笔记,给出很多建议:拆除的地块,挨着穿村公路的,硬化一下,做成标准停车位;房前屋后、犄角旮旯的,用竹篱笆改造成小花圃、小菜园;石头墙,用水泥灰溜缝,其他建筑的外立面,融入徽派元素,适当改造修饰;就地取材,到河边捡平整的石板,修复石巷路面……小胖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李鸣山不停记着。

“小胖,这得多少钱,40万恐怕不够?”李鸣山盯着小胖看。

“我这还有村里的乡亲刚刚还回来的20万,先用上…”

“这可不行,村里办事,哪能用你个人的钱,不行不行。”没等说完,李鸣山打断了小胖的话。

“有什么不行的,就当我给村里赔罪了,等村集体有钱了,再还我也不迟。而且,我还建议,所有活组织村民干,肥水不流外人田。”小胖争着解释。

“不要赔罪,都过去了。那这样,借钱的事等村‘两委’开会再定。只是咱不懂设计,那也不能蛮干呀?”李鸣山又丢出一个问题。

“没问题,花花就是学园林设计的。嗨,都让我给毁了,她的研究生也读不成了,妈的真该死!”小胖说着说着,就意识到自己跑题了,便赶紧打住。

可当李鸣山追问原因的时候,他又将话题再次转移了。

这一夜,静庵壹号的灯亮到很晚。

随后的日子,村“两委”决议成立施工队,党员干部冲锋在前,率领村里留守的青壮年在工地上突击。花花负责前期设计、小胖监督施工质量,兄妹俩义务出工,没日没夜的,叫村里的人看着格外心疼。老太太、小媳妇纷纷到村委会的临时食堂给施工队烧水做饭。工程终于赶在农历年前完工。

村容村貌大变样,什么是宜居?村里的人有了满满的幸福感。

下一步,怎么宜业,让大家的腰包鼓起来,这是村“两委”考虑的大事。

 

6

2020年的春节,新冠疫情匆匆来袭。

从县里到镇里,层层部署,全员抗“疫”。虽说马房村远离城市,窝在深山大沟,又有前些年这么多的纷纷扰扰,确实没有多少游客。巧就巧在穿村公路,那头连着锥石峪村,这头通着镇里,没法子封闭式管理,也无形中增加了防疫的难度。经过协调,成立马房村、锥石峪村联合工作专班,随即在马房村统一设置卡口,24小时不断档,轮流值班,严格执行“四件套”。村“两委”对于外来人员、独居老人、垃圾分类、防疫物资、环境消杀逐条落实,专人负责,突发情况及时请示上报。尽管紧张,熬得“两委”委员和村干部们人仰马翻,但所有人还是咬咬牙挺过了。

疫情防控迎来常态化,乡村旅游怎么转型,如何实现宜业,又提上日程。

6月中旬的一天晚上,拥挤的村委会会议室,灯火通明,热闹喧哗。

“‘农家乐’头些年这么火,现在关得差不多了。”

“剩下几家民宿,加上疫情冲击,情况也不妙。”

“村民闲下来,议论就多,都说要看看新‘两委’怎么烧三把火呢?”

“净说不爱听的,这又不是‘两委’造成的!”

“的确不能怪‘两委’,可村民急啊,都看着咱呢。”

“那又怎么样,大环境都这样,还能想什么辙?”

“不想也得想啊,要不大家选咱干啥?”说话的人在桌上捶了一拳。

“捶什么捶,就你心里装着百姓?你能出什么主意?”

“好啦,别吵吵。现在不是搞乡村振兴吗,咱得抓住机会!”

“说得轻巧,振兴要的是钱,没钱拿啥振兴?去年人居环境整治借人家王小胖的钱没还呢?”

