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福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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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蒙古凉城县岱海镇背靠风光无限的洞金山，其山腰苍翠茂盛的松树林前，座落着金碧辉煌的汇祥寺。登上寺院门前广场东南角的望海楼，耳边风铃声声，眼前豁然开朗。蔚蓝色的岱海湖如一面新开的大镜子，晶晶然光亮明滟，环湖湿地芳草萋萋、芦苇葱郁。三苏木行政村吉吉扣营自然村就座落于距湿地500多米远处，村南头隔湿地临湖水有一处绿杨环抱下贴白瓷砖上刷黄涂料大玻璃窗闪闪发光的五间红瓦正房的庭院，里边住着蒙古族老人索太平保，孩子们都成家立业在外地工作，家里只有他和老伴两人。索太平保虽然已73岁，仍精神饱满，担任着三苏木村党支部宣传委员之职。
索太平保是在岱海湖边长大的。小时侯，岱海滩水肥草丰、牛羊遍地；岱海湖绿水荡漾、纤尘不染，水光山色、相映成趣。湖内白帆点点、鱼虾成群，碧空鸿雁盘旋、海鸥婉转。生活在湖畔的人们都丰衣足食，正如《洪湖水》歌词那样，“清早船儿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舱，四处野鸭和菱藕，秋收满帆稻谷香……”
索太平保在海水里泡大，学得一身水中功夫，一个猛扎就可深入水中摸到大鲤鱼。曾经，海水中的鱼虾帮他度过荒年恶月，还成就了他的婚姻。当年，他带了刚从岱海里摸来的大鲤鱼进山里相亲，乐得岳父立马和他亲热起来：说岱海湖故事传说，谈岱海滩人傍海吃海的好生活……索太平保还略加夸大，叙说夏季雷雨过后，岱海湖周围河道里山洪暴发，入湖口到处都是活蹦乱跳的鱼，大的足有十几斤，不一会功夫，就能捡拾两筐子。话越说越投机，不经女儿同意，岳父就拍了板。他的老伴却不这样认为，她说：说起岱海，住在海边的人那个不恋，那家不是靠岱海生活的。春冬之季熬盐磴碱零花钱足够用，夏秋季节岱海里的鱼虾肥大繁多，满滩里麦浪滚滚。岱海滩人天天炖鱼白面馍，那生活好着哩，在那个吃不饱肚子的年月里，谁不愿意嫁到岱海滩。
索太平成家后，就在离岱海湖最近的吉吉扣营村建起这处住所，他天天守望着岱海一直到现在。听涛声鸟鸣、看波起浪涌，炖岱海鲤鱼、蒸白面馍馍，那是多么快乐的生活。可守着守着，岱海湖发生了变化。先是岱海北边建起旅游区，湖面上岀现了游船摩托艇，四面八方的游人来到这里观光旅游，着实热闹了一番。后来，南岸建起了发电厂、北岸修了豪华宾馆，可湿地渐退、湖面萎缩，渐渐鸟鸣声少了，机帆船也不再捕鱼了，游人逐渐少了，岱海旅游区失去往日的风光。索太平保坐在家里炕上，望着不远处水波涌动的海面，慢慢想明白：岱海母亲湖岀问题了。
内蒙古自治区、乌兰察布市对岱海湖的变化十分关注关心，下指示出方案要求保护岱海湖。根据上级指示精神，2016年凉城县委、政府出台了“两节、两补、两恢复”（即农业节水、工业节水，应急补水、河道疏浚，生态恢复、水质恢复。）的措施，号召全县人民保护岱海母亲湖。索太平保别提有多高兴了，他带头关停了机井，把30多亩水地改成旱田，还登上县里举办的保护岱海金论坛讲台，就保护岱海母亲湖作专题报告。
2018年，凉城县委、政府加大对综合治理岱海水生态的力度，出台“四控三处理”措施，治理面积从岱海周边扩大到岱海流域，全力治理岱海湖面源污染。那天‘，岱海镇召开了村、镇干部动愿会。索太平保参加会议后，心情很激动：这岱海湖没了鱼虾这些海生物，环湖芦苇也长的蔫巴巴的，原来是水质恶化造成的。“四控三处理”措施，就是净化入湖污水，三苏木行政村紧临岱海湖，一定要不折不扣执行。在村“两委”会实施“四控三处理”布置会议上，索太平保就岱海与村民的关系及保护母亲湖的意义和作用谈了自己的看法，他言辞恳切、充满激情，“我们生在湖边长‘在海边，怎能不爱岱海母亲湖，怎能不为她的安危着想。个人无论受多大损失，也要彻底落实县委、政府的治理措施！“他自告奋勇承担了配合镇干部在全村修建堆肥发酵池的任务。
