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声

宋福恒

刚过正月，杨才旺外出十多年的儿子回来了。小汽车停在大门前，大包小袋一古脑儿往家提，还跟回个胖乎乎的媳妇。儿子衣着时尚，挺着发福的肚子迈进门，胖媳妇圆圆的脸庞泛着喜色，一声爹一声娘叫得热乎亲切。杨才旺高兴得两腿颤动站不稳当，瘫了四十多年的老伴奇迹般地坐起来，两眼直勾勾盯着媳妇足有一袋烟的功夫。不善言辞的儿子急匆匆走到炕沿边，握住娘干竹枝般的手，眼泪簌簌地流下来。杨才旺忙过去帮儿子擦泪，可他的泪也噙不住了。泪水模糊的视野里，幻化出儿子出走时的情景。

杨才旺命苦，儿时失去双亲。撵牛放羊吃百家饭长大，而立之年来到沟底村做了上门女婿。妻子打小身子骨不硬朗，生儿子时落下月结病，瘫在炕上再没起来。杨才旺既寻医问药照顾老婆，又一把尿一把屎拉扯儿子，那日子过得可真难！土地下户后，乡亲们户户富起来，可杨才旺没有劳力，刨闹个肚子圆就不错了。炕上瘫着个病人，穷名声传遍十里八乡，儿子三十出头仍光身一人。村里年轻人进城打工一个个发了财，儿子眼热，直身去了太原。

儿子出去的第二年，农业税免了，“三提两统”不收了，退耕还林还草还给补贴，杨才旺的日子有了过头。前年来了驻村干部，虽然是个毛头小伙子，可说话和气、办事热心，三天两头往他家跑。一口一声叔，帮他谋划生活出路。把他家的破土窑推了、盖起砖瓦房，说他家没劳力、用扶贫款买了牛挂靠海高牧场饲养年终分红，还把土地流转给种田大户、秋后也有一笔不小的收入。在小伙子的帮扶下，杨才旺过上好光景，病老伴脸上有了光泽。老俩口生计无忧，可越来越思念儿子……

杨才旺抹抹泪，高兴得像个小孩，几十年积在肚里的苦水扬了个尽光，马上绾袖子抺胳膊张罗起饭来。可胖媳妇一把拦住，她脱了外套走进厨房，锅碗瓢盆一阵响动，变魔术般整好一桌饭，满屋飘香。她把一碗热腾腾的尕面片送到婆婆手里，招乎杨才旺父子吃饭。这是杨才旺平生吃得第一顿下口饭，狼吞虎咽把个肚子填得滚圆。打着嗝儿用手指抠下牙缝里的细肉丝，心里像吃了蜜般甜。

胖媳妇收拾饭桌，杨才旺坐到老伴身边，四目相对会心地笑了，从未有过的幸福感涌上心头。杨才旺猛然萌生了给儿子办新婚庆典的念头，话一出囗老伴兴奋得爬起来。胖媳妇收拾完饭桌后，拉了儿子坐到炕边插了嘴。她哩哩啦啦说了一顿，杨才旺和老伴一句也没上心听，仍然嘴里二姑舅、三姨奶地算着需请的人。儿子摆摆手说:“大、妈，别费心了。二妞说结合都十多年，贺啥喜呀！到乡亲们家走走更亲热，礼物都备好了。”说罢，指指堂屋地上的大包小袋。儿子的话给老俩口火热的谋划泼了瓢凉水。杨才旺想:一辈子家穷没办过事宴，好不容易翻过身，怎么也得摆摆排场。可媳妇不依，还要提了礼物拜乡亲，这不傻吗？

第二天，儿子领了媳妇满村走，张家进李家出，看了二大妈又探三奶奶。一天下来，胖媳妇脸上喜色少了许多，回家后睡了炕。才旺觉得情况不妙，忙去问儿子。儿子说:“二妞走家窜户，乡亲们热乎着哩。她在走访中了解了村里的生产生活情况，心里有想法，躺在炕上理头绪呢！”掌灯时分，胖媳妇起了炕，麻利地做好晚饭。香喷喷的炒鸡蛋烙油饼，杨才旺吃得大汗淋漓，饱嗝儿连连。他端了热乎乎的紫菜汤碗正张口要喝时，胖媳妇开口了。“大——问您个事儿，听说咱家吃国家的补贴不少？”杨才旺忙放下汤碗，高兴地说:“对呀！咱家是头等低保、精准扶贫户，各项加起来一年两万多元呢！”杨才旺满足感从心底涌出，还补充说:“你妈到大医院看病都不用钱，还给陪侍费呢！”杨才旺说这话时得意得摇头幌脑，胖媳妇却神色庄重。

老伴看着媳妇脸色大变，用手捅捅杨才旺，想让他说些媳妇爱听的。可杨才旺误解了老伴的意思，竟加油添醋吹呼起来:种地乡政府送来化肥地膜、盖房不花一分钱、逢年过节县长亲自登门又给白面又给肉的……可胖媳妇听了眼都没眨，断然否定。“大，您说的这些都是不劳而获！”胖媳妇话一出囗，才旺的火气腾腾上升。什么不劳而获？享受政府帮扶的又不是咱一家。他想狠狠顶胖媳妇几句，可一时没有赶嘴话，愤愤地坐在炕边搓手抠指甲。胖媳妇误认为他发窘，扑嗤笑出了声，提高声音说:“我找您的儿子，就是相中他劳动好。成家后，我们承包山林，栽果种桃嫁接大杏。现在，我们有上百亩的果园，每年收入不下二十万元。”杨才旺似答非答，“噢——那就好，我们老俩口每年也有两万多的收入，不会拖累你们的。”

胖媳妇这才意识到杨才旺有意岔话，急红了脸。她跳下地企鹅般转了几圈，猛地站到杨才旺身旁。对他说:“大——您的那些收入是国家保障最低生活的。有我们还愁您没吃穿？背着个贫困户的名，怎能站到人前呢！”胖媳妇话一出口，杨才旺顿觉气不打一处来，香气逼人的紫菜汤无从下口，坐在炕边呼呼出粗气。胖媳妇不以为然，口若悬河说出发家致富的打算。村前湾地可建成果园、梁地能栽枣树、发展庭院经济、争取国家扶贫贷款……胖媳妇的话说得虽然在理，可杨才旺听来句句扎耳。

晚上睡下后，老俩口盘了床。这贫困户的名声咋了，国家给的钱不要，再挨了利贷款，这媳妇是不脑子进水了？想到她拿了好烟好酒满村送人，老俩口更觉得胖媳妇来家踢跶光景了。杨才旺越想肚子越鼓，睡在炕上长吁短叹干瞪眼。老伴捅捅他的背，嘴对了耳朵低声说.“给你说件高兴事吧，儿子告诉我，咱孙子都七岁了。回来时山西那边开学了，没带。”听说有了孙儿，杨才旺怒火涨鼓的肚子像气球开了口，“嗤嗤”地瘪了。自叹道:名声？孙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