“你说的不全对,钱当然重要,眼下更要紧的是好好学习政策、分析马房的实际,看看要做什么、能做什么,把‘两委’的思路统一起来,再把‘两委’的思路讲给百姓听,这也很关键。”

村“两委”委员,照常在劳累一天之后,抱着十分的热情,聚在这里学习文件、研讨对策,共同谋划着马房村的未来。大家风风火火“过招”,谁也不是为略带火药味的呛呛生气,而是为一时理不清发展的头绪在焦虑。他们摇头自嘲,自己的学习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认真过。

“我觉着刘副书记刚刚讲的‘思路’两个字很好,在乡村振兴上面,马房村要建成什么样、怎么建,既要弄懂,更要清楚怎么走下去,叫大家看得见、摸得着。”李鸣山的发言,提醒大家要注意正在讨论的议题。

“乡村振兴是马房的第二次创业,是创业就不轻松。结合去年的人居环境整治和现在的乡村振兴,继续推进美丽乡村建设,把宜居宜业做扎实。咱们不能幻想在过去的辉煌里面。”他接着说。

是啊,村“两委”委员知道,辉煌像断尾的壁虎溜走了。

重新占领高地,必须负重前行,下坡过坎,滚石上山。

何况,时间不会为谁停留,只会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悄悄溜走。

剪不断、理还乱。胡乱的情绪搅动每一个人,仿佛把大家都拧成了麻花。然而,最令干部们头疼的,还是要抓紧找到二次创业的“良方”。正在这时候,突然接到镇上的通知,说因为人居环境整治和疫情防控,耽搁了新一届村“两委”委员上岗履职的业务培训,近期要重新安排。

7月3日,培训班在镇政府礼堂开讲。其中,《发展特色业态,助力石岭镇乡村振兴》的课,讲授什么是乡村振兴,如何实现产业兴旺这个基础;对于发展乡村旅游的山村来说,创新业态,吃住、娱乐、体验、采买,避免同质化,突出一个“品”,怎么打造“一村一品”是关键;在这里面,村“两委”要做什么、要发挥什么样的作用…讲师接连抛出一个个问题,又图文并茂,逐一作了讲解。下课前,老师自问自答,现在生活好了,可是站在一个又一个十年之前,谁能想象生活会有今天,一部手机随便买买买、卖卖卖;那么,站在今天,谁能猜猜下一个十年会变成什么样?我们要怀着感恩的心,静下来思考好日子是怎么来的,我们不缺口号,就缺把自己训练成实干家。所以,尤其是村“两委”委员,看看选咱的群众,我们要珍惜党员的称号、干部的身份,立足当下、着眼长远,积极谋划,认真履职,心里装着群众,多干民生实事!

在这庄严的会场,麦克风颤动的话音里,老师娓娓道来的乡村振兴,不是深奥的理论说教,而是一条龙式的案例分享,给人很多思想和方法上的启迪,听得振奋人心,而他的自问自答,又令在场的同志感到自己身份的神圣。

 

7

回村的这一夜,村委会拥挤的会议室,灯光闪烁。

“今天的课听着带劲,不抛弃、不放弃,咱们要升级‘农家乐’。”

“对,还要做一批民宿,这样经营上既有中端亲民路线的,又有高端群体消费的,让游客有可选的余地。”

“还有啊,要做马房‘一村一品’的产业链。”

“这个‘品’,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

“说得挺热闹,还是一句话,那得有钱。”

“老师动动嘴皮子容易,啥时候能搞成他讲的那样,真够呛!”

