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兰的家事
今年的中秋没一星点过节味。刚过晌,浓云遮住太阳,几声响雷,淅淅漓漓下起雨。兰兰半躺在沙发中,一堆闹心事让这突兀的秋雨平添了几许凄凉:儿子在外地读书没回来;老公下乡抽不开身,家里就她一个人,冷清清的,不由回忆起往年过节的情景:
刚梳洗罢,门铃就响了。第一个来的总是笑容可掬的田秘书,提着大包,拎着茅台,脚没迈过门槛,甜甜的声音就传进来。“嫂子,上午好!”随后,胖墩墩的张主任挟着公文包像个皮球滚进来,身子刚站稳就拉上话。“大妹子,过节的用品都备齐了?”红活圆实的手从包里捏出一叠红票票。熟悉的、陌生的,背包扛袋,提盒拎箱,一个个满脸堆笑出现在客厅。兰兰光是应酬就哑了嗓子。老公回来了,春风得意。把公文包一甩,顺势挽起她的手,跳起迪斯科,嘴里还“嘣嚓嚓、嘣嚓嚓”配着音。她爽心极了,放开步子在客厅里漫舞。
晚饭别有情趣,老公亲自上厨,她只帮衬着。一曲锅碗瓢盆交响乐过后,桌子上变戏法般堆满打眼可口的饭菜。一家三口摆好供品,在皎洁的月光下,齐聚桌边享用海鲜野味,鸡羊兔肉。刚出锅的饺子冒着热气,成了全家人争夺的焦点。老公和儿子筷子互相搅挑,饺子满盘转圈,不知该挟那个好。父子俩为了吃到包硬币的饺子,狼吞虎咽,气都不歇一口。兰兰早把硬币含在口里,只等他们吃光盘中的饺子才肯亮底。儿子大张着嘴,整饺子压着声带,憋得满脸痛红,干生气发不出声音。老公丢下筷子,笑得前仰后合。兰兰忙给儿子捶背喂汤,抱起来亲亲脸蛋儿。老公在旁边却显出忿忿不平的神色。兰兰就撒野了,“着啥急吗!孩子顺心睡熟了,我整个身子还不是你的?”月亮升上中天,老公和兰兰偎依在一起,望着玉盘中似像非像的桂花树,树旁蹲着的玉兔,说起月宫里的事:琼楼玉宇的殿堂、美丽飘亮的嫦娥、挥斧砍树的吴刚,浓郁芬芳的桂花树。老公不愧是水利学校的高才生,天底下的事说起啥都是一套一套的。当聊起嫦娥奔月时,老公动了真情,把兰兰紧紧抱在怀中说:“宝贝,你可不能像那傻嫦娥,只顾自己,丢下后羿飞上月宫。孤单单住在那么大月球上,多无聊。”兰兰“嗤嗤”笑岀声,用食指点着老公汗津津的鼻头说:“我的心肝儿宝贝,你真是墙 缝里看人,我就是上天宫做了王母娘娘,也得把你带上。”老公假悻悻地说:“那可使不得!我成了第三者插足,玉皇大帝不打断我的腿才怪呢?”随即两人滚作一团。月亮羞涩地把脸儿藏进云朵中……
多么让人留恋的时光!可如今老公远在百里之外的山村,不知忙活啥,大过节的连个问侯的电话都没有。兰兰觉得像一只离群的孤雁,漫无目得地翕动着翅膀,嘴里骂着“负心汉”,心里空落落的。
天渐渐暗下了,兰兰全无觉察,只是挪了挪久坐压麻的身子,又思念起父母来。年迈的双亲常年住在乡下,跟哥嫂一块过日子,光景不够宽裕。七八十岁的人了,还得下地干活,逢年过节少不了她的接济。老公飞黄腾达时,开着单位车拉上小城里的土特产,上省城,去市里,早晚转县区。看望领导,拜访上级,还时不时摆上几桌酒席,和弟兄们热乎一翻。成家快二十年,没攒下一个分蹦儿,把手里的钱都用来跑关系结交人。还美滋滋地说:生命在于运动,干部在于活动。兰兰从没有怨言,她是相信老公的。要不这样,他三十没出头就当上水利局长。节后,老公开着单位的车,拉上大包小箱,一家三口风风光光看望二老,多有派头!自打下乡后,老公从没开公车走动过,逢年过节只得自个回娘家。下了公共汽车,提着大包,背着袋子,好像《回娘家》那首歌里唱的,只不过儿子跟在后边。