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记事起,就和姐姐在绥阳与爷爷奶奶住在一起。12岁时爷爷去世,我和姐姐还住在奶奶家,15岁时回到父母身边。
奶奶比较严厉,爷爷也经常打我骂我。但在我的内心,爷爷是对我最好的。小时候的意识中,凡是挨打受骂,都是因为孩子犯了错误,应该受到惩罚,大人的观点总是对的。爷爷不光打骂我,平时还总是取笑我,拿我开心。嫌我懒的时候,就说“横草不拿竖”、“屎窝挪尿窝”。嫌我早晨睡懒觉,起得晚,就说“不到屎鼓腚门子不起来”。但我仍然觉得世上最亲的人就是爷爷。
其实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干活了。在我的记忆里,能拿动东西的时候就开始给家里干活。在我不到六岁的时候,爷爷就领着我下地,教我铲地备地,不到十岁的时候,地里的活我就都能干了。爷爷还专门给我准备了两个小水桶,让我挑水。此外像挖野菜、推磨、拣柴、劈柴、拣煤核等都是我和姐姐份内的事,至于每天的扫地、烧火、喂鸡鸭鹅猪等,在我根本就算不上干活。可以说,我是在吃苦受累挨打受骂中长大的。但我还是觉得爷爷最亲,爷爷虽然打我骂我让干活,我仍然相信爷爷是最疼我爱我的。而那时候的家长对于孩子,打骂本来就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这并不是我不懂好歹。在我处在最需要依靠呵护的孩童时代,我能感受到,凡有好吃的,爷爷总是给我;在我遇到危险的时候,爷爷总是保护我;有用力气的活,爷爷还是自己干。爷爷非常勤劳,带动我干点活是应该的。冬天的时候,爷爷每天早起,把乌拉草砸得软软的,续进我的棉靰鞡里,等我起来后穿。我穿着爷爷续好乌拉草的棉靰鞡,又暖和又舒服。
车站有一头老黄牛,由爷爷养着。我经常坐着牛车跟着爷爷到地里去,往地里送粪,往回拉庄稼柴火。后来那头牛老死了。牛死后就交回了车站,我们没有吃牛肉。
爷爷非常能干。在车站给水所上班,只有几十块钱的工资,四口人家生活就很艰难,还要供我和姐姐上学,还要帮衬我的父母,所以,爷爷上班之外还喂着猪,种着很多地。那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家里置办的东西,在当时也算是很齐全的了。街坊邻居和亲属都夸爷爷能干,爷爷去世的时候,很多人都说,爷爷是累死的。
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爷爷还花了40元钱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是什么牌子我已经记不清了,平把,车的全身都是黑锈,也许是刚从地下挖出来的,但我不嫌恶,而且很喜欢,高兴得好几天睡不着觉。每天放学以后,我就推着车子到学校的操场去练习。那时我还只能“套裆”骑,过了一年才能骑大梁。在我心里,车子旧点不算什么,就是好掉链子,让我吃了不少苦。邻居七十有个三姨从关里来了,住在叫四家子的山里。七十叫三姨,我也跟着这样叫。一次,中秋节前,七十让我和他一起去给三姨送月饼,奶奶也同意了,并买了一斤月饼。我和七十都骑着自行车。到四家子要走很远,过几座山。山间有土路,可以骑自行车。但我的自行车走几步就掉链子,可把我累坏了。
姐姐和我在姊妹中是老大老二,我们在爷爷奶奶家住,我明白其中的一个道理,这是爷爷奶奶在替我的父母抚养孩子,而我们则是替父母孝敬老人。
我和姐姐在爷爷奶奶家里,也习惯地分成两派,我和爷爷是一派,姐姐和奶奶是一派。爷爷家是东北典型的东西里屋中间外屋的三间土坯房,姐姐和奶奶住东间,我和爷爷住西间。有一年家里抓的一头小猪,喂了不长时间就死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时人们也有一种观念,认为自己死的猪,肉是不能吃的。奶奶极力主张要把小猪埋了,但爷爷舍不得,就把小猪煮了,让我和他一起吃。我自然是不管猪肉有没有问题,只要好吃就行。那小猪的肉一点都不肥,而且细腻,很好吃。我和爷爷吃了好多天,才吃完。奶奶则领着姐姐,没动一块猪肉。
爷爷还领着我到车站的食堂拣剩菜剩饭吃,好像是养着一条小狗。有时车站卸货,有水果等散落到地上,爷爷就拣回来给我吃。我还记得一种黑枣,和花生米差不多大,很好吃,就是爷爷这样拣回来的。车站食堂煮猪头肉,爷爷就把猪头骨拿回来,砸出猪脑给我吃。一个猪头能砸出一大碗猪脑,对我来说,那真是难得的美味。
爷爷每天很早就起来,或者刨地种地,或者到街上拣一筐粪,或者到山上拣一担柴,一年四季从不间断。在冬天,爷爷早晨起来后,就把他的棉被盖在我的被上面。那时取暖靠烧柴火,晚上炕还热乎,到了早晨,炕已经冰凉,我们睡觉都是紧紧地团着身子。爷爷的被子盖在我身上,我感到温暖了许多。这样,爷爷出去干活了,我却在家睡了个好觉。
我上学以后,能认字了,爷爷就经常从车站拿一些画本之类的小书给我看。还记得一本书的名字是《游击学校》,是写抗战时期抗联战士的子女随着流动学校学习的故事集。我想,看到自己的孙子能识字看书了,爷爷一定很骄傲吧。有一次,爷爷偷偷给了我一块钱,我立刻到书店买了一本连环画,是《渡江侦察记》的电影剪辑,花了3角钱。不知怎么让奶奶知道了这件事,把剩下的7角钱要去,还训了我一顿。