“好了好了,大家别泄气。不管怎么说,老师今天讲的,就是咱们要找的那个‘思路’、那张‘良方’。马房有山有水,这是优势。再一个,老师说了,游客除了吃啊住的,还要玩、要买、要看,需求有很多,游客的需求就是挣钱的入口。我们要‘两手抓’,一手抓‘农家乐’升级和民宿发展,一手抓‘产业链’建设。产业兴旺、‘一村一品’要落地,咱不能等,这更是乡村旅游转型的突破点。”李鸣山为今晚的讨论画上圆满的句号。

夜深了,高挑的路灯下,斜斜长长的人影拖着疲惫的他们回家,内心激荡着豪迈,也隐隐坠下一丝丝的着急。

其实,着急的还有石岭镇的镇领导。

7月10日,镇长带着县农业技术学校的党员服务队来了村里。

“知道大家都很拼,镇里面也制定了《锥石峪村、马房村片区旅游整体提升专项规划》,目前已经在收尾当中,相信很快会公布。这是一个惊喜。待会儿,学校的同志还给村里带来一个好项目,大家仔细听。”镇领导做了简单的开场,便邀请学校副校长吴新华介绍情况。

村“两委”委员盯着吴新华看,这不是那天给我们讲课的老师嘛!

“同志们好!眼熟对吗?就是我,那天讲课的那位。就是因为那天讲课,课后镇领导找我聊了很久,我回去之后又跟学校党支部报告,才促成今天的合作。这个项目叫《美丽乡村内涵提升试验》,聚焦乡村振兴,内容主要包括五个模块,第一是党建引领,支部共建,助力村‘两委’提升创业创新能力;第二是坚持村民主体,丰富职业农民培训,为融入将来发展储备人力资源,吸纳更多就业,支持更多创业;第三是规划在前,量力而行,循序渐进,逐步实现村貌景观化;第四是着眼‘一村一品’的主导产业和主打产品,培育村域‘产业链’,引进特色种养;第五是运用新媒体手段,创建公众号等平台账号的捆绑营销模式,让手机成为新农具,培训一批村里的宣传能人。这个项目是专门给马房量身打造的。具体讲,有两个目的。首先是围绕村‘两委’的团队建设、整体规划、业态创新,尽可能做一些辅导,统筹生活、生产和生态,帮着画一张‘蓝图’,方便村里汇聚共识,增强‘双创’的主观能动性。其次是申请县级‘乡村振兴示范村’专项财政扶持资金190万元,协助村里搞一点建设,心致诚,钱不多啊!”吴新华一口气讲下来,稍作停顿,喝口水顺顺嗓子。

“李书记,吴校长讲的你们能听懂吗?”镇长关切地问了一句。

“镇长,我们重温了功课,可还要好好消化,认真吸收。总之,真诚感谢镇领导、感谢学校!好比醍醐灌顶,真是雪中送炭,我们…我们‘两委’摸索了半天,就想捋出一个头绪、一个可操作的方案。这下好了,太好了…还有资金支持。”李鸣山代表“两委”致谢,话说的有些结巴,可那种愉悦分明就挂在脸上。委员们听着,也跟着乐呵。

“大家都别急,项目材料留在村里,接着研究。看看五个模块的内容,具体做什么,我们党员服务队也就是项目组会跟村‘两委’保持沟通,一条一条细化,等镇里批准之后,咱们就开干。”吴新华作了补充。

项目对接会开得很圆满。村“两委”班子留下来继续讨论。

天色渐暗了,大伙儿的肚子咕噜咕噜闹意见,这才散会。

李鸣山趁着夜色,又去了静庵壹号。刚拐到巷口,就看见李爱芳在门口踱着来回。她的心思,她父母知道,全村人也都晓得,就是几年前那档子事还记在她的心里,总不是滋味。自从王小胖回村以来,俩人变得生分,即使偶尔碰见,也只是点头示意、尴尬一笑而已。俩人的关系,看起来怪怪的。花花有时候会给李爱芳通风报信;要是一段时间没了消息,李爱芳也会在微信里旁敲侧击打听王小胖的事情。

