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是个持家的人,凡熟悉他的人都夸他能干。在车站上班,工资不高,为了补贴家用,还种着很多地,都是自己开垦的。在我的记忆里,爷爷平时很少有闲着的时候。
爷爷喜欢喝酒,但喝得不多。用那种大肚细脖敞口的酒壶,在碗里倒上热水烫着,倒在小酒盅里喝。每喝一小口,都要发出“咝”、“啊”的声音,似乎在享受白酒辛辣的刺激。在我的印象中,爷爷并不是天天都喝酒,也许是酒量本来就不大,也许是因为酒肴不能应口,也许是舍不得多喝。爷爷喝的是那种一元一斤的散装白酒,好像一直都是这个价。而且,我从来没看到过爷爷为了喝酒而专门炒几个菜。
爷爷喝酒最常就的酒肴是干豆腐皮和五香豆腐干。一般是在干完了活,心情高兴的时候,就到豆腐坊买几张干豆腐皮或几块五香豆腐干下酒。有时爷爷也把切好的五香豆腐干给我吃一点,真的很香。现在我想喝酒的时候,想学爷爷,就到街上转几圈,好容易买到了豆腐干,却怎么也吃不出当年的香味。
到了冬天,家里养的猪杀了,大部分猪肉都卖了,剩下几块就装在铁皮桶里,和着雪放在棚子里冻着,预备过年吃。而每年杀猪时,爷爷都要给我安排一个任务——翻小肠。就是把猪小肠翻过来,在雪地上搓,把小肠里面的脏东西都搓干净。爷爷用猪血和小肠灌成血肠,这就是冬天的酒肴了。爷爷灌的血肠非常好吃,是在灌肠之前就把葱姜蒜盐等拌在猪血里,然后灌肠煮熟。吃的时候不用再做任何加工,只是热一下,切块,就有滋有味。爷爷去世以后,多少年了,我再也没有吃到那么好吃的血肠。
那年月最容易买到的食品是豆腐。因为要用黄豆换,花钱少,所以爷爷经常买豆腐吃。听到“换豆腐唻”的喊声,用瓢盛着黄豆端给换豆腐的人,再添上几分钱,就可以拣一块豆腐。爷爷自己发明了一道菜叫“鸡刨豆腐”,就是用筷子把豆腐搅碎,拌上盐、葱花、生豆油。因为加入了生豆油,就和人们常说的“小葱拌豆腐”不同。别看做法很简单,却很香,很好吃。现在想来,这种吃法有点怪,豆油怎么能生吃?后来我自己也做过“鸡刨豆腐”,味道差不多。我想,豆腐是喜葱的,豆腐和葱拌在一起就出味。而豆油呢,其实豆油本来就是熟的。我在油坊见过榨豆油的过程,是先把黄豆烤熟,再压成片,挤成饼,豆油才出来。那时的豆油都是用榨油机硬挤出来的,决不添加任何别的东西。豆油和豆腐都出自黄豆,再回到一起,是应该和谐、出味的。
在我看来,爷爷最好的酒肴要数咸鸭蛋了。自家的鸭子下的蛋,自家腌制。因为腌制的时间长,蛋黄已经流出油,那种香味,我现在也敢说,没有任何一种食物能与之相比。爷爷吃咸鸭蛋的时候,明显比吃别的东西仔细。有时直接打开一个小口,用筷子挑着吃;有时把鸭蛋切成小块,一口吃一点。我明白,这并不单单是因为咸,还因为舍不得大口吃。
爷爷属于“公家人”,靠上班挣工资。虽然收入不高,但每月都有进项。这在周围的农民邻居们的眼里,是很值得羡慕的。吃的粮食要到粮店去买,到商店买东西是经常的事,到饭店吃饭也偶尔有之。不过那时到饭店吃饭可不是大吃大喝。爷爷就经常自豪而又自嘲地说:“我两毛钱就能下顿馆子——两个馒头八分钱,一碗菜汤一毛二分钱。”
那个时代物资匮乏,商品短缺,能用这些东西下酒就很不错了。但爷爷有时觉得并不满足,最羡慕过去有钱而有闲的“员外”。爷爷常说:某某“员外”好东西都吃腻了,就摸着自己的牙说:“牙呀,你想吃点啥呀。”咱什么时候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呢?
爷爷吃了一辈子苦,受了一辈子累,没有享到福。爷爷最盼望的就是能过上摸着自己的牙说:“牙呀,你想吃点啥呀”的日子。现在应该说我们过上了相当于这样的日子了。老百姓对吃的要求很简单,就是味道好。至于几万块钱一桌的宴席,老百姓未必相信能好吃,也不会觉得吃这样的宴席是福气。能够满足口福的家常菜才是最好的。现在是不是可以摸着牙齿说:“牙呀,你想吃点啥呀”了?至少咸鸭蛋可以敞开吃了吧。
爷爷去世早,未能赶上好时候,也未能得到孙子的济,这在我心中是一个永远无法磨灭的痛感。如果爷爷还活着,我买一瓶酒,一直烧鸡去看他,他该多高兴呀。这也是我永远无法实现的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