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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福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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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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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2号工房


          ——一个煤窑工人的自述

                 宋福恒

    312号工房是我在煤矿的宿舍,我在这里生活已经有些年头了。开门312,锁门312;从房间到井下5公里,从井下回房间又是5公里。就这样单调地轮回着,我不由想起,《二六七号牢房》课文中的那句话,“从门到窗七步,从窗到门又七步”,虽说这里没有绞刑,但是,过度地寂寞也能把人的念想销蚀怠尽,成为运行在特定轨迹上的行尸走肉。

                1

在小煤矿上过班的人都知道,窑门大多在偏远的大山深处。这里没节假日,没有影剧院,更没有KtⅤ。沟湾里几排简陋的工房,靠崖处就是一眼望不到底的窑口。最初,挖煤人深入地面千米的掌子面打眼放炮,炸下煤后,用骡子车运到场上。后来通了电,巷道铺了铁轨,用卷扬机拉了一串黑牛斗上下,算是机械化了。在这里干活,好像与世隔绝。见不到大姑娘小媳妇,更没有男欢女爱。只有无限止地下井、培训、开会。

我在矿上是名基层管理人员,领导着井下三个工队,不时培训那些文盲半文盲的工人。一批批无业游民,来到这里,在我的管教下,变成了一个个不折不扣的窑黑子。我的培训手册,多年了没有改变内容。永远就是那几句老话:敲帮帮,问顶顶,安全第一,预防为主…… 再就是规范人员行为的一些语言。就这样简略的讲解,他们都东耳朵进,西耳朵出。因为到小煤窑上班的工人,满脑子是钱,他们才听不进那些文绉绉条文的。


现在,小煤窑的工人很难巴结。好不容易培养出几个熟练工人,稍微有点差错就走人。诸如开资迟了、住宿条件差了、饭菜不順口了,…… 这一走不要紧,我们这些带班的难免要受到煤老板的白眼。他会找这样那样的理由,说你领导能力差啦、工作没有力度啦、等等,降工资减福利。没办法,只能默认。

    其实,像我这样煤矿最底层的管理人员,怎么能满足煤窑员工的条件呢?他们是有思想的高级动物,不是想拉就能拉住的。他要走,拦不住;他要在,撵不起。现在的煤窑招工难,这是煤矿工作的危险性决定的。受独生子女的负面影响,谁愿意让一个儿子到井下买命挣钱呢?四面巨石夹着肉体,说不定啥时落大顶压成肉饼。还有瓦斯爆炸、打穿古塘透水……那一项都会危及生命。

不过,老板们的心思,我也能够理解,他们是想花最少的钱,办最大的事。工人们也不傻,那里挣钱多往那里去,就是这么一个行业,谁也干涉不了谁的自由。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工人走马灯般流动,煤块却源源不断运出窑门。随着拉煤汽车的进出,煤老板的钱袋子渐渐鼓起来。

          2

我在煤窑干活已有二十九年了,从一个楞头青变作灰发老头。进出窑口上万次,挖出的煤碳堆成山。每当从巷道爬出窑门,通体漆黑,面似锅底。只有双嘴唇稍有红气、两眼黑白分明,突起的鼻翼翕动着,看上去有点人模样。交了矿灯,工号牌,到澡堂脱下工衣,跳进热水池泡上一会,僵硬的身体舒畅了许多。走出澡堂,浑身轻松,长长舒口气,今天的工钱又挣下了。

常言说的好,“有钱使得鬼推磨。”像我这样出生平寒家庭的人,学不到手艺,又当不了农民,不当窑黑子,做什么?大半辈子的煤窑生活改变了我的性格。真的,我变的沉默了,变的认命了。