“爱芳,怎么不进去?”李鸣山在身后问了一句。

“哦,哥来了。我…我突然忘了什么事,就不进去了,我先走了,明天再来,明天再来。”李爱芳边说边往后退。

听见外面有动静的花花,一个箭步窜出来,薅住李爱芳就往院里拽。

“哥,哥,一下来了俩,俩。”花花使劲儿吼着。

“来了,来了,叫什么叫,什么俩俩的?”王小胖从楼上冲下来,见花花拽着李爱芳往自己的房间走,不便搭腔,又看一旁的李鸣山呵呵乐着,霎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李书记来了,请进请进!”王小胖把李鸣山让进屋里坐下。李鸣山知道俩人各自的心结,就没有多嘴,只把白天的事情一五一十讲给小胖听,又把项目文件摊开来让小胖看。小胖看得很仔细,一边看一边问。

“李书记,我不是党员,还是犯错的人,说不好,但是有一点,就是这个项目方案,很有条理,我看了都心动,不像我开民宿,属于单打独斗,它看的是全村,是将来,要建一条‘产业链’,有主打产品、有加工,把‘农家乐’和民宿都揉进去;村民经过培训,又能参加各种劳动挣钱……你看你看,特别是里面写的生态、生活和生产结合起来,规划先行、量力而行,循序渐进搞建设,村‘两委’是全村的主心骨,这样一步步走就不会乱,我觉着很好。”王小胖忘了妹妹屋里的李爱芳,打开话匣子没完没了讲起来。

“你这么说,我就更有信心了。人家不愧是专业的。今天不早了,我先撤了。”李鸣山说完,急急忙忙往外走。

到了院里,李鸣山朝着花花的屋子努了努嘴,小胖会心一笑。

 

8

“190万,真是天上掉馅饼!”副主任宋大姐想着美着,就乐了。

“这可不是掉馅饼,这是上级领导对咱的厚爱。”刘副书记纠正道。

“刘叔、宋姐,咱们‘两委’接着议一议具体干什么?学校党员服务队和咱们之前交上去的两稿,镇里都不太满意,让咱们再讨论。一共五个模块,第一、第二和第五这三块内容,基本上定了,镇里没意见。问题就卡在第三‘村域景观化’和第四‘特色生态种养’上,这两个是支出的大头,这都7月底了,还定不下来,真愁人啊!”

“鸣山,你给吴校长打个电话,他是项目总策划。”刘副书记点拨着。

“这大周末的,不妥吧?”李鸣山在犹豫。

“没事,你打一个,看他一点架子也没有。”宋大姐鼓励李鸣山。

李鸣山摁下免提,拨通了吴新华的手机。

“喂,李书记好,着急了是吧!我这几天都在赶第三稿,‘村域景观化’跳出之前的思维,就是蹚过溪流,到‘下村’豁口对面的山谷建‘感党恩,跟党走,绿水青山好生活’的知党爱党主题景观步道,‘特色生态种养’部分,考虑林下种植油用牡丹,再养一点和游客互动的小可爱,具体的明天镇政府见面谈,我跟镇长沟通过了。明天见啊!”吴新华挂断电话,又写上了。

李鸣山瞄了眼委员的表情,诶诶两声挂断电话,悬着的心也落下来。

第二天一早,李鸣山带着刘副书记,特地叫上王小胖一起到镇里开会。

镇长来了,镇旅游办主任、副主任也来了,吴新华讲得吐沫横飞。

会议结束,接近中午。李鸣山仨人驱车在山路上疾驰,坐在副驾驶上的王小胖深感自豪,也很兴奋,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转念一想自己外乡人的身份和曾经的往事,遂又垂下骄傲的头颅,扭头望向窗外。李鸣山看出他的心事,伸手拍了拍小胖的肩膀。在村委会门口下车的时候,李鸣山嘱咐兄妹俩下午一起来开会,王小胖嗯嗯着走远去。

下午的会只有一个议题,就是落实《美丽乡村内涵提升试验》项目五大模块的专项负责人,快速和学校党员服务队以及授权的第三方对接。

职业农民培训的内容很广泛,今年邀请的是本市知名的布艺文创师李英老师传授布艺手工制作。微信公众号等新媒体账号,学校委托的巨顺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提供技术支持,同时选派技术员担任手机新农具课程的培训师。时不我待,凡事赶着往前推,副主任宋大姐任这两项专项负责人,带着李爱芳和花花组织报名、筹备上课,忙得不亦乐乎。

