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说,我们北方人,真的不懂喝茶,我就是个笑话。
我不爱喝水,也就淡不上喝茶,偶尔兴起,抓一把茶叶往大杯子里一扔,提起暖壶咚咚咚地倒满水,却又不能马上喝,烫嘴,所以该干啥干啥去。我是手工雕刻牌匾,消耗体力大,浑身出汗,等一下午的活儿干完,渴得要命了,才把早就泡好,浓如晨尿的“茶水”端起来咣咣咣一饮而尽。
我是写字,画画,刻牌匾,也说不来以啥为主。
四十岁以后,才有人邀请我外出参加一些笔会,期间,偶尔看了一下茶艺表演,也许别人习以为常,而我却象是在看农村的神婆子拿龙捉鬼一样,感到极为滑稽好笑。看他们装成道士眉眼,点燃一根很细却也好闻的香,用很慢的语速,开始神秘兮兮的说些茶道典故,讲些什么未婚茶姑摘头茬叶子,在嫩嫩的双乳之间揉搓成新茶,仙道在山中架柴火烧泉水之事,接近一个时辰,细香基本燃尽,便作一个收式,进入一侧更换衣裳,此为第一章节。几分钟后再次登场,坐定,再点燃一炷香,开始烧水呀,洗茶呀,看来,是要进入喝茶的关键时刻,可是,不那么简单,又是一通看不懂的折腾后,这才举起个极小的,以前我从没见过的杯子,凑到鼻下,慢慢闭上眼睛,发情的公羊似的卷起上唇,翻出下唇,嘴角露出淫象,抬起下巴,收拢住嘴唇,小心翼翼对准小杯子,嘴巴里“吱吱”而细细地吸出让人紧尿的响声,舌头便顶着口腔周围绕转开,看见他右腮内舌头鼓鼓的一滑而过,又在左腮鼓起,嘴唇紧闭着,上下空咬几下牙齿,舌头归于平整,然后再“吱吱”响两声,嘴努一努,压一压,把白沫子压向唇角,再啧啧两声挤出白沫子,抽大烟似的吸一鼻子长气,稍等片刻,只听见腹腔内咕噜噜一声,而后响声裹挟着一股气流,从丹田跋起,绕道肠胃而途经气管,随即嗓子眼开合,舌根微微震颤,舌头捋直,扁扁平平,自自然然地哈出一口气:呵-----
嘴唇再次咂摸三次,活脱脱一副公羊进入高潮的淫相!
啊咦呦老天爷,这,就算喝了狗日的一口啦?我瞪着两只眼发直,实在看不懂,也不知人家这是“品”的那门子经。
过了些日子,一天,电视上正演一个茶艺馆,装修古朴,焚香点蜡,四壁尽悬字画,三位女子弹着古筝,而一女子象唱戏般正按工序、很讲究地一道一道进行演示,边冲茶边讲解着好听的词儿,词儿也很讲究,手势也非常好看,象是戏子做兰花指造型,柔丽委婉地转来覆去。拿取另一只杯子时,手还必须在空中做一优美的抽走势,而后再翻一个腕儿,再弄出一个兰花指才能取小杯子,小杯子取到手还不能马上放到桌子上,还需依园转一个大圈才能定下位置。眼睛也如戏子调情,非常到位地看一眼小杯。就这一个眼神儿,足以把七尺男儿软化为烂泥一滩。眼神儿似乎动了一下又好像没有动,便是再深情地望向茶壶,眼睛再从壶咀移开,慢慢儿,再一次更加深情地寻视一遍全桌小杯子(可能一只不少,这才放下心来),嘴角微泛,感到如见天子也绝无差错,这才下了暗力,倒下滴水,滴水稍等,放下茶壶,蛇腕扭动着把水滗掉,提茶壶边冲边摇晃杯子……
这一很累的过程做罢,才双手捧杯让客人喝,客人们先不喝,而是闻,许久,很神奇地感叹:好香啊,淡淡的香气……
我不信,不就是茶叶吗?能有多香?
