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有暑假,也有寒假。那年月,一年两个学期还有“农忙假”,要帮着父母一起插秧、割稻,累得小毛孩像泥猴子,固然谈不上喜欢,可比起跟课本“对眼儿”,那宁可干活,真够逗的。暑假又闷又热,要死要活的。温州话说,这天啊,热得连狗都不出门,何况人乎!那剩下的也只有寒假了,尽管冷些,内心却热切盼着,更禁不住掰起小手指来……
寒假,期末考试的卷子姗姗来了,惹得父亲吹胡子瞪眼,极尽冷嘲热讽。那也不碍事,反正年关临近,年的味道已经在灶膛里噼里啪啦作响。爷爷呢,见他的二孙子挨了他的大儿子一通咆哮,也不言语声,依然眯着眼睛笑,我顺手把书包挂在爷爷的胡子上,一溜烟跑没影了。嘛去?在想蓄谋已久的买卖。
买卖藏在外公的店里。外公家住在“上三房村”,算是峡谷的平原地带,我家在山上,名叫“大嶂村”,一路翻山越岭、爬坡过坎的,不像现在柏油路铺到门口。老爷子动不动就发飙,可见着自己的外孙来,又完全变了个人,也不问三七二十一,先拿花生、瓜子、柿饼之类的零食喂个饱,突然才想起问:“乖乖,你一个人走来?干嘛来啦?”开“南货店”的外公,除了耗子药,什么都卖,生意也过得去。我指了指货架上的焰火,有“穿天猴”“滚地龙”什么的,好多种。“好好好,拿几个玩去,别把人家柴火垛点了,要不然你爸不揍你,你妈狠着呢!”我摇摇头:“外公,我不玩,我要卖。”“卖?”一脸错愕的外公顿时笑喷,溅了我一脸的口水。“我的娘诶,小小人也晓得买卖?”外公嘀咕着,转身装了一兜小焰火给我。没花一分钱,反而多拿了五块钱的压岁钱。老头怕我一个人不安全,定要陪着走上一段,直到一个山坳站住,目送我往回走。回看的时候,只见瘦黑的他撑着树干微笑着,拿手背冲我一挥再挥,瞬间心里暖暖的,又有些不舍起来。进村第一件事,不是回家,是真卖货去了。外公店里卖一毛钱的,我卖一毛二;他卖一毛五的,我卖两毛,挣个差价、跑腿的钱。
第一桶金,没花本钱。可是货空了,外公家还能去吗?“空手套白狼”的事不能一而再再而三,那可是自己的亲外公!我想起另一条出村的山路,蹦蹦跳跳就往山下去,经过一个壁立千仞、阴森森的山谷,也不知什么鸟躲在头顶的树冠里哀嚎,脚下又是墨绿墨绿的水库,那游动的波光像是会吃人的眼睛恶狠狠盯着我看,倒有些责怪自己的草率了。出得山谷,才吁了一口气,那山下的村就是“岳田村”。村里有几户人家种甘蔗,收获了的甘蔗在卖出去以前,又一捆一捆的用土盖上。不然,甘蔗真成了“干蔗”了。咚咚咚,敲开一户人家,问胖大娘多少钱?“十块钱‘一背’。”哦,不叫一捆,要“一背”“一背”卖,一根一根单卖,还不够捣乱的。好吧,来“一背”,咬牙背起来。刚出她家院子不久,迎面碰上了小姨。怎么忘了,小姨就嫁在这个村。“皇天啊,妈呀,甘蔗站起来都比你高,背得动吗?”小姨抢过甘蔗立在那里,问多少钱?“十块。”“啥,十块?谁家的?走!”如此这般,唇枪舌战,愣是吵回来四块。小姨背着甘蔗,嘴里还在骂,“缺德的老妖婆,欺负小孩”。上坡,走过水库那段路,换过甘蔗,背在自己的肩上,缩着脑壳叫小姨回村去。
折腾回家,又找来一把小刀,接着取出一根甘蔗,满村子转悠,物色潜在的吃货。小伙伴聚在哪里,就奔那儿去。这样的买卖无需过多叫卖,哪怕他们的口袋里就几分钱,也会爽快掏出来。一分钱一分货,一分钱便给人割一寸长的甘蔗,一毛钱就是一尺长的。偶尔耍机灵,悄悄在尺寸上动手脚,可笨手笨脚的,几乎都露了馅,反倒再割一块赔人家。在他们的火眼金睛里,又众目睽睽之下,哪有那么好讨的便宜,也算得了教训、长了记性,往后不敢了。“一背”甘蔗,卖着卖着忍不住自己也嚼一节,没两天工夫就剩小刀了。赔了挣了,早已忘到脑后,看看书包里的钱,好像也没余下几个子儿。
这点钱够干嘛?只是春节这么热闹,总不能闲着啊!
每年春节的重头戏是“划龙船”,“龙船”嘛,其实它的龙骨是竹子做的,形状跟水里的船有些相似,做工格外精细,“龙身”里外糊着好几层镂空的绿油纸,蜡烛的亮光从里头漾出来,甚是迷人。最威武的要数正面的“龙头”,底下扎着龙嘴、飘着胡须,两个眼睛用白炽灯的灯泡替代,往上看,是一层一层的亭子,也是纸糊的,亭子的基座沾着一圈丝绦,有红的、黄的,又很喜庆,亭里亭外站着各种各样戏曲扮相的小人,可爱极了。趁着夜色,在锣鼓喇叭的伴奏下,在道士悠扬的唱腔里,“龙船”载着那些看不见的神仙起驾出巡,族人前呼后拥的,打头的人用竹竿挑着很高的灯笼开路,通宵达旦,挨家挨户吃好吃的。供品有煮熟的猪头、猪肉、公鸡,还有各式造型的米糕,用来祭拜神仙。进院的时候,用炮仗和鞭炮迎接他们,走的一刻也是如此。只是忙坏了几个道士,轮流给各家消灾纳福,唱得嗓子冒烟也乐意,因为能得一笔辛苦钱。
那我的钱呢?还是跟着“龙船”里的神仙发点小财吧。我再次出村,进了“炒米”来卖。“炒米”这玩意儿,是用大米崩出来的爆米花跟糖水浇在一起,倒进一个匣子里,压成板状,又在正反两面撒上一些可以吃的五颜六色的小细丝,然后切成一片片的,方便吃的时候掰开,一尝脆甜脆甜的,那滋味叫一个美。在缺少吃食的日子,谁能挡住这诱惑?我的客户又是小孩,销售终究是不愁的。这样一趟趟进货,忙得连屁都跑丢了。
回想起来,更觉有趣的是那些生了男孩女孩的族人。“龙船”到家来,怀着感恩的心,会在龙头上挂一条红布、拴住幸福,名曰“挂红”。这样的人家,挨到“龙船”出了院子,还要摆酒,村里的大人小孩皆可上桌吃席。夜色里、灯光下,还有戏剧的一幕上演。比方说邻里曾经闹过矛盾,主家往往要上门请吵过嘴、干过仗的“仇家”吃肉喝酒,有多大的仇呢,一刹那就烟消云散了。这是温州乡下的风俗,善良会在那一刻绽放出一朵温柔又羞涩的花。
其实,自己所谓的买卖是上世纪80年代末、读小学四五年级的事。而今,民俗文化仍旧延续着,可惜没有当年热闹了。我呢,早也丢了走街串巷做买卖的胆量。可是,走遍千山万水、说尽千言万语、想尽千方百计、吃尽千辛万苦的“四千精神”依然在走南闯北、遍布世界的温州人身上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