独自走了几趟,就招来乡亲们疑惑的目光。几经炒作,父母亲也担忧起来。夏天农闲时,嫂嫂专程来了一趟。说现时家里没事,上城里逛逛。其实来到家里住了几天,楼都没下,拉的是家常话,询问的是老公的工作情况 ,说的最多还是两口儿那些让人脸红的事。临走时,嫂嫂拉着她的手说个没完。“兰儿,常言说的好:男过四十一枝花;女到四十烂泥巴。这社会,四十出头的男人最容易犯花心,你可得防着点。虽说你长相好,可没文化,又没工作……”兰兰想起嫂嫂的话,心神不安起来,站起身无目的地在客厅里转了几圈,停在一张全家福前。
相上的老公白晰丰满,明净平和的脸庞,剑眉下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常说情人眼里岀西施,可外人见他也得多看几眼。每每陪老公逛街,不知赢得多少羡慕的眼光。兰兰从不把这些放在心上,相信老公是爱她的。可社会上发生的一些事让她忧心忡忡。她出生农门,没见过大世面,算是小家碧玉。心里谨守一条底线:为人妻就要操持家务,相夫教子。自做了杨家的媳妇,小门不出,大门不入,上街办事遇到人多的地方从不停下,了解社会全凭看电视。从这个窗口,她发现了有悖常理的事情。有些大官,拿着国家的工资,谋求个人的利益。他们贪钱敛财不说,还十个八个养情人,到头来丢官坐牢断送了前途。他们这些人,光顾了一时的荣华富贵,就没想想做人的本分。兰兰百思不得其解,小心眼就悬起来:老公大小也是个干部,要是做出那离谱的事可怎办呢?当这个没根由的念头冒出来时,她止不住簌簌地掉下眼泪。
天黑沉沉的,屋里更暗了。小城炮声骤起,烟花飞上天空失去耀眼的光芒,只划了短短的暗红线就消失了。兰兰擦干眼泪,无心吃饭,重新跌坐在沙发上,盘点起老公现时的行迹。
“十八大”后的春天,老公不再坐办公室,带了局里的人跑到离城很远的地方包村。开始下去,三五天回家一次。后来一两个月回来看看。可今年大半年只回过一次,还领回三个满身泥土,浑身发馊的村里人。他们脱鞋进屋后,酸臭的脚汗气呛得人翻肠倒胃。手也不洗就蹲到饭桌边。刚坐下,有些拘谨,呆头呆脑地四处张望。可老公一上坐,他们马上活跃起来。手舞筷子满桌乱点“鸳鸯谱”,吃尽菜抄起盘连汤都喝光。吮骨髄把指头吸进口,“吱吱”有声,放着杯不用,操起瓶子往肚里灌烧酒。兰兰生在农村,这样的吃相并不陌生。想不到十几年过去了,村里人还是老样子。老公傻乎乎地坐在中间,并没在意这些,添菜劝酒,小李长村长短满客气。还把她拉到桌边给客人点烟满酒,县长书记来家也就是这些礼数。村里人的酒话没根没底的,闹得她满脸痛红下不了场。酒足饭饱后,他们几个围着老公坐在客厅里,抽烟喝茶侃大山。唾沬星儿满家蹦,大团的烟雾屋中飞,熏得人就要背过气去。可这些人打开话匣儿,喋喋不休,越说越来劲。说什么村里打成深水井,再也不愁吃水问题了。到那时,养畜种植一齐上,乡亲们的日子就好过了。老公兴致勃勃,毫无倦意,接住话题高声说:“何止是好过,要和城里人过一样的日子。今年,国家加大扶持力度,实施精准扶贫。只要你们紧跟党走,好日子就在眼前。”那个村长猴一样从沙发上跃起来,二指挟烟,噘起嘴恨恨吸了一口,半截纸烟燃成灰烬。腮帮塌下,满脸紫红。一阵咳嗽后抬起头,好似先知者预言实现时的样子,拍着手说:“这可应验了村里老年人常说的那句话:乡村一一香村,人间天堂啊!”另外那两个人满脸开花,手舞足蹈。老公拍着大腿仰头长笑,比儿子考上清华还乐呢!