我不服气,今天啥也不干了,专门烧了一壶开水,放了别人送的“好茶”,也照电视里的表演来了这么一顿。虽然手大指头粗,手腕还僵硬,略显好笑,但知认真。我敢说我的记忆不错,工序不差,自认为表演还算到位,甚至带着信佛信神的虔诚边摆弄边祈祷。
万事俱备,嗯,按理说不会差,我供神般双手捧杯敬到自己的、绝对通气的鼻下,也轻轻地、徐徐地、慢慢闻啊闻的,几乎到了贪婪如窃的地步,哎呀,却怎么也闻不到我想象的那股神气仙香味,根本达不到令人“陶醉”的地步,就连山野里雨后散发的青草味也不如!
啊,我一下明白了:那些貌似很有修养而不干活儿的家伙们,他们根本就不渴!喝茶,只是假眉三道!但是,日子长了,我又暗自开始怀疑这些喝茶人:一个人傻么,那么多人都傻了么?
……我的观念改变,是在2007年夏末初秋。
刚来北京不久,出门怕丢了,规定自己先在五里地范围内活动,以后逐步增加。有一天,从早晨出来,走着走着就走差了,直到下午三点,才绕到传媒大学门口。我心里急,又口渴得要命,看见对面有个东方古缘古玩城,干脆进去看看。
有位开画廊的福建人薛玉清,听我说不认的路,站起来,找准方位,扭正身体,挥舞着胳膊,上下左右给我比划开路线了。我十分感谢,做了自我介绍,气氛马上热烈起来了,他热情的像个孩子,涨红着脸,用很粗的嗓音讲着莆田话,开始洗茶杯,给我倒茶,我说实在不用了,赶紧喝口凉水解解渴就行。
他坚持把热气腾腾的开水,挨个浇到六只很小的“酒杯子”里。我渴得要命,不明白他为啥非让我用这么小小的杯子喝,初次见面,又不好提问。这时,门外有人叫他去看件老东西,我一看,机会来了,立刻端起早就瞄准的一只大盆,喝了一口,水温正好,脖子一扬,咣咣当当一口气喝完,连同小杯子里的,统统干掉了,哈呀,好痛快!
等玉清回来,坐下后就紧皱眉头:水呢?我没倒掉呀,大盆里的水那去了?我赶紧说口渴的厉害,用小酒杯太麻烦,实在不解渴,就一口气全喝了。没想,他脸色大变,立刻站起来,都急出了眼泪:老哥噢,你怎么喝了?我被他的脸色吓蒙了,是不是这水有啥讲究?还是为了啥人物特意准备的?要不就是加了特殊营养不舍得喝,而被我一人独吞了?我额头也急出汗了:咋啦?这水很贵吗?玉清近乎哭着脸:啊呀呀,老哥噢,那个水不能喝啊,那是清洗杯子的废水哎。
哈呀呀,失策啦,失策啦,哈哈哈……
后来,每次去他的画廊,他都换新茶,都不厌其烦地按序:洗、烫、冲、泡,不停地一杯一杯倒茶,我不由心中暗笑:至于吗?这么小小的酒盅,喝多少下才能顶一大杯子?才能解渴?我实在不解,只好倒一杯喝一杯。玉清憨憨地笑着,说这是“功夫茶”。我说太可笑啦,这是那些闲得没事的人熬时间,看谁能熬过谁,看谁能磨洋工,所以才叫功夫茶,在地里干活累得要死,渴得要命,哪有闲功夫一小口一小口去品,都是恨不得一口气喝上半水桶才痛快!
玉清的热忱,叫我不得不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还假装着夸好茶、好茶。心里却想:快给我个大碗多倒点儿吧,省得麻烦。别让人家以为咱没完没了喝不够,好象喝了人家几吨水似的。水不贵,可一个大男人家陪你一下午太金贵。人情欠得太多,心里难受。喝这等熬功夫的水,比喝油都贵呢!
去一次,就这么一丝不苟磨洋功夫一次,好象不磨就没面子,没话题,很难更深交流。玉清,硬是陪我磨了一冬天喝铁观音。春节后,还从福建老家带来几桶茶送给我。
正月里,我自己在家,偶尔也随便瞎泡着大口大口地喝过,但根本不是一冬天的那口味儿!只好老老实实,依样比划着滚水热烫,再倒小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嘿!还真就找回了人家一冬天的那个味儿!!!
……唉,大半辈子了,今儿个才知道了个茶的喝法。并且我也购置了专业的全套茶具。
象我这样的北方人,想来也众多啊。