夜幕降临,那间拥挤的会议室,此时变成村民的培训教室。口金包、斜挎包、团扇、手环、香囊,一件件的,在柔和的光线里悄悄化身精美的工艺品。可爱可敬的三位大叔也来参加培训,戴着老花镜,动作一板一眼,做得有模有样。看着大伙儿的认真劲儿,李鸣山乐在心里。不错,这些手艺今后展示出来,就是马房村别具一格的“伴手礼”。

错开时间授课的手机新农具课堂,培训师鼓励学员将来都要成为马房村的一流“形象大使”。课堂上,照片拍摄怎么取景、视频拍摄怎么剪辑配音、直播怎么进入角色,从简入繁,一天天训练着。山水田园里的生活,每一刻都有诗意,我们缺乏的就是发现亮色的眼睛,能够捕捉的瞬间或许就是都市人寻求“放空自己”的美。培训师在投影上投下“枯木长满菌菇”和“阳光穿透树冠照亮小草”两张照片,轻声念着“按图说话”的文字,“山间的枯木垂垂倒下。她啊要趁着自己化作黑泥之前用干瘪的身躯,喘息着养育菌菇年幼的子女这是她对青山不变的诺言”;“一束光对一株草表白直勾勾的,穿透了树冠小草在光里,光在她的眼里俘虏了彼此最真挚的爱意携起手走过每一天阳光用七彩变幻着浪漫小草在厨房种下鸟语花香谁说婚姻会让爱情退场”。学员们听着听着,竟怀疑起马房是不是自己的家乡来。从此,河谷旁、山岗上、房前屋后的石巷里,到处活跃着学员们取景的身影。

公众号上线了,不断攀升的关注量,叫学员们乐得像花一样。

这间拥挤的村委会会议室,想不到成了多功能厅。李鸣山只能见缝插针,邀请吴新华担任义务辅导员,领着委员们一起学习新时代的新思想、乡村振兴的新典型,在学习中讨论,在讨论中领会,不断丰富着马房的乡村振兴梦。

 

9

李爱芳心里的结,永远停留在当年的那三个姑娘身上,心想着她们是王小胖从哪里弄来的,又怎么白天做着服务员、晚上兼职做那种事呢?王小胖和她们中间的一个还是几个有事呢?王小胖拒绝了自己的探视,又为什么到今天也没有给她一个解释呢?李爱芳知道自己放不下这个可恶的死胖子,可那些姑娘的倩影又像噩梦一样夜夜来纠缠她。她越想越烦,孤零零一个人穿过“下村”的溪流和乱石滩,逛荡着向对面的山坡走去,这深秋的寒让她感到一阵阵凉。恍惚间,她又觉着自己是一只受伤的小鸟,怎么飞也飞不高。

山坡深处的林下地里,王小胖和金丽园种植有限公司派来的技术员正在研究加快定植油用牡丹的技巧。从山东引进5万株4年生的牡丹苗必须在入冬前完成定植,才能在明年的春天收获诱人的牡丹花。这种牡丹花可以鲜食入菜,也可以制作美容养颜、活血化瘀的牡丹花茶,将来更可以提取牡丹精油,牡丹籽富含人体需要的多种微量元素,可以加工昂贵的食用油。这节骨眼儿上,偏偏是山坡地找别扭,一锄头下去,火星四溅,30公分深的5万个小土坑,无论加派多少人手也无法按时完工。一圈又一圈,急得团团转的王小胖眼前一亮,他想起在什么地方见过的手扶式两轮液压挖坑机。请示学校党员服务队和村“两委”同意,决定买来试试。果不其然,速度快了十倍。稍后,一台机子不打招呼就偃旗息鼓了,怎么摆弄都不灵。一伙人心烦意乱,便踹着机器骂骂咧咧。王小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拨通厂家的电话,颠三倒四询问原因,厂家的人在那头似乎说着责怪王小胖操作失误之类的话。