前几天,一伙工人在井下放炮时,躲在掩体里闲聊。有个工人问我,“祁矿(本人当过几年生产矿长),你说人活着有什么意思?”我笑着回答他,“没个啥意思,慢慢地想起吧,有几年了,其实也不觉的有啥变化”。他说,“下井有危险吗”?我说,“肯定有,说不准明天透水,你和我都成了死螃蟹,拉走了”。他愕然了。坑道里静得很,连大家的出气声都听不到。因为说到死,大家都怕了。

我可不能让这场面冷下去,矿工们带着这样的情绪走到掌子面铲煤,轻者影响产量,重者会造成安全事故。忙提高声音说:道理是这样的,但你们不必害怕。有时候井下的危险,不是你一个人可以防范的,因为周边的煤矿巷道都是互通的,你不能左右一切。一旦出现问题,马上就会殃及到众人,根本沒有你反应的机会。只能说,井下工作"重在管理”罢了。我希望你们人人具有安全意识,个个常交好运,可不能让窑神爷留在黑洞里。

我虽是他们的领导,只不过比他们多钻了几年煤窑。人不亲,行业亲,只有同行业的人,才能意识到,大家都是为了家庭、亲人而在赌命。

            3

我其实打心眼儿不愿意在煤窑工作,更不想下井干活。可是,命运不由人呢!我读初二时父亲去世了,生活没了依靠,只好辍学跟了村里人到小煤窑干活。这一干,就干到现在。这其间,遇到的险情数也数不清。


记得刚下窑不久,我从窑口顺着斜坡往下走,只觉得头重脚轻,两眼发黑。凭着安全帽上矿灯射出的微弱亮光,跟着小队长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坑底,正遇上放炮。炮声响过,我跟着小队长从躲身处冲出。满巷道浓烟滚动,虽戴着防护罩,乃呛得呼吸困难。可为了多挣钱,咬牙奔到掌子面,抡起大铁锹就往黑牛斗车上铲煤。没曾想黑牛斗车没装一半,我被小队长一脚踢出丈数远,摔了个仰面朝天。我心里气不打一处出,挣扎着从煤面上爬起来,操起铁锹要与小队长拼命。突然一声轰响,大顶落下。小队长被砸成肉泥,石头边只留下踢我的那只脚。我傻眼了,抱着小队长的脚在巷道里乱跑。四五个工友合力制服我,架着送出窑口。

从此,我疯疯巅巅,在窑口胡说狂奔。煤老板怕出危险,拉了一解放牌汽车煤送我回了村。寡母见状,泪流满面,抱着我哭得死去活来。我在她的哭声中突然清醒过来。摇摇脖子,头还动;踢踢腿,脚仍跟着。可一想,抱着的脚哪里去了?眼前出现了小队长镇定自若的面容、落大顶乱石飞溅的场面、那只大雨鞋里血淋淋的脚。我顿时醒悟过来:要不是小队长那一脚,我也变成一滩肉酱了。我抱着母亲放声大哭,哭她危险见不到儿子,更哭救了我性命的小队长。他也是俩个孩子的爸爸,留下妻子幼儿怎么活呢?


我从梦幻里回到现实中,重新生活在土窑破院中,只不过院里多了一大堆煤。我用煤换回米面、换回衣服,和娘过了一段不愁吃穿的曰子。

           4

眼看煤堆渐小,为了生计,我重操父业。那时,土地刚下户,家里分了十几亩薄田。我卖光了院里的煤,买了匹老骡子,把父亲使过的农具从闲房里找出来。虽没亲手干过农活,可从庄稼人家里长大,各种活计经常过眼。庄稼汉的工具,拿起那件也顺手。耕耘耙磨、拉运碾打;舞耙弄扫帚,摇筛使木锨,样样都行。老骡子拉套,我扶犁,母亲跟在后面下种。风里来,雨里去,累得死去活来。收秋后,粮食仓满缸盈。母亲从没见过这么多粮食,整曰围着仓缸转,高兴得合不拢嘴。

几天后,村长拿了帐本走进土窑。算盘呯呯啪啪响,“三提五统”、农业税,款项一大堆。我赶着老骡车,把家里粮食粜光,还有亏空。每拉走一车,母亲长叹一口气,拉光了,她气得跌坐在当院,起不了身。