开春以来，索太平保虽然年岁已大、腿脚不灵活，可柱着拐杖走遍全村家家户户，了解其养畜情况，介绍修建堆肥发酵池的作用，并帮助选址定点，做好前期准备工作。他每天早出晚归忙碌着，老伴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傍晚做好饭菜等他回来，凉了热热了又凉也等不回来，深夜等回来，只忙着吃几口就睡了，更本没有说话的时间。
那一天，岱海镇派出干部进家入户签定修建堆肥发酵池的合同，索太平保正带着人走进村东头李柱子家，新分配的学生娃干部找到他，抹着眼泪讲了在他家签定合同被拒绝的事。他听后惊呆了：老伴这是怎么了，一直很支持我的工作。当村党支部书记时，想不通的村民们找上门，她都是好吃好喝管待，好言好语讲道理，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帮助解决了不少工作中的难题，可这次怎么了？他忙劝慰学生娃干部不要伤心，就急匆匆赶回家。
当索太平保走到院前时，发现大门敞着，屋门开着，老伴面带怒容站在当院。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其面前，问道：“这是怎么了？”老伴气愤地说：“谁说咱家要挖院建那个什么池了？”索太平保被老伴的话问懵了：她这是怎么了，是不患了记忆丧失症。忙陪笑说：“那天说的好好的，你怎么忘了呢？”老伴更生气了，连连追问：“你整天在外疯跑，还顾得上管这个家吗！你那天说过这事？”索太平保想了想说：“就那天你给做了蛋汤油饼的晚上，我边吃边说的修堆肥发酵池的事！”老伴想想说：“这事我记起来了，你说院里要修个池子，也没说挖坑吧。那个女孩子说要在院里挖个几立方米来着的大坑，再用混凝土浇灌好。我就不理解了，这平坦坦的院弄个坑能好吗？再说，刚把小孙孙接回来，掉下去摔坏怎么办？”索太平保一听，原来那天谈话老伴误解了，忙着解释。不想老伴火气更大了，竞提高嗓门喊起来：“封停机井水地改旱田，虽然打了咱家吃白面馒的饭碗，可那是节约用水。地下水不落，岱海水面就不会退缩。可这院里挖个坑把禽畜粪放进去对保护岱海有啥用？那几年，洪水把村里村外的野牲口家禽畜粪便冲到湖里，鱼虾吃了还长膘生肉呢？”索太平保急了，顺口流出硬话：“你怎么满嘴胡言，照你这样说，岱海还用保护吗！”老伴更生气了：“你就是天鹅说成鸭子，在院里挖坑我想不通。”索太平保也来气了：“想不通也得挖！真是反了你了。”老伴想不到几十年的老夫老妻了，竞如此绝情，气不打一处来，用颤抖的手指着他的鼻尖破了口：“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个没良心的这样无情！你就挖坑吧，我走——”摔盆丢碗后抱了孙子愤愤出走。
索太平保望着老伴风急火燎远去的背景，长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唉，全村百十多户人家，大多数都能说得通，十多个难缠户，也通过做工作接受了，怎么自家就出事了。他急忙打通儿子的电话，说了老俩口吵嘴的事。儿子安慰说：“不要着急，妈肯定来我这呀，午饭时我们俩好好劝劝。再说了，一辈子没伴过嘴，怎就吵到离家出走。”索太平保本想解释，儿子已把电话挂了。