“我说没有就没有,什么叫越描越黑,怎么就不信人呢?”王小胖急得翻白眼儿,对着手机一通乱喊。

“还没有没有,真越描越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路边的野花让你采,扎死你,死胖子,哼。”李爱芳瞟了一眼死胖子,噘嘴念叨着,愤愤走过去。

王小胖听见李爱芳说了什么,却没有心情理会,转身又进入工地继续捣鼓机器,摸摸旋转的刀头,试了试马达开关。斜躺在地上的机器,刀头突然快速转动,狠狠钻进王小胖的小腿肚子,鲜血漩着飞溅开来。

“快停机,快停机,救人,小胖,挺住…”工友们划破山谷的惊叫,吓得李爱芳像遭了电击一样,木在那里,转瞬又失魂落魄地跑起来。

众人抬着王小胖火急火燎下山,送进县医院急诊室,又转到手术室。

死胖子并没有死,更没有生命危险。不过,接下来的几个月要在床上度过了,稍好些也要拐杖帮忙。眼前,花花和李爱芳轮流着照顾。夜晚,村里的老少爷们也来看护。油用牡丹的事,在刘副书记的监督下,有条不紊进行着,再没有发生安全事故。王小胖又活得有说有笑,只是见了李爱芳就像老鼠碰上猫,连大气也不敢喘,习惯性翻翻白眼儿。越是这样,李爱芳就越想知道死胖子到底干了什么。李爱芳看四下没人,就在死胖子的瘸腿上重重拧了一下。

“啊…你干嘛,你要谋杀…”王小胖生生把剩下两个字咽了回去。

“就要杀你,就是杀你,死胖子,死胖子…”李爱芳捶着王小胖流泪。

王小胖半躺着,内心涌动的爱意、感谢和愧疚,使他一把搂过李爱芳,不管愿意不愿意,就狠狠吻了上去,出乎预料的是他并没有遭遇抵抗,相反,李爱芳膨胀的嘴唇,倏地射出一条爱恨交织的毒蛇,报复似地挑起一场翻江倒海的“唇枪舌战”,口水沿着死胖子的嘴角溢出来。

不知趣的敲门声阻断了俩人的舌战,村里的爷们来接出院了。

静庵壹号,李爱芳跑得更勤了,那脸上的喜和忧也更无常。

看着村里的建设在隆冬也不歇工,王小胖心里起急。这天晚饭,花花拧不过哥哥,就拿了几瓶啤酒让他喝,一旁的李爱芳想阻止可欲言又止。王小胖一人独酌,喝着喝着就醉了。李爱芳伸手要拉,花花及时递了个颜色。

“我哥这是有话要说,别急。想想我小时候,爸妈经商失败、吵架离婚,撇下我们,老家闹得沸沸扬扬的,他高中没毕业就不念了,我在镇里上初中,他就在附近租房子,自己一个人白天在工地干活,晚上陪着我,直到我考上你们这边的大学,他又跟过来,最后到了你们村当包工头,这么多年供我读书,没喊过苦。他说要我接着读咱师范大学的研究生,可惜他出事了。我读不上研究生来村里接管民宿,你是知道的。我探视的时候,才知道他还借钱给村里人建‘农家乐’,建静庵壹号的钱很多还是借的,他就想好好护着我,让我研究生毕业在市里找工作。这些年,他不在外面喝酒,只有我在他身边,就像一个小男孩,哭着闹着要酒喝,喝醉了颠三倒四说个没完,然后就呼呼睡。这是我哥的秘密。”花花说着过去的事,双手不停倒腾着擦拭眼泪和鼻涕。

