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不知疲倦地在无垠的旷野上极速行驶着。车窗外是迅速向后移动的树木和房屋,远处的山岚和近处的田野不停地变换着角度。
车里的人都没精打采,变换的风景和不变的展示方式也让我看得有些累了。车内没有认识的人,无事可做,也无话可说,又睡不着。我就躺下,闭上眼睛,随着车厢轻微的震动,听着车轮与铁轨摩擦的隆隆声,翻腾起记忆中的列车。
在铁路上跑的,不论货车客车,应该都属于列车,而我们习惯上,只把客车称作列车。
我住的小镇,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有铁路了。那是中东铁路,中国最东部的铁路,还能通往国外。俄国建的,距今已经有100多年历史了。我小时候在爷爷奶奶家住,爷爷就在铁路上班,看火车在我来说是很平常的事。那时的机车都是蒸汽机车,车头上最常见的名字是上游、前进、建设等。
那是真正的火车。机车前半部是锅炉,后半部是煤箱和水箱,中间是机组人员操作的地方。机组一般有三个人:司机、副司机、烧火。烧火就是只管烧火的。加煤时,烧火站在中间,两腿叉开,手握铁锹,从左面戳一锹煤,右脚踩一下机关,炉膛门打开,然后身子做一个180度扭转,把煤投进炉膛。再用一根很长的铁钩在炉膛里勾几下,炉膛里的火就熊熊燃烧起来。加完煤,右脚一抬,炉膛门关上。每到爬坡的时候,要不停地加煤,烧火特别累。
那时经过小镇的列车只有一列,每天往返一次,挂6节车厢,我们叫它“票车”。每看到票车经过,我都会产生一些向往和想象。
但我坐票车的机会并不少,因为要经常去父母家。多数时候都是我一个人走,途中还要换一次车。车票是4.8元,一段2.3元,一段2.5元。爷爷每次给我的钱都是可丁可卯,为了省下2元多钱自己花,我还逃过几次票。不买票的时候,从上了车,怀里就像揣了个兔子,每当列车员经过,都要狂跳一阵。幸运的是一次也没有被抓住过。
当年在交通方面最惹人注意的,我知道的有青藏公路和成昆铁路。
那时我对快车和慢车的理解,就是快车跑得快,慢车跑得慢。我看过一个电影,叫《特别快车》。故事讲的是列车上突然有个女乘客难产,车上没有懂接生的,沿途小站也没有医院。铁路部门知道了情况,请示了上级,立刻作出决定,取消这趟列车在沿途小站的站停,直奔一个有医院的大一点的站,并通知沿线运行的其它客货列车一律给这趟列车让路,使这趟最普通的慢车临时变成了“特别快车”。
我还记得一个片段:因为产妇极需营养和药品,而车上没有。向地方求援,地方派了一个人骑着马带着鸡蛋和药品追赶火车。火车在急驶,马在飞奔。终于,马追上了火车,并在一个路口横穿铁路,超过了火车。然后和列车并行,把鸡蛋和药品送上了车。
这是宣传社会主义优越性的电影。我对马上和列车对接物品没有怀疑,因为我看过《铁道游击队》里“飞车夺枪”的故事。我有点想不通的是:马怎么能比火车跑得快;马跑得那么快,鸡蛋怎么会不被颠碎。
在爷奶家和父母家往返,中途换车时等车是最枯燥无味的,我就研究候车室的票价表。我不知道表上排列的地名都在哪里,只能根据票价的高低判断距离的远近。我记得最远的一个地方叫长汀,票价51元。我知道那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是我这辈子恐怕也到不了的地方。我坐票车走得最远的地方是牡丹江,离小镇只有100多公里,那也是我小时候去过的最远的地方。
小镇和牡丹江之间有十几个大小站,还有连小站都算不上的停车点。车上的广播员说:“细鳞河车教所就要到了。”我一直不明白什么是“车教所”。一次,我问也是在车站上班的叔辈哥哥,他说是“乘降所”,原来是我听错了。这才明白,就是上下车的意思。在这些乘降所和大小站都要停车,走走停停,是最典型的慢车,100多公里的路程要走4个多小时。但我仍然认为火车是地面上跑得最快的。
我把乘票车的人分成三种姿势: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
我第一次坐卧铺是1985年。在哈尔滨参加完一个活动,和旅店同住一个房间的另外两个人商量,一起坐卧铺回去。我们是住一个房间才认识的,来自不同的单位,有不同的任务。车是上午8点开,我们知道卧铺票不好买,所以凌晨2点就在售票口排队等候,最后都买到了卧铺票。那时出差不坐卧铺,可以补助7元钱。很多人为了挣这7元钱,宁可坐硬座受累,也不买卧铺。
我也曾因为火车产生过激动的情绪。那时高铁还没有修到小镇,孩子正上大学。孩子寒暑假回来的时候,都是我到车站接她。站在站台上,望着列车进站的方向,用“望眼欲穿”来形容那时的心情非常贴切。
列车出现了,很快地向站台行驶过来,我的心就激动起来,并产生了一种感激的情绪。列车,是你不舍昼夜,穿越千山万水,从几千里外把我的孩子送了回来。等看到孩子下了车,我激动的心情才被欢喜代替了。
上中学的时候,我听了马季和唐杰忠合说的相声《友谊颂》,说的是我们帮助坦桑尼亚和赞比亚修铁路的事。我对修铁路不怎么感兴趣,在那个文化荒凉的年代,相声却让我耳目一新,甚至现在仍然觉得那才是真正的语言艺术。加上后来的《高原彩虹》,《海燕》,《地名学》,《小游击队员》,《看下棋》,《打电话》等,是继侯宝林郭启儒之后的又一个高峰。
马唐金师之后,相声有了变化。风趣幽默让人回味的内容少了,哗众取宠肤浅夸张的成分多了;语言艺术的内在魅力减弱了,肢体表情的外在表演增强了。所以,我已经不大再看(听)当下的相声。
相声有了变化,铁路建设也在突飞猛进地发展。仅仅30多年时间,从蒸汽机车到内燃机车到电动机车再到磁悬浮列车;城铁地铁高铁;快车特快直快动车;立交桥跨海大桥海底隧道;高原铁路沙漠铁路,火车时速由60公里提高到200公里300公里甚至500公里。我们还在帮助外国修铁路,但修的已不仅仅是区域铁路,还有跨境跨国跨洲铁路,我们的列车可以直接开到欧洲。发展的速度简直让人跟不上反应。
夜已深了,车窗外早就无景可看,车厢里的人声也沉寂了。我吃了点东西,重新躺下。想着,在车上睡一觉,醒来就可以到达目的地,多么幸福。我努力地把车厢轻微的摇晃震动想象成摇篮,把列车前进产生的隆隆声当作催眠曲,催促自己尽快入睡。期待天再亮时有一个不一样的早晨,我又能神清气爽地观赏新的风景,心情愉悦地见我想见的人,做我想做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