索太平保理了理杂乱的思绪，以最大的克制让火气涌动的心平静下来，想想这不该吵的架，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今天是怎么了？动愿说服群众，是党的优良传统，自已从20岁出头就入党当了干部，从生产队长到大队主任，直到村党支部书又退下来做党支委，做了50多年群众工作，没有发过和老伴这样大的火。但愿老伴能解除误会，早日回来。索太平保刚定下心，就想到入户签合同的事，联系到自家刚发生的问题，心里就忐忑不安起来，嘴里念叨着“千万别再出事了——”便急急忙忙离开家往村西头走去。
晚上8点多钟，索太平保走完村里最后一户，他没再征求老伴的意见，就在修建堆肥发酵池的合同上签了字。送走镇里的干部，他心里觉得憋屈，想着和老伴吵嘴的事，脑子昏昏沉沉没有了意识，虽说是往家里走，可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只觉得脚下湿湿的，低头看时已到岱海湖边。他停住脚蹲下身，伸手打去飘在水面上的浮游物，捧起海水洗了把脸，可觉得没有原来那样的清爽感了。近看芦苇蔫巴、远望湖面灰灰，夜渐渐深了，水中无鱼虾游动、天空无鸥鸟飞翔，整个岱海湖静得出奇，没有丝毫活气。索太平保明白，这都是水质恶化造成的，虽说造成水质恶化的原因有多种，可岱海流域上百个村子的污水入湖也是主要因素。
夜色加浓，天空被乌云笼罩着黑漆漆的。蹲在静得怕人的湖边，索太平保死的心思都有，他真想一头扎入岱海湖罢了。可转念又想起这辈子在岱海湖畔吉吉扣营村生活的经历，他和乡亲们在党的民族政策指引下，和睦相处、亲如一家，像石榴子一样紧紧抱在一起，克服重重困难、度过道道难关，打赢脱贫攻坚战，家家户户过上红红火火的日子……自已的一双儿女都不错，上大学读研究生，在省城找到工作，外孙已上幼儿园，孙子也立起腿。这时，耳边响起孙子呼唤爷爷甜甜的声音，索太平保冷寂的心忽然苏醒过来，可老伴愤愤离家出走的背景又出现出眼前，无名火就从脚跟直升到脑门，牙关紧咬作出抉择：建堆肥发酵池的合同已签，就因这事老伴再闹，一定不饶她！暗夜里的岱海悄无声息，似乎进入梦乡，而蹲在它边上的索太平保却心潮起伏，难已平息。
再说索太平保的老伴抱了小孙子走出门，心里有气走得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村北呼阳公路边，没一刻钟时间，登上丰镇开往呼和浩特市的客车，中午时分来到儿子家。媳妇迎进家接过孩子，儿子已做好午饭让她吃。索太平保老伴那还有心思吃饭，她抱着儿子痛哭起来。媳妇早已知道公婆吵嘴的原因，放下孩子忙把婆婆拉到卫生间，边擦泪洗脸边劝说，婆婆这才止住泪，稍作洗漱坐到餐桌前。
媳妇把盛着热腾腾大米饭的碗递到手中，可她只捧着碗发呆，儿子看着心里难受，劝说了几句眼里也掉下泪珠儿。她这才觉得今天这事让孩子伤心了，工作了一上午，吃不上顿舒心饭，弄会身子可是一辈子的大事。于是，忙坐起身强打精神吃起来。媳妇见她恢复了情绪，边吃饭边开导说：“您和孩子他爷爷生活了一辈子，他那点爱好您还不清楚，岱海就是他的命呀！现在的岱海水质恶化了，污水需要净化才能生长鱼虾水草……修堆肥发酵池是净化岱海水质的一项措施。”在呼和浩特市自然资源局水生物研究所工作的媳妇把难懂的水生态净化与水生物生长的知识融入岱海水生态综合治理中，通俗易懂地讲给婆婆听。索太平保的老伴渐渐听进去了，也听明白了，一肚子气也消了个净光，忽然又惦念起老头子：我这一走，老头子汉手汉脚的不会做饭，他能吃啥？越想越不对头，吃了半碗饭就要走，儿子媳妇怎么说也不听。儿子只好开了车送她到汽车站。