兰兰站在暗处,烦心死了。使眼色,送秋波,怎么使招也引不起老公的注意。她好伤心:看来人老株黄,没那媚人气了。夜深了,好不容易睡下,可一个个鼾声如雷。离开那几个人,老公也没了精神,没等她上床,挨着枕头就睡死了。兰兰站在床头暗自思量:“人们常说,光棍好打,闪棍难熬。老公可真行,大半年的闪棍日子把老婆抛到后脑勺了。好不容易回趟家,说啥也得给他解解困儿。”虽然浓冽的老汗味直扑鼻子,对面卧室里睡着村里人,但她毫不在意,忙脱衣上床,紧挨着汗垢黏黏的老公躺下。使岀十二分的柔情,极尽温存体贴,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怎么也没能把老公从睡梦中戏醒。她失望了,怀着满腹的委曲怨恨,搂着浑身汗腻的“肉圪桩”暗暗流泪。可老公突然挣出她的怀抱坐起来,双目凝视,手指前方,大声说:“两沟夹一嘴,地下必有水。快,定点下钻!”话没落音,又倒头睡去。
兰兰再也无心入睡,披着被子坐起来,细心打量起身边这个人:满头长发,紫红的脸庞上剑眉紧锁,眼角已爬上道道鱼尾纹,高高的鼻梁还像原来,只是晒黑了许多。她摸着满腮帮绒绒的胡须,长长叹了口气:老公这大半年不好过吧?虽说有个老婆,远水解不了近渴。澡不洗,衣不涮,整日风里来雨里去和村里人滚在一起,活脱脱成了个庄稼汉。此时,兰兰觉得没有尽到人妻的责任,有愧于老公,眼中的泪水顿时变了味道。
女人就这么简单,刚才还怨恨冲天,立刻萌生怜悯之情。她马上起了床,开动洗衣机、烘干机,等天放亮,衣物所用已洗净烘干整理好。她正在厨房忙活早饭,老公起床了,草草洗漱后,提起衣物,叫上同伴出了门,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她匆匆赶到门口,人已下楼。楼梯下传来干巴巴的声音,像工头给干活人布置任务,“你上街买个点读机、一台唱戏机,想办法捎下去。李大叔老了想听戏;二虎的孩子读英语老跑调,得纠正过来。”兰兰像一根木头戳在家门口,双眼望着空荡荡的楼道,发起唠骚来:放着好光景不过,非要到那缺水少吃的地方受罪。风吹曰晒每天和那些村民混在一起,还能进了哪级领导的眼?惦念村里的老汉,管别人家的闲事。回家就像住店,老婆成了摆设,算是谁家的汉子?一番气话放出去,兰兰心情似乎轻松许多,暗自思忖:找水打井怕是把魂儿都勾走了,睡在身边的女人都懒得动,哪还有闲心沾花惹草!
家里晦明不定,兰兰抬头望去,天空中月亮飘游在薄厚不一的云层中。夜深了,她抬手开了灯,家里一片亮堂。又拿起遥控板摁了几下,电视机闪岀画面,正好晚上十点,电视台播报全县新闻。播音员那熟悉的声音响彻寂静的客厅:“我县扶贫工作又传喜讯,杨帆副县长包扶的沙沟村不信权威靠实干,在专家认定的无地下水区域打成深井,为该村建成人畜饮水工程奠定了基础……”兰兰心头一怔,刚才稍稍平静下来的心又掀起波澜:县长?啥时提的,这个冤家,怎一点声色也没露出来,不是作梦吧!可眼前电视画面是真实的:光秃秃的大土梁下,高耸的井架直立在两沟交汇处。头发散乱,面庞红润的老公神采飞扬,站在喷水的井口旁微笑。空旷的土地上近百个村民欢呼雀跃,任凭喷出来的清水冲涮洗濯……
兰兰傻眼了,自言自语道:那几年,跑上眊下,不知费了多少心,局长一干就十几年,也没挪窝。驻村五六年,整天和村民泡在一起,没有一点干部模样,竟提拔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