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出身贫寒,十几岁就做了童养媳。一个弱女子,撵牛放羊,推碾围磨,受尽了人间的苦难。她没长花花儿肠子,接人待物老亏着自己,也得不到婆婆的青睐,二十大几了不给圆房。她的丈夫一狠心,当兵走了,这一走就没了音讯。婆婆骂她克夫,公公怨她败家,使尽手段折磨她,还扬言要把她卖给人贩子。爷爷和她的婆家是邻居,看她可怜,卖了十亩地,花大价钱把她娶过门。奶奶对爷爷的义举感激涕零,诚心实意做了爷爷的女人。她一身生了16个孩子,可活下来的只有一个半(大伯是盲人)。她视父亲为掌上明珠,呵护溺爱至极。从小不离左右, 没出二十岁就娶了我娘。当我出生后,生活己把奶奶折磨得腰弯背驼,骨瘦如柴了。我的记忆就是从她那满是硬骨凸凹不平的脊背开始的。
我是奶奶的大孙子,母亲生下我后,就出去干农活,我是爬在奶奶背上长大的。她那尖尖的脊梁骨、硬梆梆的肩胛骨、干涩的皮肤衬着她的单衣我的肚兜还觉的挫肉硌骨。只有律动的心跳伴着暖暖的体温融入我的肉体,让我浑身舒坦。她一只手扶着我的屁股蛋,一只手忙着干家务活。扫地、提水、推碾、做饭,喂鸡、养猪,样样不误。
上午,她背了我迈动两只小脚推起自家院里的碾子飞跑,把一升谷子压成细面,拿回家做了两笼刀切片窝窝,盖严实放到热锅上让大气漫过,让谷面窝窝发酵,蒸熟了有甜味,下口好吃。又跑到门坡前拔回一大抱灰灰菜,摘下嫩叶,洗干净,把马铃薯擦成丝,拌到一块,放在热水锅里焯焯,捞到瓷盆里,倒上醋,加了盐,滴几滴素油,用筷子搅拌均匀,就是中午全家人可口的凉菜。一切备齐后,把蒸笼放到汤锅上,开始蒸饭。她坐在小板櫈上,一只手拉风箱,一只手往灶堂里添柴,忙得大汗淋漓。我仍双手搬着她的脖子,两只脚蹬在她坐的板櫈上,随着她拉动风箱前后摇动的身体幌动着。慢慢贴着汗水打湿的奶奶的背睡着了,哈剌水顺着奶奶的腮邦流下去,落到她袄的前襟上。
下午起了晌,奶奶又忙着给我开小灶。一把白面,在碗里揉成团,放到板子上,几擀面杖下去,变成薄薄的面片,叠几层,飞刀切过,细如马尾的一绺面条出现在她的手掌中。往灶里添几把柴,锅里水开后,卧上一个荷包蛋,放入面条,加上调料,一小碗香喷喷加了鸡蛋的面条端到我的面前。她用嘴吹了又吹,只等温度适中,才用筷子挟了喂入我口中。等我吃光了饭,她用舌头舔舔碗,砸砸嘴,摸摸我鼓起的肚子,满脸绽笑。要么,把莜面拌了调料,在小盆里揉筋,搓成虎口(拇指对食指)粗细的面棍。找来一根二尺多长的白线,一手拿稳面棒,用牙尖咬住线的一头,另一只手捏了线的那一头,绕面棒一周,用力一揪,面棒被线割下铜钱厚的片片。继续下去,莜面圆片片像落花纷纷掉到高温后的锅里。把它摆匀,不一会,白气冒过,下面被烙黄。翻个身,再把另一面烙黄,扑鼻的熟莜面香味充满土窑。这种饼咬着发脆,越嚼越有味道,孩子们吃了强筋壮骨。奶奶张大口饱吸几口气味,又专心用线切割着薄饼,细心翻烙着。烙好薄饼后,又端来一碗浓浓的红糖水,让我边喝边吃。听着我咀嚼饼子的声音,她满意地端来一箩子乱棉絮,坐在炕上撕扯起来,为缝棉袄做准备。
太阳西斜,奶奶下了地,调过背背起我,走出大门,坐在门边的石礅上。她拿出鞋底,飞针走线,拉麻绳的“呼呼”声随即响起,好像蝗虫在空中飞动。纳一会,还把针尖伸到头发里擦擦。我靠着奶奶的背,无聊至极。看头顶巢里蜂儿出出进进、瞅石礅底边蚂蚁搬食、又把目光投向高空,观看起天空中的云聚云散。儿时眼睛成相不实,有幻觉,有时竟发了癔症,引得奶奶惊恐万丈。