太阳落山时，老伴走进家门，可家里空荡荡的，还是她临走时那个样，摔烂碗的瓷片遍地，锅没洗地没扫。她忙收拾起来，一切安排停当已是掌灯时分。她坐在炕边细想：明知我不在家，这老头子也不早些回来，这会儿他去哪里了？左等右等等到10点多钟了，还不见回来，她可急了：老头子性格倔爱面子，别不会因为伴嘴生了气做出傻事来？她越想越害怕，急忙找了几个邻居四处寻找。村里找遍没见踪影，后半夜才在岱海湖边找到人，仍两眼发直瞅着平静的湖水蹲着。老伴急忙上前拉起他，拽了胳膊让回家，可索太平保眼睛瞪得溜圆吼叫着说：“要是岱海没了我也活不成，我要和你离婚！”
索太平保说这样难听的话，老伴在回家的路上就预料到了。她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此时没有一星点火气，陪着笑脸说：“都老妇老妻了，对着乡亲们怎说这话？有话不能好好说，还起高腔瞪眼睛的。”索太平保认真地说：“我想好了，在保护岱海上咱们没商量！”老伴听了心头一怔：想不到老头子如此痴情，我和他黑头发熬成白头发，养育大两个孩子，可他对岱海的感情比对自己深得多。这时，她想起三十多年前修院子砌墙的事来：正房盖好后，索太平保指挥工匠砌院墙，非要把南墙砌得低于正房窗台。工匠们傻眼了：这砌的叫啥院子？忙找其老伴。老伴来到工地也看着不舒服，忙问：“好好的四合头院子砌低南墙，那叫院子吗？”索太平保耐心解释，盖房选址在这里，就是要离岱海近些，院子南墙砌得低于正房窗台，那是为了能坐在炕上隔着玻璃窗望海呀。那时候虽然年轻，却和言语顺的，当时她马上就接受了。可这次闹大了，要不是儿媳开导，自己再硬气些，老夫妻真有可能分道扬镳。天上云层加厚，远处已响起闷雷，夜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老伴也瞧不见索太平保的脸色有多难看，嗔怒道：“看看这老头子多恨心，一辈子暖炕热被窝的老婆，还没有和岱海亲！有啥事咱回家说吧。”乡亲们听了哈哈大笑，大家七手八脚拉了索太平保回家去。
凌晨两点多了，索太平保俩口子还拉着话，这是她们成家以来最长的一次交谈。老伴对自己没了解实情就发火尤其是顶撞了学生娃镇干部的错误行为道了歉，索太平保称认了自己没仔细说清修堆肥发酵池事情引发老伴误解的过失，他语气沉重地说：“我知道，岱海这几年水里没有活物、岸边水草枯萎，都是水质恶化造成的。虽说原因有多种，可岱海流域上百个村子的污水流入湖里也是个主要原因。县委、政府及上级部门投入大量资金，在岱海流域各村建设污水处理系统，给各家各户按装水冲厕所，要求养畜户按牲畜多少修建大小不等的堆肥发酵池……就是不让有害物质进入湖中，达到净化水质的目的，让岱海重现活气。这么好的事你却当拌脚石，你说气人不？”老伴虽然心领神会，可打情骂趣般说：“我个头发长的家庭妇女懂得啥？家里大小事情都由你作主总该行了罢！“话后老俩口都笑岀了声，家里充满了相依相爱的气氛。
索太平保家在全村第一个建起堆肥发酵池，处理家养禽畜粪便，第一个接通污水处理管网，安装了水冲座便……夏末秋初之时，索太平保绿树环抱的院子里，猪舍羊棚鸡笼整齐排列、钢筋混凝土浇筑的堆肥发酵池深深嵌入猪舍旁的地下。其南边的小菜园里，菜肥瓜圆、树绿果红。窗明几净的家中，靠墙摆放着紫漆的实木立柜、电器化家具应有尽有，白瓷砖贴墙的厨房干干净净，清洁的卫生间里冲水座便白瓷釉光滑闪亮。每天，索太平保早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卫生，清洁院落、收集禽畜粪便、生活垃圾，倒入堆肥发酵池中，决不让一滴污水半片杂物流入岱海。
当火球般的太阳从岚萦霞飞的西山下落时，坐在索太平保老人家里看岱海，一平如镜的湖面红染绛抹，渐而成黄、成橙、成紫，细波荡漾的湖面如跃出水面岱海大鲤鱼的身躯，片片鳞甲闪跃着金灿灿的光。脉脉斜阳从大玻璃上射入家中，映照在索太平保老人神色庄重的脸膛上，他挺腰抬头坐在沙发上，如一尊守护神，把深情的目光投向湖面及环湖湿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