一年暑假,我回父母家住了一段时间。从爷爷家到父母家虽然距离不太远,也就一百多里地,但要坐火车,中途还要换两次车,换车时要在车站等几个小时。去时中午走,半夜到;回来时凌晨走,中午到。我是一个人去,一个人回来的,那时我才十岁左右。回来时换完最后一次车,还有几站就到爷爷家了。车到马桥河站时,我意外地看到爷爷上了车,爷爷也看到了我。爷爷并不知道我这天回来,这完全是一个巧遇。我是个孩子,除了高兴之外,还不会有更复杂的感情波澜,但爷爷一定会既高兴又激动吧。爷爷是到马桥河我的远房叔叔家串门,正赶上这趟车回来。这些天我不在家,爷爷一定很想我,现在意外地在车上遇见了,他能不激动吗?坐下后,爷爷说:“我去给你买饼干吃。”我坐在那里等着,心里痒痒的,想到一定有饼干吃了。平时爷爷也总想给我买点零食吃,因为奶奶管得严,不能买。现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心情,奶奶又不在身边,给我点买饼干还算什么事吗?然而过了一会,爷爷脸色阴沉地回来了,手里并没有饼干,也没说什么原因。我心里有点委屈,却也不敢问,就这样都不怎么说话,回了家。
那时火车上卖的饼干是纸包的,长条形,5毛钱一包,就叫“旅行饼干”。即使是当时那样的生活水平,我也觉得买一包饼干不是难事。但爷爷为什么没有买呢?过后我反复想这个事,断定爷爷当时兜里肯定连5毛钱也没有了。我暗中下了一个决心,长大挣钱了,一定给爷爷买很多很多饼干。但是我小学还没上完,爷爷就去世了。爷爷去世以后,我每想起这件事,眼前就出现爷爷那阴沉的面孔,无光的眼神,就心酸流泪。现在已经几十年过去了,我写到这里,心里还是酸酸的。
爷爷病了,先是在绥阳医院住院。我去医院看他的时候,见到过医生在他的背上扎满了针。我不知道爷爷得的什么病,但猜想是皮肤病。因为爷爷平时身上总是刺闹,他用一根木棍穿着一个苞米棒整天在身上蹭。爷爷每天早晨出去干活的时候,都要用开水冲一个鸡蛋喝,我曾经怀疑,爷爷的皮肤病大概就是喝这样的鸡蛋导致的。但这只是我的猜想,没有科学根据,我一直也不知道爷爷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后来爷爷转到牡丹江的一所大医院,父亲陪着。几天后,父亲托人带我去侍侯爷爷,我向学校请了假就跟着那人去了。在牡丹江侍侯爷爷期间,有两件事我总也不能忘。一次是,父亲出去了,爷爷让我帮着他翻个身。爷爷不能动,我人又小,没有力气,忙了半天,也没翻过来,结果弄得爷爷很不舒服地斜在病床上。这时父亲回来了,狠狠地训了我一顿。当时我真的很委屈。在我还不谙世事的心里,隐约有一种印象:当着父亲的面,爷爷也不敢说话。还有一次,父亲给了我两元钱,说爷爷想吃山楂罐头,让我去买,并告诉我到哪个商店,路怎么走。牡丹江对我来说是个很大的地方,又不熟悉,所以走了好长时间,晕头转向的,也没有找到那个商店,只好空手回来,结果又被父亲骂了一顿。我心里不服气:你出去干什么了?怎么不给爷爷买?但我没敢说出来。
爷爷从牡丹江回来没多少天就去世了。爷爷去世的那天,我正和姐姐在山上铲地,不在爷爷身边。爷爷的同事邴爷爷找到地里,低沉地对我说:“回去吧,你爷爷老了。”我虽然不知道“老了”是什么意思,但也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和姐姐跟着邴爷爷回来了。到了家里,看到院子里放着一口棺材,爷爷已经入殓了。有很多人在屋里屋外忙碌着。我当时既有点害怕,又有点心痛,连哭都不会,脑子乱乱的,不知所措。
爷爷去世一段时间之后,我伤心的感觉却越来越重了。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就是想爷爷,一想起爷爷就心疼,就难受,就要哭。尤其是晚上睡觉,我经常做梦梦到爷爷,一梦到爷爷就哭,到了早晨,枕头都被泪水湿透了。过了多少年,还是这样。
爷爷去世后,家里的重活都落在了我的肩上。我开始用爷爷挑水的大水桶到离家很远的河边井里挑水,中途要歇好几气。我用爷爷推的独轮车往地里推粪,往回推庄稼,上山推柴火。车上的东西装得比我个子还高,走起来要靠远处的树木或电线杆子辩方向。我常常为铲不完备不完的地,为劈不完的柴火,为推不完的磨而愁苦不堪,总有一种熬不下去的感觉。我的脾气渐渐变得很奇怪,动不动就莫名其妙地发火,和奶奶姐姐吵架犟嘴。上初中二年级(相当于现在的初一)的时候,奶奶说管不了我了,就让父亲把我领走了。到了父母家,我又成了父母家的主要劳动力。父母家的活没有奶奶家的多,所以我感觉相对轻松了些。
在当下的流行歌曲中,最能拨动我心弦的是崔京浩唱的《父亲》。我最喜欢听他唱的这首歌,一遍接一遍地听,也没有够。而且一听这首歌,眼前就出现一个满脸皱纹,叼着烟袋,数着星星想孩子的父亲的形象,心中就涌起伤感和思念,就心酸,就难受。但我想到的不是父亲,而是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