记得一天下午,出去不久,我被天空中的猴云勾住魂。云舒遮日光,黑白相间;云卷成动物,变化多端。一会儿象白羊、一会儿象黑猪。有的还象抖动翅膀的雄鸡、龇牙咧嘴的老狗。突然大团的云块随风低空飞行,云块里仿佛藏着妖怪,淋乱的黑发随风奓起,张牙舞爪迎面冲来(象现今看3D电影感觉一样),吓得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奶奶马上停下手里的活儿,抱起我飞身回家,又是切人中,又是捋胳膊、扎十指,还把珍贵的花瓷碗扔在地下摔得粉碎。用敬神的黄纸在我身上擦来擦去,嘴里念念有声:“头上来,脚上去,恶神乱鬼跟了去。”擦拭一会,拿了纸飞奔街上,找一暗处烧了。回家后,还要从灶里铲了灰,撒到门槛下。等她扎腾一顿后,我醒了,喜得她忙抱起我,一个劲感谢老天爷。
当我立起腿能走动时, 奶奶的腿脚却不好使了。可她仍然管束着我,从不让我离她左右。孩童的直拗与调皮劲上来,那会考虑奶奶的苦心。我模糊的记起,那是一个酷热的午后,我幼小的心里掀起波澜,决定挣脱奶奶的束缚自由一回。鞋没穿帽没戴顺着小路跑出村,奶奶发现后,踮着小脚跟在后面。我想甩开奶奶,拼命飞跑。耳边风声呼呼,头发奓起翻动,不一会儿就在奶奶视野消失。这可急坏了奶奶,她拼了老命追赶,呼喊声一声紧似一声,声嘶力竭。惊醒了午休的父亲,他奔出家门。当他赶到奶奶身旁时,奶奶气喘吁吁,跌倒在地。但她仍脚蹬手抠,奋力向前。父亲把奶奶拉起,让她坐在路旁喘气,他迈开双腿向我追来。我见事不妙,收住脚站在原地大哭起来。父亲上来就是一掴,打得我晕头转向眼冒金花。他狠狠抓紧我的胳膊拉着往回走,我一阵干嚎。奶奶听后,挣扎着站起来,指着父亲歇斯底里吼道:“别拽坏孩子的胳膊,你怎那么浑呀!”等我们走到她的近前,奶奶一把推开父亲,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泪水盈满眼眶。
自从那次叛逃以后,奶奶对我好像变样了。她白天出门带回邻居家的小孩,踮着小脚和我们做游戏:打缸、捉迷藏、跑马城;和了泥捏牛马骆驼;玩家家、抬轿娶媳妇……天气冷了,坐在炕上教我剪纸。奶奶可是剪紙的高手,她用人们过年贴的斗方剪出猴子摘桃图案,栩栩如生。树杆婀娜多姿,枝繁叶茂,桃儿肥大;猴子爬满枝杈,神态各异。大猴脚蹬手搬奋力攀爬。瞅着眼前的桃子,伸腰、舒臂、或蹲或爬、跳跃翻身;小猴爬在母亲背上或依偎其怀里,左顾右盼,翘首以待。我在她的言传身教下,也拿起了剪刀、最初学剪耗子舔灯盏。一只对联折叠后,从下边剪起,底下的耗子头顶着上边耗子的尾巴,一只挨一只,直到顶端的灯盏。后来,去了古城大同,见了冒烟的火车、看了战争题材的电影片,自己创作剪起火车运兵、战士拼刺刀的图景。
每到春节后,破五过去,我就奔走在饲养院、学校、大小队办公室,把贴在门窗上的对联斗方全扯下来,备齐剪纸的材料。我把剪纸意图说给奶奶,让她作参谋,自己开始剪。剪成图案后,奶奶拿在手中,左相右看,动剪子“嚓嚓”几下,就让人物鲜活起来。我把剪好的人车贴到墙上。正月过去了,我的纸剪也有了规模。火炕两边的墙上大红大绿,密密麻麻。火车奔驰,两两对开,浓烟滚滚,风驰电掣;车厢里坐满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战士。平原上山腰中到处都是对刺的战士。敌我双方混战在一起,刺刀扎、大刀砍、手榴弹砸。有的还折断树杆作武器、举起石头当炸弹,一派激战的场面。公社武装部长来村里蹲点,到我家吃配饭,看到墙上的剪纸,伸出大拇指,连声称赞。还和我父亲说,“这孩子心灵手巧,可塑性强。你可得好好培养!”
九岁的时候,我背了书包从奶奶身边走进了学校。从此,奶奶天天把我送出大门,坐在街门口的石礅上,目送我的背影消失于视线外。又望着我的身影进入她的视线,逐渐由小到大走到近前,拉了我的手,走回家。尽管她身体一天不及一天,可天天如此。开始她拉着我,后来我搀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