我赶了骡子车回来,她仍坐在当院抹眼泪。看她那模样,我悲由心生,满眼泪花。好殆我是个男子汉,忙压下心头悲痛,拉起母亲,走回土窑。安慰一番,母子两合计起今后的曰子。

提起下窑,娘流泪,我心惊。思来想去,娘生出个法子来。她说,村里二狗子家里很穷,靠着县城商业局工作的姐夫,办了个什么证,开起小卖店,没一年就不愁吃穿了。我想这可是个谋生的好活计,开始筹办起小卖店的事。

           5

     我卖掉老骡子,把住的土窑粉刷一新,做了货架柜台。万事俱备,只要进了货,就可开张。虽想,那时商业还没放开,没门路,办不下营业执照。我只好带了卖骡子钱到城里转转,心想贩些便宜货沿村叫卖,赚几个钱养活母亲。


    谁曾想我从没进过城,更没跑过卖买。进了城人生地不熟,走起路来,手常常按着装钱的衣兜,还左顾又盼。我的这种古怪行为让城里的小混混一眼看出,他们笑嘻嘻迎过来,大哥长叔叔短说了一堆好话,让我心里暖烘烘的。我忙把来意和盘托出,还把兜里的钱拍拍。他们几个互使眼色,那个大个子对我说:“城东就有批发市场,我们带你去。”我特高兴,随了他们就走。

      转了几个弯,到了巷子深处。他们突然变了脸。大个子一把摁倒我,其他几个一涌而上,从衣兜里掏走钱,四散而去。我哭爹喊娘,嚎破嗓子,只换来几束同情的目光。我恨自己无能,轻意相信别人,丢了活命钱。越想越生气,越生气心口窝越堵得慌,眼前发黑,昏了过去,一头栽倒在砖墙角。


    当我醒来时,太阳己偏西。我坐在地上,真想大哭一场。可一想到母亲痛哭的情景,我顿时硬铮起来。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是家里的主心骨,我要是挺不起身,母亲可怎么活?我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咬咬牙往回走。心里想,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活下去。有母亲在,就得活出个样子来。

       回到家,我编了一套瞎话哄过母亲。可心里盘算:这一年是白干了,母子的辛苦不算,还赔进一堆煤。思来想去,还是进小煤窑能挣点现钱,既不用交费纳税,又不会上当受骗。尽管危险些,总比饿死强。我又一次来到小煤窑,穿起厚重冰凉的窑衣,走入黑漆漆的巷道,在烟呛少氧的掌子面抡起大铁锹。在离地千米的黑地里干活,分不清黑夜白天、看不到曰月星辰、感受不出春夏秋冬,只记着铲满的黑牛斗车数。

               6

古语说得好,“没娘的孩子天照管。”有窑神爷的关爱,让我在他的辖区里平安走过二十九年。我再次回到煤窑,早把生死忘到后脑勺。月月满出勤、干活从不惜力。血汗钱养活了老母、娶妻成了家,有了一双儿女。煤老板也没亏待我,见我脑子好使爱劳动,又有初中文化,配我到省矿院专修班学习。回来后,成为煤窑的一名管理人员。

今天的我,心里相当充实。尽管生活在大山深处,每日机械地往返于那段路,出入窑门生死关,穿着厚重的窑衣在巷道掌子面摸爬。可想想老母能吃上白面大米,想想那个小镇上温馨的家、心爱的妻子、活蹦乱跳的一双儿女,我劲头更大。感谢这家黑煤窑、感谢离地千米的那块黑金地!下井改变了我的一切,要不是从儿时下井,我估计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


从工房到井下依然是5公里,明天的路也许会更远。因为巷道在开拓,我也在跟进,煤矿的路,也在延伸。这条路,我不知还要走多久?

     (根据祁润在囗述整理加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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