李爱芳这才明白,为什么静庵壹号建成到他犯事之前,都是花花回到马房村陪哥哥一起过节、过年。前前后后,不管问王小胖,还是花花,兄妹俩的记忆就像锯条锯过一样,只字不提父母。李爱芳被眼前这个曾经嘻嘻哈哈、出事以后沉默寡言的男人彻底击垮了。此时的李爱芳,眼泪和鼻涕也是无别。她冲过去,抱住她诅咒千遍万遍的死胖子,听他喃喃自语。

“错了,错了…就要挨罚,不罚…哼,不罚天理难容。这什么破机子,把我搞成这样…我…我是错了,有没有关系都…都错了,我说…没关系,你们信吗?我说…有关系,你们看…看见了吗?我的腿坏了,你们看钻头…钻…我了吗?”王小胖舔着大舌头,说得语无伦次,真是醉了。

李爱芳哭噎了,大口喘着气,花花不忍,拽了拽她的衣袖。

“姐…姐…别这样,别这样行吗…”花花一边抽泣,一边劝着。

 

10

王小胖受伤,大家都感到难过。然而,相比牡丹基地,真正的大工程是“感党恩,跟党走,绿水青山好生活”的知党爱党主题景观步道建设,学校党员服务队常驻马房村,设计施工方水木环艺工程设计有限公司的技术团队指挥着村“两委”组建的施工队热火朝天干着。

主题景观步道,从“下村”的豁口,穿过溪流,沿着对岸的山谷往里走,直到牡丹基地,将近300米距离,工程量对于一个只有十多人的施工队而言,谁也不敢怠慢。这条步道,主题景观部分,正是为了喜迎建党100周年,修建庆祝建党百年的配套设施。步道景观部分,设计游客亲子体验和亲近山水的内容,让150米主题和150米步道在一条山谷里汇合。在研究这个构想的时候,吴新华还有另一个考量,也就是马房村当初是靠着“截流”上游锥石峪村的游客做买卖,并没有自己的景点,如此一来,马房村有了自己的主题和主打的牡丹产业,“一村一品”的乡村振兴行动计划也更加充实了,而且在将来的某一天,如果游客多了,也可以“反哺”上游的锥石峪村,那将是什么感受呢!

工期限在2021年“七·一”之前完成,除春节假期,都没有停工。

一晃,春暖花开了,施工队依旧在忙碌。

山花烂漫了,马房村的牡丹基地,红的粉的,鲜花朵朵开。

稍有遗憾的是,牡丹籽的果荚只能在油用牡丹五年的盛果期到来之后方可采摘,所以今年的主角是制茶的牡丹花,但这也是村集体的第一笔财富。

晨曦的微光里,李爱芳和花花作为村里的直播能手兼公众号素材采集员,跟着大姑娘小媳妇出门,站上涵洞式的桥面,几只乌蓬小船悬着红灯笼在摇曳,对岸的舞台浮在水面上,巨型红旗的背景墙舒展着,“感党恩  跟党走”“绿水青山好生活”的大红字分列左右,这景象借着太阳能探照灯的光束,映在水波荡漾的天地间,是多么的喜悦心灵,女人们不禁哼起歌来。

这唯美的画面让人留恋,但时间不许她们驻足。因为她们要在太阳上山之前采摘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因为盛开的牡丹将做不出品相和质量俱佳的花茶来,她们只有匆匆赶路。沿途的道旗、党建知识平台上展出百年征程的“大事记”顾不上饱览,长条木椅、悬空廊道也只能留给今后的游客歇息。

继续出没在山路上,走过一道高大的钢制牌坊,抬头一帘瀑布在崖壁上泻下,鸟儿追着水珠在雀跃;底下的花草丛中,奇怪的小水坑一个个重叠着往上垒,叮咚的泉水蹦着跳着一层一层落下,又从女人的身边淌过。前边的山谷,清风卷起弥漫的雾气扑过来,吓了大姑娘小媳妇一跳,原来是景观喷雾机造出的“仙境通道”在作妖,实在没什么可怕的。透过水雾传出来的咕咕叫声,才叫渗人。面面相觑的女人,斗胆往前迈去,只见拍打着翅膀的大鸟在篱笆院的树下晨练呢,这些澳洲鸵鸟又叫鸸鹋,鬼精鬼精的,也很友善。那边厢,周围拦着钢化玻璃,造型讲究的动物别墅趴着几头小家伙,浑身长着尖尖的刺,正朝着水池摇摇摆摆走来,它们是喜欢游泳的豪猪。这些精灵是什么时候跑进这里来的?谁也不清楚,清楚的是游客会喜欢,小朋友更别提了。一路上,李爱芳忘了拍摄,而花花却不停在直播。

这伙人好似真真忘了出门前的任务,背篓里到现在还是空空如也。李爱芳愣了愣神,又尖叫一声,“哎呦妈呀,摘花摘花”,才将大家从如梦的画里唤了回来,蜂拥而出,突突突进了牡丹地里,殊不知已经有“人”在劳作了。勇敢又通人性的大白鹅日夜守护着牡丹,方才从水塘里冒出来,就到花下逮虫除草了,令她们汗颜得很,忽又嘎嘎笑,白鹅也跟在后面嘎嘎叫。

一篓一篓的牡丹花送下山去,村里的烘焙车间在接力。

一朵朵牡丹花茶落落大方,犹如端庄的姑娘,伫立在众人的眼前。

主题景观步道竣工期迫近,施工队正在紧张收尾。

“七·一”前的竣工会上,镇长代表镇党委、镇政府向马房村表示热烈的祝贺,希望乡亲们在村“两委”的带领下,乡村振兴的步子走得越来越稳、越来越远,取得更大的成绩!李鸣山代表村“两委”宣布村党支部的决定。

“再次感谢镇长的肯定和鼓励,感谢镇党委、镇政府对咱的支持,大家鼓掌…下面我宣布第一个决定,决定授予王小胖,哦,不对,是王振兴、王小华荣誉村民称号。”李鸣山话音刚落,掌声呱呱响起,又有人要起哄。

“王小胖早就是咱村的姑爷啦!”副主任宋大姐不改她爱凑热闹的脾气。

“好好…请大家先让我读完,再接着呱唧!第二,为了规范经营、逐步提升、长远发展,决定成立马房村‘农家乐’和民宿专业合作社,任命王小华担任理事长。第三,决定成立牡丹花业有限公司,任命李爱芳出任经理。这里要多说两句啊,前段时间,花花和李爱芳她们做‘直播带货’,销出65万元的好成绩。党支部经过研究,报镇里批准,从现在起公司每年的利润分成三个部分,一部分提取15%上交镇里,用来支援其他村搞建设,这叫知恩图报;二部分提取15%,补助村里满60岁的老人,这叫尊敬父母;三部分剩余的70%,将扩大种植规模,开发更多产品,做大‘一村一品’品牌,大家说好不好?”李鸣山说着,也激动着喊好。

底下的掌声和叫好声混在一起,又次打断李鸣山的声音。

“最后,大家都知道吧,咱还要感谢谁啊?对!县农业技术学校和他们的党员服务队,那现在,有请吴校长讲话!”李鸣山讲着,先鼓起掌来。

吴新华清清嗓子,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

“感谢的话就不说了,说一点儿我的体会,就是一年多来和大家相处,体会到大家爱学习、会琢磨、敢挑战,‘两委’班子成熟了,显得活泼,更加团结,干劲也足了,概括一下就是‘心有所想、行有所动,学习强智、实干兴村’,多好啊!我祝愿马房的乡村振兴梦和牡丹花一样美丽,谢谢大家!”

在场的“两委”委员、村干部和诸位代表,都笑了,笑得憨憨的。

屋外呢?小广场上,一曲曲彩排的歌声,一遍遍响彻山谷。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

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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